四月初的这段日子,上天眼泪汪汪的时候比较多,要不也不会被人总是念着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来打发时日。
那些乌云堆上头顶的日子里,绵绵细雨像那些蛰伏已久出来采蜜的蜂群一样,从云团里倾巢而出,飞撒到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蜂儿会飞回巢,这些雨可没有翅膀,它们只能循着粘稠的空气做自由落体运动,它们在每一次下落的地方都留下点点印迹,后来实在太多了,后面的雨覆盖了前面的雨,整个世界就变得湿漉漉的了。空气里总是会像拧出水来一般潮湿,人的眼睛里也时常变得湿润起来。
在这样的时节里,潮湿的空气四处漫延,从南到北,从南海之滨漫卷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滨......
在村子东边的大堤下,从一处老宅子的旁边走下去几米,可以看到一口小水塘,水塘里的水很少有浑浊的时候。到了春天,雨水多的时候,塘里的水会漫过土坝,从里面溢出来,汇入塘前面的一条小水沟,小沟连通着河流。
一些小鱼儿顺着水流蹦出来,大鱼则留在了水塘里,和大鱼一起的是一塘清水。那塘清水被风吹动的时候会起皱,被雨激荡的时候会显出酒窝一样的涟漪。一道道涟漪,一道道的皱纹,最终幻化成了一张扭曲的脸,映在一方清清的水塘里......
奶奶,走了。
最先找到奶奶的,是父亲。
他曾经不经意听奶奶说过,这旁边的塘挺好,不知道塘里水好不好喝呢?......
奶奶,在父亲找到她之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清晨,以一条类似大鱼的姿态隐藏在那方水塘里。也许,和人相比,鱼是自由的。也许,在最后的紧要时刻,她想变成一条小鱼吧?奈何这样的一方水塘,还是把她留在了这一汪浅水里。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背对着天,手抚着清波,躺在屋旁那方清清的水塘里。一向耳聪目明声洪亮的她,上岸了,她直直地睡在堂屋里。这是她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眉目舒展,放下了所有的负担。无论外面有多大的声音传来,她已经充耳不闻了。她咬紧牙关,没有透露半句关于水的不是。
那个四月初的清晨,深圳下了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雨。雨一直下,雨淹没了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到汽车喇叭的尖叫以及人们焦躁的声音。我正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地跋涉,想走出被困住的一片水域。突然接到父亲颤抖的声音打来的电话时,我发现有好几颗豆大的雨滴落在了我的眼窝子里,一刹那间,分不清在眼里打转的是冷清的雨花还是滚烫的泪花。
奶奶睡着了的样子很安详,她穿戴齐整,只露出了一双手在外面。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呀!她苍白的手如同一块白布剪出来的样子,没有一丝血色,像蜷曲向上的树枝,展现出生命最后一刻的力量。这样的一双手曾经养育了四个儿女;这样的一双手曾经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每天起早贪黑地推动那个石磨,挤出几十斤豆浆;这样的一双手曾经砍下屋后楠竹林里的一根粗大的竹子,拖着这根竹子走了两里地送到我们家;这样的一双手曾经在我感冒发烧的时候,轻轻地触及到我的额头,让我感觉到一阵温凉......
突然有一天,奶奶的一只手和另外一条腿不再听她的使唤。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只能躺着床上,眼睛盯着屋顶上的椽皮条发呆。父亲的兄弟姊妹们天各一方,父亲虽然离得不太远,可是倔强的奶奶却不肯挪动老屋半步。父亲和母亲只得每日前来送饭,洗衣。可是百密一疏,时间久了,奶奶的心思变得无法把握。
她看中了屋旁的那口水塘,想试一试水的味道了。
在那样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很难想象她是怀着怎么的心情环顾周围熟悉的一草一木。在夜色的包裹中,她或许是从银色的月亮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又照进了水塘里,她若有所思,扶着那支撑全身重量的椅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屋外。水塘里,有一个银镜一样皎洁的月亮在对着她闪闪发光。
奶奶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她想下去照照自己的脸,顺便找找一件期待已久的物件。
那个漆黑的深夜里,小小的清水塘的水面发出了一声不大的颤抖。
大口大口地喝水,大口大口地喝水,池塘里的清水不断地涌入......
这声音很小,甚至轻得连水塘对面住着的人家都没有感觉到一丝异样。厚重的夜色覆盖了水塘,离别的痛苦被水塘渐渐地稀释。身边的世界被逐渐放大,她一口一口地吸水,用来填补剩余的光阴。最终,她抓住了一把水草,放下了身体里面的另外一个自己。等到父亲哭号着奔向水塘里的奶奶的时候,她的身旁多了一件叫做尊严的物件。
奶奶被擦洗干净,穿戴一新,她眉头舒展,躺在屋角。长辈们说话声音低沉,不敢惊动像在做梦的奶奶。
道人齐先生照例领着奶奶的晚辈们,去村边的河里请水。其实他很清楚,奶奶早已准备好了路上的水,他只不过例行公事罢了。
奶奶在一阵唢呐锣鼓鞭炮的响声中被送上了山。回来的路上,父亲说,你奶奶以后再也不会孤单了。
爷爷在几十年前就躺在了山里面等她。她应该不会再寂寞了,爷爷年轻时候就是拉二胡的好手,因为这个她获得了奶奶的青睐。这里还有平日里那些和奶奶关系好的牌友,也有她曾经跳起来臭骂过的人。如今他们头顶上都已长满了青草,那些坟头上的荒草轻轻摆动,似乎在觊觎这座新坟上摇曳的蜡烛。
蜡烛滴落,像一滴滴的白色的泪水。
奶奶上山后的第二天,大雨如注。
那一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雨,仿佛是从奶奶屋旁那口水塘里溢出来的水,晶莹而清亮。这一次,奶奶终于跳出了那方水潭里的世界。她也许在安静地听着在外面洗刷泥土的声音,那些泥土上的灰尘被洗掉了,只留下了一些草籽。
再过了一些天,奶奶的坟头上已经长满了绿茵茵的青草。
奶奶老屋旁的那方水塘还在,那里插上了一只竹篙,上面系着一条白布。一阵风吹来,那白布条轻轻摆动,像是在挥手致意。
我回身进屋,向摆在神龛上的奶奶的遗像做了个揖。奶奶在那里笑盈盈地,她的目光望着外面,那里有一个明晃晃的世界,一个大大的红太阳。
2022.3.28晚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