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颗种子,我是大地的儿子。
淅淅沥沥的雨总是跟在几场不大不小的雪之后。那些千千万万的雨点儿,它们被投进粗砺的泥土里,开始润湿块状的土地。而后,春耕。苏醒后的种子发了芽,它们被父亲以及其他留在村里的人撒进了水田里。水田里的泥巴被捣烂了,和成了稀泥的样子。种子紧贴着泥浆,一种向上和向下的力量在种子两端同时发力。随着一大片绿色的禾苗冒出水面,一缕缕白色的根须扎下去。一年的希望也就在这软绵绵的淤泥里生长,随后进入父亲金黄色的梦乡。
这样的场景,一年又一年地在故乡的天地里重复。一年里的四个季节依次上前,像在默诵着这样的一篇课文,从简到繁,从绿到黄,从春天到冬天。
我们的村子虽然东西不到六七里,南北不过二三里,却是一个在地图上比较突出的地域。东西两面被两条藕池河的支流裹挟,西边的流到了南洞庭湖,东边的流进东洞庭湖,南边是隔开两个地区的大堤,北边是一条穿村而过的水渠。
大堤高出垸子二十几米,是地平线的最高点。两条河流也各有不同,像藕池河孕育出的两个女儿,东边的河水湍急,西边的河水平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子东西两边的人走动不多,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去过村子的另外一边。他们像水田里撒出去的种子一样,撒在哪里就留在哪里,最后长成一片绿色,随着季节的一声号令,成为大堤下面一片金黄色的稻梗。
那一年,我在父亲和母亲的注视下,背着简单的行囊穿过了村子。我像一粒被撒出去的种子,来到了距离故乡两千里之外的南海之滨。从此之后,我像风一样地搭公交坐火车穿梭于故乡和异乡之间。在异乡的大部分时日里,我像浮萍一样四处腾挪,不知道在哪里生根。他们则像是被我抛出去的种子,在故乡大堤底下,在被低矮的地平线切割的苍茫土地上生根发芽,在偏僻如世界尽头的空气里,逐渐长成了沉甸甸的稻穗的模样。这是一种保持对大地发问的姿态,每每想起这些,都会令我无地自容。
许多年过去了,我换了无数个行囊,扔掉了无数双皮鞋。可是,以泡桐树、老屋、包谷、李子树、水稻、棉花、苦楝树为代表的故乡,却依旧只是案头上镜框里的几张照片。父亲和母亲,他们依旧在等出发的车到后留给我在车下一对孤单的身影。我依旧住在城里的一片水泥森林里,头顶是被钢筋水泥搓碎的天空,脚底是被钢筋水泥覆盖的大地。
一个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名,装满了故乡的影子,带着故乡的味道。这些影子里,装满了太阳和月亮,稻谷和稻草,河水与青蛙,农药和化肥......
故乡,如果用一个更加具体的地名来形容,那便是扇子拐。
流过的河流拐了几道弯,到了这里也拐了一下,便有了这个地名的来由。具体缘由已无从探究,看看那些空无一人的田埂,无精打采的老狗,没有炊烟的田野,一片肃穆。
故乡,因为那些出走太久的人和不再回来的人太多了,它已经逐渐地不会说话了。唯有大堤下的一张张空洞的大门,豁着一张张大嘴一样哑口无言地面对云朵、太阳、星星们的探询。
很多年以后,村里人的问题,我也以另外一种方式碰到了。
那一天晚上,我从卧室走到客厅,看到一只硕大的老鼠从沙发后面一晃而过。我终于搞清楚了:在整天安静的空间里传来的声响就来自这位长尾巴的来客。我抄起了一根棍子,可是却不见了它的踪影。在后来漫长的白天和黑夜里,它逐渐成了我的陪伴。它在沙发上打了几个洞,撕碎了沙发里面的海绵垫。在我靠着沙发看电视的时候,它的嘴有意无意地在背后拱着我的背。我有时候有点担心,那截它进出自如的下水管道会不会在哪一天卡住它逐渐肥硕的身影呢?
我感觉自己也快变成了一只老鼠,在各种逼仄的空间中游走,抗拒不了中年发福的规律,身材越发肥硕。哪一天走不动了,会不会走不出被海盐锈透的水泥森林,还是只能幻想当初作为一粒种子时候的模样?
我是一颗种子。
我是一颗大地的种子。
我是一颗冲在最前面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