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可以创造看不见的永恒,相对于有限的生命而言,水和土可以在一条或者许多条鲜活的生命世界里,创造一种看得见听得到的长久的历史。直到新的事物代替旧的事物,新的太阳照射到旧的太阳停留过的地方。
通过挑河堤,整水沟,分田地,为来到藕池河畔的人们解决了温饱。
温饱之外,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不通肠胃,却直抵人心。
从扇子拐村南边的望月湖往北看过去,是一大片被高低不同的田埂分割的农田,种了棉花和水稻。在数不清的岁月里,白色的棉花温暖人心,金黄色的稻谷填饱肚子。一年又一年的风,吹弯了稻穗,吹开了棉花尖尖的嘴。
农田和大堤圈住的世界里,除了白天就是黑夜,除了黑夜就是白天。煤油难买,而且黑夜里点油灯还费钱。所以,早早的,扇子拐的灯就灭了。夜色茫茫,有些人在离地半尺之上做着一些在不需要灯光就能带来快乐的事情,有些不习惯早早入睡的人惦记着村里人的三瓜两枣和鸡窝里的蛋和鸡。那些很多时候连自己都没能守住的看门狗,蜷缩在屋前禾场草垛的阴暗处,寂寂无声。大多数时间里,人们面对着一度被黑夜填满的空间,张开嘴巴睁大眼睛,沉浸在无尽的夜色里。
没有星光的黑夜,很寂寞。
没有响声的夜晚,更加寂寞。
黑夜里,静静流淌着的藕池河,很寂寞。扇子拐的人,也很寂寞。特别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寂寞得连星星都没得数了,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寂寞,只能在睡前数一数传说中的周公家的那群羊子。
种子寂寞了想发芽,人啊,寂寞了想留些种子,以及干点其它的不着边的事儿。
这样的夜晚,在当时看来,如果没有扇子拐第十五生产小组(简称十五队),将不可预见会发生些什么。
跨过那片带来温饱的棉花田和水稻田,再往北走。有一条因为溃垸从北边流过来的小河,小河到了扇子拐这里就像一根肠子被扎住了。在这一堵大堤面前,一路激荡的河水变得温柔了,一切归于平静。
一线亮亮的水光闪现在人们头顶,这条河成了哑河。河堤上渐渐搬来了一些人,十五队的人住在哑河堤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间茅草屋里,一盏昏黄的马灯边,传来了锣鼓声,那是十五队在操练的夹叶点子。
这鼓声不错,给了村里人把无数的寂寞的日子平稳地过下去的一点理由。
夹叶点子的班底由大小锣各一面、鼓一面、钹两副组成。大篾箩大小的大汉锣,小米筛一样的小欧锣,蒙皮泛黄的鼓,薄薄的像两片阔叶的钹。高音脆,低音浑,中音通透。清脆间有激昂,沉闷中有大气,表现了很多平时不会轻易表达的情绪。
在那样或明或暗的夜晚,这几样响器震动了凝滞的空气,给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的人们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夜间音乐会。听着这样的锣鼓声,刚开始猪狗牛羊鸡们还有一些躁动,随着夜色的凝重,人们相继沉入梦乡,它们也变得安静下来。
鼓点是这场音乐会的灵魂,锣和钹像相声里面的捧哏,不可缺,却又不那么令人注意。只是到了不知什么时候,锣鼓钹发出了最大的声响,然后群响俱绝,那盏马灯熄灭。四周再次陷入了无边无声的黑暗里。狗怏怏地打起了哈欠,猪发出了梦呓。之后,偶尔发出的几声狗吠(有贼?)和猪哼(长膘?)的声音,已经引起不了人们过多的关注了。多年以后,我所在的南方大城市里,在灯火通明的大剧场里,时不时还能听到锣鼓发出的巨响,却很难与扇子拐的相比了。
那是一种无法超脱乡村界限的韵味,似乎与生俱来的,于田野小河边伴生的一种乐曲,好像是大地的回声,却又没有余音绕梁的婉转和哀怨。没有城里人浮躁的雕琢,没有华丽的服饰,有的只有宏大、肃穆和苍茫。
虽然这锣鼓声在红白喜事的场合都能出现,不过从扇子拐人的想法来看,锣、鼓、钹的响声太过热烈,这声音像粗线条的仙曲,听多了容易伤到身体里的哪根脆弱的神经。红事用起来未免有些喧宾夺主,只能是白事中的必备的主旋律。
居高声自远,在高高的哑河堤上,十五队的人都很精神,特别是那打鼓的涂老倌,双目炯炯有神,双手擎住的鼓槌打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这样的鼓点送走了我的爷爷,也送走了我的奶奶,以及村里所有前前后后他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那些已经长眠于荒草之下的人们,早已缺失双耳的人们大都接受过夹叶点子的撩拨。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夹叶点子一般在晚饭后天黑下来的时候敲响。这个时候,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有时候睡不着,特别是乐队里加入了新人。有时鼓点太急,锣没有赶上趟。有时候又是锣声落早了,鼓点又乱了阵脚。索性,锣鼓齐歇,片刻又从头来过一遍。许多年前,在距离哑河堤几里外的饭桌上,我曾听到有人对他们听到的这一阵鼓点做的一番评价:
这个打鼓的涂老倌呀,打得把天都要炸开了!
不知褒贬。
确实,夹叶点子是扇子拐人享用的除大米之外的第二类粮食,生产地在哑河上的十五队。
后来的某一个晚上,扇子拐好几户的鸡和狗被偷了,就在十五队的夹叶点子照常响起的那个晚上。那天刮的北风很大,鼓点和锣声的配合从来没有如此默契。那些偷鸡摸狗的说不定就是趁着人和动物们都进入状态的那一刻动手的。
“这是哪个砍脑壳的做好事?要是那天不打鼓,说不定这鸡也不会被偷掉……”
有人对着哑河堤那边十五队的方向丢出了一句话。
锣鼓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了。
十五队那几个敲锣打鼓的人家里也不见了人影。听说一个打欧锣的躺在了地底下,打鼓地去了城里讨生活,一个打钹的人改行做了道人先生。另外一个打钹的,我那天回村的时候见到了。他正在村口的一丘水稻田边赶吃谷芽的麻雀,嘴里发出“哦嗬”的声音。
“你的钹放到哪里去了?”
我很想问问他。看到他匆忙卷起裤管走进水田里,我把这句话像按一个浮在水面上的皮球一样憋到了心里。
没了夹叶点子的日子照样过,不过是低头看手机,抬头看电视,一堆操着普通话的小孩子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走过去。
某个冬日的一天,我在洞庭湖边古城岳阳的瞻岳楼前,对着一堆中式、欧式现代的建筑神情恍惚。忽然听到了一阵似曾相识的锣鼓声,挤进人群一看,锣鼓声将毕,一位打鼓的老者在尾音的部分突然腾空而起,而后用尽全力,把鼓槌重重的敲在了鼓面上。
“嗵”
“哐”
“锵”
锣鼓钹都发出了最后一声,戛然而止!
老者垂手而立,鹤发红冠,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很像哑河堤上的一张久未谋面的面孔。
注:2006年,“华容夹叶点子”已被确定为“湖南非物质文化遗产”
2022.7.9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