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和大地之间,有条河。
那条河叫藕池河,藕池河贯穿了故乡和远方。
浅浅的藕池河,白亮或者昏黄的水线,几处破旧的民居,几张苍老的面孔,形成了很多电影里都无法拍摄出来的画面,承载了很多文字都无法描绘的意涵。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按照自己的理解给这条河流下一个准确的定义。身处江湖之外,只感到我身上密布着的粗细不一的血管里都流淌着含有这里相同成分的液体。北连长江,南通洞庭湖,江湖的概念在这里似乎自然天成,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小时候常常听人讲某些人是“跑江湖的”,江湖是什么样的?多少年来,站在藕池河大堤上,看着这条河水由北到南流着。河流向北,一片茫茫,河流向南,也是一片茫茫。从茫茫的大江奔来,向茫茫的大湖流去。
除了血肉所处之地,哪里都是远方。目光看不到的远方,衔接了这条河的两端。许多年后,在异乡味浓重的地方,想想千里之遥的路途外的那条河流,方知所谓的远方不过是心的依傍之处。
江湖之远,大自然的悠远,有时候会生发出让人感到莫名的眩晕和彷徨。或许每一次的故乡之旅,都是为了消解这种迷茫的思绪。那么,这样的一条河,河堤,还有走在这片天地里的有亮、朝红、马老三、李春爷、福贵、朱新田……都是我的江湖背景。
白天,大堤伴着流淌地藕池河,默默地向远方延伸。
春天里,藕池河两旁的大堤和河滩上缀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藜蒿紫红的茎和芦苇青绿的根扎在大堤下面。一片片,一簇簇的。饱含汁液的红色浆果,欲夺人眼球。屋角阴影里的一些绿叶和小花儿就显得有些柔弱。
大堤下面的田野上,一块块被田径分割出来的大小不一的水田和旱田里的农作物,疏疏朗朗的农房屋顶。明红、墨绿、鹅黄、黝黑、浅绿,靛蓝等不同的颜色,一条条,一块块,在大地之上显出各种不同温度的明暗调子,展现出人世间的蓬勃和生机。
夕阳西下,大地空寂。黑夜穿上了重重玄衣,班师回朝,世界有了些超然的感觉。
轻轻地风缓缓地推送着潮湿的气息,稀稀疏疏的几盏昏黄的灯,摇曳地照着大堤上的几户人家的窗口。月光皎洁的时候,夜色苍茫,藕池河水静静地流淌,像一条编织着无数月亮的白亮的银丝镶嵌在墨黑的罩衫上。
等到大堤上的灯差不多都熄灭了,像银子一样的白月光便明晃晃的从河堤上的房顶投射下来。地上是经过被摇落的树影和朦胧的鸟影。随着时间推移,暗云在天幕上堆起来,月亮渐渐隐退,月光渐渐变灰,变黑。月亮不见了,黑夜便像河水漫过所有的水草一般,把所有的房屋和里面的人都染上了同一种颜色。
最后的几盏灯火像凋落的花朵一样灭了,影子逃走了,一切便都黑了。
暗黑的夜,深沉的夜。收容了所有暗淡的星光和颜色,也吸纳了所有大大小小的声音,包括呓语、轻酣、鸟语,也包括风的呼啸,猪的梦呓,虫的呢喃,人的低吟……
河堤是藕池河的贴身内衣,藕池河舒展着的胴体两旁窝着几处人烟。它们像几颗锈迹斑斑的纽扣,随意的扣在藕池河的领口。这些扣子一样的房子分成两边,分属两县,统称为扇子拐。
堤上堤下的人很多时候不叫地名,只称“街”。我家住在离“街”几百米的大堤下面。
街上,灰黑的墙面历经雨水和风的冲刷,显得粗粝。有些屋门口结了几重蜘蛛网,玻璃窗上的破洞像结了冰的深渊被打破的口子,使得屋内屋外的明暗对比更加明显。排成一列的房子,像等候人上车的列车,它们静静地立在藕池河大堤是,等着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两个人影踅进去。
根据人们的喜好或者规则组合:大堤被分为南北两段,中间一段空堤,下面的平地上撒着一排一层或者两层的房屋。南段这里的东边大堤上,空荡荡的。
那里房子被拆了。
由于二十多年前藕池河的裁弯取直工程,被拆迁,一并消失的有供销社、卫生院、陈家茶馆、刘幺家的浪花旅社、查股长家的煤饼站,祝家的裁缝铺,从隔壁垸里搬上来的戴师傅。从益阳搬过来的李春爷,他家屋后的花圃那时总开满了花。我和儿时的小伙伴们去那里看过花,最后去的那一次,有了新发现,也发生了一些意外。
那一年的夏天的一个午后,头顶的太阳像被烤得发烫的铜板,酷热难当。知了抱着水杉树不知疲倦的操练着它的嗓子,听上去似乎也应景。小伙伴们打着赤脚从家里溜出来,藕池河大堤上的土被太阳晒成了细末,踩在上面像走在棉花包里。“噗呲噗呲”的响声里,土灰末在四周弥漫。
“谁家的小鬼中午不睡觉呀!”有人大叫了一声!我们就慌乱的互相追逐着朝街中间的陈家茶馆跑去。茶馆里空无一人,我们通通地穿过茶馆的后门,踅进了东边那排房子的后面。
茶馆后面是藕池河,那里是一个新世界。
热浪滚滚,周围的一些藤蔓都显得有些蔫耷耷的。我们到了河边,像蜻蜓点水一样把脚尖伸进河水里,河风吹来,之前的燥热一扫而光。
藕池河水从屋后的杨树前流过,长长的柳树条像挂着几枚绿色吊钩的钓鱼绳一样,斜斜的垂下来,河风把有些吹到了河面上。
河里涨水了,河面的轮船吃水线很低,船舷抵着河水,在河上拖着一溜烟匆匆而过。轮船发出像叫驴子一样粗重的喘气声,在一阵阵低沉的轰鸣声里,被轮船激起的昏黄的河水带着一股湿润的水腥味扑鼻而来。几只鸭子伸出长长的嘴巴从岸边向水里探寻些什么。看到我们这样一群不速之客,突然扑扇着翅膀游到了河里,而后在不远处打量着我们。
“啊呀!几好看的花呀!”有亮发出了一声惊叹。我们马上凑过去,原来是茶馆旁边的李春爷家。屋后的两块水泥预制板上面摆满了泥的、陶的、瓷的花盆,花盆里种满了红的粉的黄的花。我闻了闻花,真香!
“这花不错,拿两盆到禾场上摆着……”
朝红的话音刚落,一个身形消瘦穿着黑衣黑裤的老人,喘着粗气,抄着一根粗大的竹竿。他从屋内趔趔趄趄地跑了出来,这人就是李春爷。
“你们这群砍脑壳的化生子!不到屋里睡觉,还想偷我的花呀?!”他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在对着我们咆哮。
快跑!快跑!
我们这支临时编凑的队伍顿时如鸟兽散,跑在前面的朝红和有亮他们一人抱着一只花盆溜了。我什么也没有拿,落在了最后面。
李春爷的竹竿从我的耳朵边边上滑落,最终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打得我眼冒金星。李春爷没想到我不会躲闪,当竹竿敲打在我背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愣了一下。
我的犟脾气来了,委屈地站在少了两盆花的预制板那里。
“李春爷,我就是跟着他们看看花,我……没有偷你的花,呜呜,你……为什么打我?”我嘴巴里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感觉鼻子里有咸咸的味道流进了嘴巴里。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嘟嘟哝哝的,他又走进了他那间像帽子一样搭在大堤上的瓦房里。四周无人,知了还在滋滋滋的烦心的叫着。我沮丧的沿着河边绕过街,走到了藕池河的空堤上。
回到家里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我被李春爷用竹竿打得消息却不翼而飞。从藕池河大堤上传到了大堤下。傍晚,爸爸从田里打农药回来了。他眼圈发红,一声不吭。他放下背上的喷雾机,随便换上一件干衣服,挽起袖子,从屋门口拿起一把铁锹,拽着不知所措的我,向着苍茫夜色中的藕池河大堤疾走而去。
我们直奔藕池河堤,上了街。
李春爷家大门紧闭,屋里也站了些人。他家门口已经站了一些说不上是看热闹的还是劝架的人,街上的灯都亮了,人越来越多,照得李春爷的房子显得特别矮小。
“不要打了,会出人命的!”
“李春爷也是的,你个七老八十的人和小伢儿计较么子啰?”
爸爸想用铁锹去砸房门,被旁边的刘老三给夺了下来。李春爷的儿子福贵二十来岁,瘦瘦高高,白炽灯下,他手里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想从里面冲出来比划,屋里的人把他手里的镰刀也抢了下来。
大堤上喧闹了一阵,看热闹的和劝架的人群渐渐散去。
“一个益阳来的钳子手,七老八十了,还要到这里翻浪不成?!”爸爸吼了一声,带着我走下了藕池河大堤。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后来我明白了,爸爸说的那个“钳子手”原来就是扒手的意思,李春爷和他的儿子福贵原来都在益阳车站里的长途车上吃这碗饭。后来,他被人发现后用刀剁砍掉了两根手指头,丢了吃饭的手艺。后来他们就划着一条小船,沿着洞庭湖,从益阳到沅江到茅草街,一路北上,然后到这里落脚了。
李春爷当过扒手,这是我的新发现。
东边的这一线老屋被拆了以后,李春爷搬到了他在隔壁村上做法师的小儿子这里。有一天到门口的水塘里洗菜,一头栽了下去,等到被发现,捞起来的时候已经僵了。
信神的朱新田说是被李家婶子请过去了,她是在李春爷那个把家里唯一的一头水牛输给赌场的那个晚上走进水里的。李春爷平时身子骨硬朗,活到了七十几,也是力不从心,没什么好说的。
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自己都难养活自己。到岁数了,走了好,早走早托生。这是福贵对其他人提起李春爷时的回应。
李春爷走了以后,福贵把修堤拆了的屋剩下的砖和木梁留下来,他请马老三在大堤西边挨着屠户朱新田家的空隙里盖了一栋两层的房子。虽然经常会在凌晨听到朱新田家杀猪时猪发出的哀嚎声,不过总好过没有地方收留。后来朱新田不杀猪了,福贵的新屋这里就彻底安静了。
上次回村的时候,已是初夏。我像往常一样到藕池河大堤上闲逛。看到一个人脸上挂着一块块耷拉着的横肉,他佝偻着背,一件外套里面还套着几件衣服,提着个装着半袋黄色液体的塑料袋子在街上转悠。他在朱新田家屋门口旁边两棵用竹篱笆围起来大烟叶前停下来,仔细端详。
藕池河边杂草丛生,这两棵五叶草却长得特别精神,开出了白色的花。五叶草的坡下和周围都是绵密的巴根草。藕池河里的水浅浅的,犹如一条搁浅的小龙鱼,有点病恹恹的样子。
岸上的人,河里的水,仿佛有着某种隐喻。
我原路返回,夜影朦胧,我妈在水龙头前冲洗小白菜。哗哗的流水声里,夕阳正在西边收回最后撒出去的一丝光线。
不经意的,我和我妈提起遇见这人的事情。
唉,到了这年纪,遇上这样的情况,活一天算一天,就是感觉过得太艰难了。我说。
这福贵呀,应该还算好的,命还不错的!我妈说。
他得了尿毒症,每天都得提个尿袋子。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每个月她们都会打钱到他的银行账户上。杂货店开不下去了,老婆和他离了。如果不是每个星期要去县城医院透析,他应该是扇子拐这个角落里除了马老三老婆外最闲的一个人。这话是福贵的邻居朱新田说的。
扇子拐南段的西边,曾经有一长排挤挤挨挨的房子,包括友谊商店、油榨坊、食品站、水委会、电影院、杨家和邓家的理发店,朱新田家的屠宰场、肖家的竹器坊、易家的牛廊,每年春天拖着蜜蜂箱来的浙江人。东西相对的两排房子形成了一段长约五百米的“街”。
后来,东边被拆了,爬满了芦苇、马齿苋、巴根草、地米草……
现在独剩的这一半街,面对着由北而来的藕池河,向着东边的太阳致意。河风吹过,屋后的意大利杨树林发出像雨点落下的声音。几声鸡鸣犬吠,几句邻里之间不紧不慢的吆喝,空气里有世外桃源一般的安静。
大堤上的修了一条水泥路,它像一段触角,从南边的南洲县城的马路向北延伸而来。沿堤而修,大概二十里,扇子拐的这一排房子像套在触角末端上的一串管子。从南街口的友谊商店到末尾福贵的两层小楼,一排排列有序的房子,最后一栋两层三进的楼房就是曾经的屠户朱新田的。
水泥路修到了朱新田家的边边上就断了,长长的一排房子,唯独朱家的这栋楼房门口没有铺上水泥,因为行政区划上他们家不属于南县。坚硬的水泥路抛下了这孤独的建筑,在两县交界的界碑处画了个休止符号。这有点像城里不能挤上公交车而被抛下的那一个人。街北边刮风的时候,那些扬起的灰土便从这个分界线向南边的街上扑过去。
从朱新田家开始,进入另外一个县的治下。
南洲华容两县地界现实的样子,直愣愣地呈现在大堤上,这栋房子是现实沉默的见证者。谁能想象当初这栋楼——朱新田的家——整个藕池河大堤上除了供销社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呢?
朱家的神龛上插满了香,朱新田每天送走一条猪的生命之前就会在神龛上一炷香。神龛上的香满了,朱婶子就把香炉的灰倒在藕池河的堤边上。这些已经上了天的猪的肉,养胖了老两口外加他们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来,朱家的儿女们开枝散叶。最远的到了省城,住得最近的女儿嫁给了隔壁镇上的屠户。
朱新田老了,干不动了,他不再杀猪了,神龛上也没有上香了。
朱新田家不缺肉吃,他女婿经常开着个电驴子过来送肉。兴许是怕门口的灰,朱家的大门经常紧闭,没风的早晨,朱新田老两口就佝偻着背守着对面藕池河上升起来的太阳。偶尔年节,大堤上停满各地回来的车的时候,朱新田家也会停上几辆挂外地车牌的车。
天热,浮土和砂石以触目可及的方式摊在大堤上。下雨的时日,被过路车压出的泥坑像一个个注满了水的深渊,等着哪一只脚滑进去,组成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还好,估计是搬走的人太多了,或者年轻一点的都在外地干活。不管是水泥路还是土路,走在藕池河大堤上面的人已经不多了,在这条路上走的次数多一点的是马老三的老婆。
马老三和他的几个兄弟一样,年纪早早的就谢了顶,五短身材,眼睛浑浊,不高的鼻梁还被地心引力拉出了一个弯,有点像样板戏里座山雕一样的鹰钩鼻。他的笑声短而涩,脸上鼓着一团肉包,皮肤像在酱缸泡过一般的黄黑的红烧肉。
马老三在四十岁之前一直单身。
村里人私底下说,按照马老三的条件,一没钱,二没长相,三没身材。方圆几十里的女人都不会看上他。除非跛子或者瞎了眼的人。前些年他跟着村里有泥工手艺的谢满出去,到过浙江慈溪和广东潮阳的工地搬砖,辗转腾挪了几个地方,每年等到年过完了才回来,回来了也不出家门走亲戚。他呀,回来了和没有回来一个样。一人吃饱,全家幸福。
十几二十年后,当村里人都差不多把他忘记的时候,他却回到村里来了。他说钱赚不完,外面也不能久待,于是就回来了。回村没多久,他的女人缘也跟着他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总是不由自主的对着人讪笑的女人来了。她住进了马老三离阴山不到几十米的瓦房,成了马老三的老婆。
村里有人说,马老三的老婆头脑有些不灵光,外地人,被家里人抛弃了。马老三运气好,从路上白捡了一个女人。
马老三的老婆国字脸黑中带黄,头发丝一缕缕的,胳膊黝黑,厚嘴唇,塌鼻子,兔牙,胸前像挂了两个大南瓜荡悠悠地,屁股盘子很大,一撅一撅的,像唐老鸭的样子。村里人都说马老三的老婆有点像有亮娶的非洲媳妇,能生养。马老三的老婆和他生了个女儿,生完小孩落地没多久,她就像螺马生了一头小马驹一样,又到村里各处溜达。
她走她的路,他走他的路,马老三和他的老婆很少会同时出现在他们家屋门以外的地方。更多的时候,她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孩一样在村里的各种小道上晃悠。
她的目光总是飘忽不定的,对谁都笑,她对着看到的一切都发笑。咧开满是黄牙的嘴笑,无声的笑,自顾自的笑,边走边笑。她的笑像从一口自流井里流出来的水一样,荡漾着的没完没了的笑。她走在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路上,沉浸在某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情境之中。除了睡觉,估计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停止发笑。
马老三到方圆十里乡邻们家招揽房屋工程,他从隔壁镇上请了几个人给他帮工。男人砌墙,有个女人提石灰水泥桶,还有个给他和其他几个男人煮饭。几年时间不到,马老三的腰包就鼓了起来了。他的腋下开始夹起了拎包,手上有两个手机,两个轮子的雅迪摩托换了四个轮子的五菱车。
男人有钱变坏,马老三有了钱就找女人。
村里有人绘声绘色地说,马老三的老婆精神恍惚地在路上雪地里晃悠的时候,马老三正和那个帮他煮饭的女人在做着夫妻才能做的事。一日夫妻百日恩,马老三的老婆现在只是挂了个名,而已。不过以他女人那样的条件,跟着马老三有饭吃,有衣服穿,也算不错了。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赤裸裸的现实。它呈现人性的种种阴面和阳面,把白天和晚上的事情搅成了一团麻。时间总是永恒和宽容的,它容纳历史,它收容来来去去的种种人和事。把一些事情洗得发白,化大象于无形。
大堤长长,藕池河弯弯。它们都是时间的产物。
为了抵御洪水,为了保一方平安。人们通过大堤把藕池河拉直,把伸出堤面的矶头湾截掉,把大堤下面的水塘用河里的沙填掉。
我的发小朝红一家就住在藕池河大堤下的空堤那里。如果没有这道大堤的围挡,藕池河的流向就会正对着他家的门口,夜里睡觉应该不会那么踏实。
这是由一间堂屋东西两间正房外加一个偏房组成的矮平房,东边厢房住着四师傅老两口,堂屋西边的厢房隔成两间,朝红兄弟俩各一间。外墙上的石灰粉已经剥落,红砖裸露,屋顶石棉瓦河红砖瓦夹杂,有点嬉皮士的感觉。
朝红的爸爸庆生,茂爷在世的时候,乡邻都叫他老四。茂爷不在了,不管年纪大小和辈分高低,人们都叫他四师傅。
朝红的爷爷,茂爷。他早年参加过义和团,是个武师。上了年纪的村里人都传他有一些真本事,例如,有人曾亲眼见到他一口气在藕池河里扎猛子游一百米远,他到河里抓起十多级的青鱼。他在冰天雪地都不穿鞋子,赤脚进门,赤脚出门。
他穿一身粗布麻衣,头上剃得溜光,用一团藏青色的布缠在头顶。像藕池河大堤一般挺立的鼻子下长着一撮白色的长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神情。
茂爷活了七十多,他出事却很有些意外。
那年秋天,刚刚收割完水稻。茂爷的脚后跟踩到了路上一口生了锈的铆钉。钉子入肉很深,伤口却没有流出一滴血。他没有喊疼,也根本没怎么当回事。村里人都说茂爷本事大,脚板是铁打的。他照旧笑呵呵地,打着赤脚在门口的土路上扫落下的水杉树叶子。
过了些日子,人们没有看到茂爷出门,他倒在了床上。牙关紧闭,粒米不进,对着来看望他的人苦笑。家里人看着他的精神一天天变差,只好把他送到医院。一轮检查下来,医生说他得了破伤风,病入膏肓,已经没得治了。
要是早几天送来就好了。医生惋惜地说。
茂爷被接回来在老屋里住了几天,不治,他去了天国。
茂爷有两个儿子,老大新贵,老二庆生。他们都从茂爷这里学了些拳脚功夫。茂爷请扇子拐北头铁匠铺的傅师傅打了两把锋利的梭镖,套上了红缨,分给新贵和庆生兄弟俩。利器,平时并不随意示人。我见到那两把红缨枪唯一出现的一次,是新贵和庆生兄弟俩闹架。
那天,不记得为了什么事,新贵和庆生各自从家里抄起一把红缨枪,他们到朝阳家的禾场上理论。两把梭镖架起来互不相让,“乒乒乓乓”碰撞发出的声响,有点像那时电视机里播放的香港电视连续剧《陆小凤》里的配音。清脆的金属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场比武性质的恶架并没有打起来。毕竟是一家人。
过了些时日,村里龙云海家摆酒嫁女儿,他们兄弟俩又嘻嘻哈哈的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茂爷青睐庆生多一点,给他传授了“点打”的功夫,据说十米之外只要他轻轻地手一指,就可以让人伏地求饶。因为点打的神功威力过于巨大,健身护体尚好,不可随意使用,所以还没有听到谁亲眼见过庆生施法。
四师傅的另外一样功夫“化水”也很了得。哪家的小孩受了惊吓,被蛇虫伤了,或者出现了一些疑难杂症,一些人会去找空堤北边街上的赤脚医生若武,另一些人就会直接去找四师傅。找了若武不见好转的人,回过头又会带上两包翻盖的白沙烟,死马当活马医,来找四师傅看看。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喝碗符水就好。
赤脚医生若武的药铺在藕池河大堤上的路边上,玻璃柜台里面摆着四环素、青霉素等西药,柜台后面的木架上的抽屉里全是中药,每一个抽屉漆黑,贴着用毛笔在白纸上写着的草药名字。
四师傅施法术的地方和赤脚医生若武的药铺不一样,他有一个神秘的地方,就在他家堂屋门口的顶上,一间悬空的小阁楼。
每当有人来求他化水,他总会表情严肃的请人到堂屋等候。他搬来屋檐下的一把长长的楼梯架在堂屋靠阁楼的墙上,晃晃悠悠地把来人孝敬的礼物拿到阁楼上。来者在下面候着,他在阁楼上对着佛龛里的神像雕塑烧香作揖,念念有词。
堂屋的阁楼上烛影摇曳,香雾袅绕,那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不一会儿,四师傅从颤悠悠的阁楼下来,带上了一张写有几个字符的黄纸。他端来一碗清水,用火柴点燃对折后的黄纸,在碗上划符。火苗贪婪的舔舐着黄纸,黄纸的灰烬落在碗里。在火苗快烧到指尖的时候,他迅速地把剩余的一截纸片塞到水里,用手指来回搅拌。化水的仪式便告完成,他叫来者把碗里的水就着纸灰吞服下去。
他则闭眼继续念叨着什么。
听到那人“咕咚咕咚”地喝完水,他才把眼睛睁开。看看空空的碗底,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笑意。四师傅随后嘱咐来者回去好生静养,不吃辣的,不吃酸的,不进发物,不到外面吹风。叮嘱再三,来者道谢出门。
说来也奇怪,有些搞不清楚来由的“病”经他这么一弄,居然神奇般的好转了。
比起四师傅,我更关心他的儿子,我的这个小学毕业就未曾见过的发小。好多年没见了,朝红,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呢?
朝红这个伢儿运气不太好,他不喜欢接四师傅的班,说他搞的那套不赚钱。前些年他和老婆到清远夜市摆摊,赚了点钱。后来被一伙生地方的人忽悠搞什么新型饮食,把赚的钱全赔进去了。朝红生了两个女儿,大的留在家里读书,小的跟着他们两口子。压力不小。有亮上次回来,说要是朝红混不下去了,就把他带到他那里去。我妈告诉我。
人啊,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我长叹了一口气。
有亮?有亮什么时候回来啦?
有亮是铁匠铺傅师傅的儿子,比我大一岁。
我妈在屋外的禾场择黄豆,把一些小的挑出来,大的留种。这对于视力老花却坚持不戴眼镜的她来说有点为难。我和她一起择豆子,顺便谈起了有亮。
因为傅师傅的铁匠铺在藕池河脚下,扇子拐的北边,虽然有亮住在垸里面,我们也自然的把他当作住在“街”上的人。住在“街”上的人,一般都有些手艺或者做点小生意。比如赤脚医生若武,煤饼站的查股长,旅社的刘老三,他们的生活条件都比垸里面死种田的人好。
而从有亮的生活情况来看,他也确实经得起住在“街”上的人的称号。
城里流行戴海军帽的时候,他是我们班上第一个戴在头上的。他是我们班上第一个穿西服的人,在扇子拐东边的祝裁缝这里定做的。他经常系一根鲜红的领带在各处晃悠,冬天来的时候,他也是班上第一个系围巾的人。
在我们班上大部分人五年级前还没有到过县城的时候,铁匠铺傅师傅-有亮的爸爸已经带着他转遍了隔壁的南洲县城和四十里外的华容县城。他闻了不少汽车尾气,看到了很多比扇子拐“街”上高大得多的房子,没有砂石硌脚的水泥路。
老师在上科学课的时候请坐过汽车的同学描述感受,有亮是第一个举手的人。
有亮说汽油的味道很好闻,坐在汽车上就像坐在摇晃的沙发上一样,两边的树影像给汽车让路一样,飞快的向后退。有亮描述的时候,很多羡慕的眼神都投射在了他的身上。
有亮的爸爸还时不时的请学校的老师到他们家打牙祭。不过要是说起有亮的学习情况,那就要让傅师傅脸红一阵子了。
我这个儿子,就是不爱读书,将来估计是修地球的料。傅师傅说。
最有意思的是,他的一篇《我的爸爸》的作文,一下子把有亮的爸爸提升到了“伟大”的程度。语文老师当堂念了他的作文:我的爸爸高玉宝……
满堂哄笑。
原来,他把比她高一年级的姐姐的语文课本拿出来,原封不动的抄上了作文本,一不小心成了一个改名换姓的“人物”。
傅师傅的铁匠铺生意不错,小瓦房里伸出去的铁烟囱经常冒出灰黑色的烟。他和他的一个徒弟在小屋里打铁,“叮叮当当”的从早上敲到晚上,暗黑的小屋里炉火通红,一盏发出微弱光亮的白炽灯,通常是藕池河大堤上最后熄灭的。深夜里,大堤下的垸里传来的一阵犬吠,大多数时候是傅师傅回到家里了的信号。
傅师傅高大魁梧,皮肤黝黑,一脸的络腮胡像针一样扎在脸上,胳膊粗壮得像两个柱子,虽然偶尔咳嗽两声,却是声喉爽亮。小时候的有亮长得文文弱弱,白白净净,和傅师傅是两种风格。
我和有亮一起念初中,初一的时候他留级了,和我一个班。
我们这所学校的生源来自附近三个村。初三毕业班,我们必须住校。宿舍前面是一个用万年青做篱笆围起来的花圃,里面种着白玉兰、美人蕉、栀子花。宿舍隔壁是一个装烧水用的稻谷瘪壳的仓库,上面没有封顶,经常有麻雀飞进来在里面扑腾。
宿舍是一长溜瓦房中靠边的一截,摆了两排铁架床,全班三十几个的男生全都睡在一间宿舍里。所以宿舍显得尤为逼仄!四个人睡上下铺,两个人上铺,两个人睡下铺。一人带铺垫的,一人带被子。
我和有亮住下铺,他带被子,我出床单和垫被,一人睡一头。我喜欢蒙头睡觉,他有些烦我这样。说这样鼻孔出的气都进了被子里,会把他的被子弄脏,所以他总是嘀嘀咕咕的。一张窄窄的铁架床居然还被他分出了楚河汉界。他靠墙睡,他说那里是他的楚河。
那天晚自习结束,先溜回来一会的他已经眯着眼睛睡着了。我刚进宿舍准备躺到床上,这时,朦胧的夜影之下,我竟然发现一条粗大的菜花蛇盘在他的头顶的铁柱上吐着信子。于是悄悄的起身,拿起一把扫把,把被子掀到他那边,用扫把顺势按住了那团蛇。
铁架床上扑腾地叽叽嘎嘎声音把有亮吵醒了,他正要转过来朝我发火,突然发现了头顶上的菜花蛇!他吓得筛糠一样发抖,猛的从床上滚下来。床顶的菜花蛇挣扎了一下,从铁架上迅速的滑到屋内凹凸不平的土地板上,然后它快速的扭动身躯到了门口,一转眼钻进了宿舍前面的花圃里面不见了。
至此以后,有亮对我好像换了一个人。床上的楚河汉界消失了,他也默许了我蒙头睡觉的坏习惯。
初中毕业会考后,我去了另外的镇上读高中,他和大部分同学一样辍学了。后来一直杳无音讯。
十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从县城的车站下车,准备转车回村里的时候。一副久违的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娃娃脸,络腮胡,黝黑的皮肤,高高的个子,面带倦容,背着一个大大的牛仔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还在犹豫是否认错了人,他就先和我打起了招呼。
有亮?
嗯,我是有亮!
他说回来拿结婚证的,刚好也在这里下车。我说有亮你在哪里高就呀,怎么变这么黑啦?他笑了笑,说他老婆比他还要黑……
因为从县城往扇子拐的公交车只有两趟,这是末班车,我着急赶路,和他握了握手,点了点头,就此匆匆别过。
原来有亮初中毕业那年,傅师傅得了肺癌,晚期,很快就撒手人寰了。傅师傅死后,有亮就跟着劳务派遣公司去了地球另一边的坦桑尼亚修铁路(看上去从某种意义上被傅师傅言中)。后来,他娶了一起共事的坦国本地女人做老婆,生了一个和巧克力一样肤色的女儿。他好几年才回来一次。等我妈把有亮的情况说得差不多了,她面前的一只小碗已经装满了择出来的小黄豆。
“要是朝红和有亮一起去非洲,那得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了。”我说。
“总比这样没有依靠好啊,有亮毕竟是和你们一起玩泥巴长大的,靠得住。”我妈说完,起身端起装豆子的碗走了。
兜兜转转,一辈子都在飘,一辈子都在……
最后的一句,是我在说有亮,好像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我也是散落到天涯的人啊。
河水通过地球的抛物线运动又把大堤下弄出来弯曲的沙滩,盛水的河道依旧蜿蜒曲折。上游的拦水和下游的淤塞,藕池河水逐年减少,断流时间越来越长,由夏至秋,从秋到冬,翻过春天,又到了夏天,这一次跨越了春夏秋冬四季,这是个罕见的断流期。
水没了,大地裂坼。藕池河道像蛇被蜕过的皮,也像一截腐烂的千疮百孔的木头。空飘飘的,一股鱼虾什么的腥臭的味道在河道里像粘液一样流动,飘散。
水不见了影子,风便在河床上更加肆意的游走。风越过大堤,飘到天际。
藕池河边的野草起初还只是试探性质的冒头,后来则像一群大军收复失地般的阵势,它们向河道中心开拔。它们似乎有意无意的提醒着两岸的人们:一百多年以前,这里没有河流,没有大堤,没有灯火,没有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人,这里只有一望无垠的沃野荒洲,只有无限接近的天和地。
大自然有时粗粝,有时又沉默,它给藕池河边人带来的警醒无声而又惊心动魄。
望着命悬一线的藕池河,回到我常年居住的城市,我写下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
我又去了一下河边
大水退去
某年某月某日
藕池河像一个破碎的瓶子
漏掉了所有水珠
地平线的一头
挑着故乡的一条河
河床像一床破絮
软草和青苔是上面的印花
它们惶恐地看着
大堤上的一条黑牛
走了过来
晚风是一艘忙碌的船
一遍又一遍的
从天上穿过河道
带来沙砾 芦花 枯枝 菜叶
却没有载来一个星子
天上的云像无主的马儿
驼着一个个白天
在夕阳里洗干净尘土
走进了绵长的黑夜
等它们都累了
我也该走了 走了
去水天相接的远方
我想听一听
大地上的另一端
千万颗孤独的水滴
某时某刻
奔涌着从眼前流过的声音
它们呀
是藕池河的子孙
人们像野草冒尖一般的出现在藕池河畔,又像种子一般的撒播到天涯各处,落地,生根,结籽,繁衍。
水流走了,人搬走了。剩下的,只有堤上堤下,藕池河边,无穷无尽的野草。也许只有这绵绵野草,只有它们,才是这片天地之间执念最深的主人。
留下来的人,堤上的堤下的,地上的地下的,他们也像野草。遇水而生,水退而进。他们才是这里的真正的主人,他们知晓大地深处的事情,他们迎着太阳,富含草木的清香味道。
自公元二零二二年七月十日始,藕池河断流至今。
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
今年的端午节又快到了,那些年飘浮在河面上的船和人都没了踪影。人们都说端午安康,因为这是一个祭奠的节日,祭奠逝去的人,也应该祭奠曾经包容人的河。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慎终追远,为了忘却的过往,也为了遥远的归来。
藕池河大堤上的夏天来了,扇子拐被拆得只剩了一半的街,会不会像一张残币一样,继续在时空里使用,在周转的过程中继续残破下去?
有些人从漂泊的远方回来了,他们默默地把收件地址改回了扇子拐,每天在这块多次被他们抛下的土地和天空下行走。更多的人从扇子拐走出去了,不再回来。时光悠悠,也许还没有轮到回来的时候?
没有回应,藕池河还是一如以往的沉默。
也许……
当藕池河道再一次的被河水充盈;
当所有埋藏在地底下的人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当河边草木上的芬芳回归;
当游子迈开归家的步伐;
在天地间,在藕池河畔的千千万万颗晶莹的露珠里。一定会注满写尽乡愁的暗语,也将给大河两岸带来万道新绿初绽的光芒。
(完)
2023年5月28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