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那个晴朗的早上，第四节课正值我们体育课。铃声已响过一阵子，我怕迟到被批评，低着头拼命向球场跑，“啪——”的一声，我和迎面来人撞了个满怀，来者“人仰马翻”，我也眼冒金星疼痛难忍，怒火冲天，正想举起拳头揍揍撞我的人。我刚站稳脚跟，定神一看，吓得我差点自个儿栽跟斗，撞我的是一位老师，刚调来的。老师像一捆稻草一样倒在我跟前，我慌忙扶起老师，心怦怦地乱跳，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说啥是好，傻呼呼地站着，丝毫不敢移动一点脚步，默默地等着老师一顿臭骂。老师站住后，说声不要紧，你去上课吧！

我瞄了老师一眼，他的皮肤很白，脸色如白纸一样，身材很单薄，手指像细细的竹枝，一节一节的，显得很枯燥，身体像颗立在风中的豆芽，让人看了很不放心，一旦急风吹来，头重脚轻，摇晃不定，随时倒下。

他的话刚脱口，也许还想说些什么，我已急如丧家之犬，没心再听下去，一句话不说，忘了道歉，逃之夭夭。

慌忙逃跑中，隐隐约约听到后面有人大喊：＂你给我停下！＂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迟到久了，就被体育老师批评了，只顾往前冲。

这事因我的鲁莽和大意而复杂化了。我正和同学们一起做操，心七上八下，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好像要跳出了胸口。远远看见政教处周主任走进运动场，径直向我班做操的场地走来，我知道大难来临，想找机会溜之大吉，但没那个胆量。逃不掉的，因为我昨天刚刚买了一件很特殊的横条蓝色斑马线的短袖衫，全校只有我一个穿这件唯一的独特的短袖衫，在很远的地方，政教处周主任已经发现了我。他急匆匆地走到我们班训练场地，在我身边停下，大声叫我出列，当众把我的恶事公布于众，然后叫我跟他去办公室。

我走在周主任后面，来到政教处办公室，他严厉批评我不知道礼貌等很多很多啰哩啰嗦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最后他带我去另一间教师办公室，叫我向刚才我撞倒的老师道歉。我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被撞的老师正在备课，他的脸还是像纸一样的白，似乎没有一点血色，我向老师道了歉，鞠过躬，周主任才让我归班。

这事让同学们知道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在离毕业最后的一个学期里，我自然成了同学们茶前饭后闲谈的笑料。使我每次看见这位老师从较远的前方走来时，我就远远的走开了，一直不敢和他正面相碰。

还有短短的一个多月，我们高中就毕业了，班主任高小雨忽然病倒住院留医，听说一个新的老师代替我们班主任。我不知道新的老师是谁，长的什么样，直到他来上我们的数学课时，我才大吃一惊，天啊！竟然是我撞倒的那位老师，真是冤家路窄。我又正好坐在第一排，班主任老师一进门，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我不知怎么面对这一节课，怎么熬过来的，我只知道他作了自我介绍，但介绍的内容我一概不知。往后还有一个多月，我怎么做才能熬到毕业呢？

一个下午的第一节课，我因晒衣迟到了半分钟，班主任陈雨冰老师就守在教室门口，被他逮住了，陈雨冰老师叫我去办公室批了我一顿，我心里想他一定记我的仇，往后我更应该小心一些，以免还被他抓辫子。于是我作了个详细的计划，规定自己的言行，处处小心谨慎，步步观察细致，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踩上蛇，或者掉进陷阱。

一个多月，真正过起来，也没感觉有什么难过，很快我们中学毕业了，我的成绩虽在班里数一数二，但因家庭贫困（我的父母年纪大了，哥哥姐姐们已自立家庭，家里没有别的劳动力供我上大学）我放弃了高考，自愿做一名小学代课教师，安排到都安县三只羊乡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里的一所小学。

这所小学非常简陋，简陋得十分可怜，让你不敢相信，甚至叫人恶心。两间泥瓦房被岁月扭曲得不像房的样子，屋顶瓦片有多个小洞，装上几块亮瓦（让家里光线好一些），就像夜里天上的星星围绕一个月亮一样各自发着光。四周泥土墙已疏松，大一点的风吹来，墙上的碎泥土西西沙沙地撒下，不小心，会掉入眼睛，让人痛苦难受。窗口不大，一平多米的面积，木棍作的窗枝，小孩手臂那么大小，只是摆设样子，根本拦不住什么，一二年级的小个子学生随便钻进钻出。教室光线不好，阳光充足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就发挥了作用。泥土地板铺上一层粉状颗粒的土尘，赤脚踩在地板上，有一层滑滑的感觉，可恶的是地板上有好几个老鼠洞，听说前任教师已填堵了好几次，还是堵不住，有一次，一条蛇钻进洞中捕捉老鼠，蛇的大半身还露在地板上，吓得老师学生哇哇大叫。下大雨的时候，常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局部也下更大的雨，屋上漏洞简直成了小瀑布，学生是不能上课的，各自找找不漏水的地方躲雨。

最难忍受的可能是厕所问题。学校没有一所厕所，上厕所就得上离教室两三百米以外的农家厕所。农家厕所不分男女，厕所四周用竹子或山柴围住。如果有人占用厕所，可依稀能分辨男女。是同性的话就厚着脸皮进去搭个伴，共享资源；是异性的话，只好乖乖地在外面几十米的地方守候。实在急促的话，只好在教室后山乱石隐蔽处蹲点解决。后山有几块高大的乱石，可以遮掩低处人的视线，因此这里也成了一个天然简陋露天的厕所，可以应急使用。

我第一次上这个天然的厕所时，我差点呕吐。两块较高大的石头形成天然的一扇厕所门框，可惜没门，走近这扇＂门＂，拐过直角一米来长，有一个自然的小坑，小坑直径一米左右，这就是天然的粪坑。满满的粪便已填满粪坑，那些绿色的苍蝇可高兴极了，在那些粪便堆上下攀爬，飞上飞下，还唱歌跳舞，好像它们在这里开一场音乐会。最讨厌的是蹲点时，蚊子总是在耳边嘴边飞来飞去，唱那些听了肉麻的歌，有的还钉住蹲点者那些毫无遮掩的部位，一点不放松。

不知道哪个聪明的人去哪里找来了两块水泥砖垫在粪坑前，抬高了蹲点的地位，安全得多，免去了一些麻烦的事，不易发生意外，可能是我的前任老师吧！

有一次，天刚亮，我十万火急，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去农家厕所，大家都憋了一夜，这是农家厕所火红的时候，只好去闯这个学校的专有厕所。刚踏入”门口”一步，就差点踩上＂地雷＂，可能是哪个学生太急了，就在＂门＂边蹲点了。

其实我应急时一般都在学校专有厕所就地解决，因为农家厕所必竟不能供应我和我的学生们，有时偏偏就碰上了几个人赶急，哪里还有选择的机会。再一个去的次数太多了，也怕主人有意见，只有上级领导来了，如果领导有急，我才介绍领导去农家的厕所方便，这就是我赏领导的特殊待遇。

但如果下雨就必须上农家厕所了，因为打着雨伞”方便”(指蹲厕所)，说是”方便”，其实很不方便。

我没有单独的房间，吃住上课全在教室里，锅碗瓢盆如同学生一样，每节课都在听我上课。夜里，我躺在硬梆梆的破烂不堪的桌子凑成的床上，只有寂寞与黑暗伴随着我，屋里静得出奇，只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和耳朵吱吱的叫声，叫人闷得发慌，有时只好在心里数数，有时用胡思乱想去驱逐黑暗，想想小时候那些有趣的事，想用梦去享受美好快乐的时光，但难以实现，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现撞倒陈老师那个可怕的镜头。我一次又一次地提起笔向老师写一封封道歉信，说是写信，其实在消磨时间，打发寂寞，可每次写完信都没有勇气寄出，又自己把信撕了，担心被老师笑话，这正中他下怀，笑我在这穷山恶水的山沟沟里教书，没出息，我不能告诉他。

我要想方设法考上成人大学，带薪学习，大学毕业后就可以跳槽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去哪里找复习资料呢？这里到乡府所在地需要走五个小时的羊肠小道，何况乡府所在地的书店没有卖，必须到金城江书店买，一是没时间，二是没有钱，三是出山一趟不容易。

最好的办法是叫金城江的同学帮买，金城江的同学我的确有一个，于是我给同学写信，向他诉说我想参加成人高考却没有资料的苦衷。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月，同学没有回信。

这世道就这样，＂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何况我在深山里又是一个穷光蛋，哪个同学会理会我呢？一套资料也得花掉十多块钱，一个月工资就是那么几十元钱，谁又不怕帮我买了以后，我不给钱呢？为这十来块钱难道还来这山沟沟里讨债？即使来了也得不偿失，路费生活费不知要多出几倍？更何况不一定找到我？然后赔了夫人又折兵，人家想的也不无道理。

正在我绞尽脑汁走投无路时，意外地收到了远方寄来的一套珍贵的成人高考复习资料，得到这一套资料，我仿佛看到了救星，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似锦的前程，我走路的步伐也轻松很多。我想从此以后，晚上我再也没有黑暗，再也没有寂寞，我的同学还是乐于帮助我的，原先我的那些想法是错误的，这个世道还是热心的人多，以后我考上大学，好好报达同学。目前应尽快寄钱还给同学，不要拖欠，给同学一个好印象。但我写了好多封信去联系同学，都没办法联系上。

有了这样的一套珍贵的复习资料，每天放学后，我便一头扎进书海中。晚上谷米大小的煤油灯火光照亮了我的书页，我再也没有寂寞，没有孤独，只有那些新知识化成流光流入我的脑海，我的脑海总是亮堂堂的。

就这样，日子如我学习时翻开的书页，一天天地过去，我考上了省内一所全免学杂费的成人师范大学，还可以带薪学习。我终于有勇气写信给同学了，我终于有勇气写信给老师了，于是我投递了一封饱含深情而又深含歉意的道歉信。

与其说是道歉信，不如说是一封张扬个性宣扬我考上大学的广告信，说得实在一点，就是让你陈雨冰老师看看我有没有出息，你就不要小看我啦，更不能看不起我啦，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班主任老师：

早就想提笔写信给您，但一提笔，就觉得笔杆如千斤重担一样沉重，拿不起，手酸酸的，心也酸酸的，脑子里的笔墨流到笔尖被堵塞了，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您说，但一句也说不出来，不知为什么？是我的脑瓜笨还是我的嘴巴笨，或是我没有信心，没有勇气，没有干劲。也许我没了良心，没了报达的心，忘了恩，负了义，您的一个坏学生，不守纪律，不守道德，不守良心。或是在你谆谆的教导下，没能达到您的要求，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笨学生。

我在山里代课已有三个年头，那里的自然风光确实很美，除了大山还是大山，我的学校坐落在一个自然村屯里，四面环绕着大山，把这个村屯围得像一个铁铜似的，出门就爬山，想出去赶圩不容易，要走五个钟头的羊肠山道，才到达乡里。要写一封信，就要跑到乡里寄。邮递员往往半个多月送一次信来，想得到对方的回信，大概需要一两个月。我已经变成一个很懒写信，没有信心写信的人了，所以一拖再拖，没给您写。

那里夏季暴雨骤降，严重水灾，冬季雨量大减，严重缺水，碰上干旱，要到七八公里的山外小河取水。人工担水，没有公路，无法使用交通公具。那里没电，晚上，只能点煤油灯照明。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三无学校”（没公路没水没电），我就在这样的学校任教了三年。

我的学校是个校点，一个复式班教学的学校，只有我一个老师，学生七个。别看七个学生，却有三个年级，一个人上三个年级的课是很累的，每天课程满满的，从早上到晚，没一节休息。

老师：我现在已考上省城的师范大学，将在这里学习两年，方便写信寄信，我要把欠回复别人信的统统回复人家，因此现在才给您写信，望您谅解！

老师：真的很对不起您！那一次撞倒您，我很难过！又不懂得怎么说，没有主动向您道歉，我心里真的很难过！我知道现在重提这件事，没用，没礼貌，但我还是说出来，没说出来，我很烦，烦自己无能，烦自己很笨。请您原谅一个山沟沟里长大的孩子，不懂礼貌，没教养，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在这里慎重地向您道歉：对不起，我的老师！撞倒你后，二话不说，一溜烟儿逃跑了！被周主任抓来向您道歉的，不真诚。在此，我真心实意地说一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我慢慢补偿我的过失！再见了，我的老师！有机会的话，我亲自登门拜访您！

您的学生：黄佑铭

19××年10月15日

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大概是班主任老师时间紧，没空回信吧，我这样想着。

真巧，我大学毕业，正好分配到陈雨冰老师工作的那所学校——我的母校。报到的那天，老师的女儿李梅（我的高中同班同学）电话邀请我参加老师的生日祝寿活动，她说活动的地点在学校对面那座青山脚下，她强调我：你一定要去哦！不要找理由不去，你去了，到那时，我有一个秘密告诉你，不去就不告诉了。

我自个儿想陈雨冰老师什么时候性格变得这样的活泼开放了，祝寿活动不在家里，而在野外，不在夜里，而在白天？他的女儿姓李不姓陈？我带着这几个问题按时赴约。

青山却下墓地很多，唯有一堆新坟堆得特别高大，四周长满青青的野草，大小不一的花圈和正在燃烧的红烛沿坟边围了一圈又一圈。坟前跪着一个哽咽的少女，少女正对着墓门磕头。清风飘来，浓浓的哀愁立刻占据了我的心。这一下，我全明白了，李梅告诉我，今天是陈雨冰老师的忌日。

我和李梅一起走过去，点了红烛，燃了黄香，香烟袅袅，烟雾缭绕刺激眼睛，眼泪不禁往下滴。我们一起挨着少女跪下，我心中默默地念道：“老师，您的学生向您道歉来了，请您谅解吧！”

礼毕，我和李梅不约而同地打量少女一番，禁不住同时喊出声来：“这不是同班同学李钰么？”李钰对我们诉说她不同寻常的经历。父亲早逝，家里生活困难，上高中时，全是陈雨冰老师扶持她生活费，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她打算拿笔资金向老师感恩，可是晚了一步，老师正是缺笔巨额医疗费未得到及时治疗而离开人世的。今天是老师的忌日，也是老师的生日。她从好远的山村赶来，给老师点支红烛上把香，祝老师生日快乐！在那个另外的世界里幸福安康！

我们同学多年不见，相见亲密胜如初，我到底明白了李梅姓李不姓陈的秘密，原来她也不是老师的亲生女儿，她高中时父母双亡，老师把她当作养女。也在遥远的地方工作，她和我一样，不知道老师的情况，未能参加老师的葬礼。不久前刚调入母校，才知道老师已去逝。得知今天我报到，电话通知我，举办这一次活动，没想到，李钰抢在我们前面。

李梅这时才告诉和我有关的那个秘密，我的复习资料全是陈老师寄给，老师知道我在那山沟沟里代课，工资低，生活费都难承担，交通又很不方便，是个典型的“三无学校”（无公路无电无水），更主要的是没有复习资料卖，想买一本书，得翻山越岭步行二十多公里到达乡里，再搭乘班车到县城新华书店买。而且他年轻时曾于三只羊乡工作过，他知道这里的情况。经她这么一说，我的眼睛模糊了，眼泪随汗水滴下，心里像被针扎了几下，难以承受。

我们告别老师的时候，又一次向老师行了鞠躬礼，异口同声地念道：“老师！您的学生向您道歉来了，对您永恒的道歉！”

一阵秋风习来，撒下几张黄叶，飘飘扬扬地落入山边金黄的稻田里，看不见了黄色的树叶，只见成熟的黄橙橙的稻穗，送来了缕缕新鲜的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