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饮一回忘情酒

“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忘情水”，我只闻其名，不见其水。那么“忘情酒”呢，有的么？还真是有的。有个台湾作家说，“昙花”又叫“忘情花”，如果把这“忘情花”酿入酒、或泡入酒、或煮入酒中，不就成了“忘情酒”了么？

我是真该尽情尽兴地畅饮一回“忘情酒”了，这样就可以忘却那些应该忘记但还没有忘记的人和事了。

前几天的一个晚餐，喝了顿酒。我的边上坐了个我过去的好友，近几年是难得一见，这次只是偶遇罢了。

酒过三巡，我笑着对他说：“还记得吗？我的身家性命都抵押过给你。”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唐突了，言重了。“什么身家性命？”他不解。“挖机……房产证……抵押……”“哦？没有的事，我当年那挖掘机是分期付款的，只要一点首付，我自己的钱。”他无动于衷，面不改色，自信满满。

我一般是不去记我帮助过的人和事的，而人家对我的帮助，那是万万不敢忘的。但这个事当时很是让我后怕，所以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九六年，我花了二十多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历尽艰辛，在县城盖起了两间五层的楼房，九七年搬入了新居。

好像是一两年后，他来找我，说包了个小工程，缺钱，要我的房产证给他做抵押，贷款十万。

抵押担保，我这个老师还是懂的，比借钱给人风险更大。如果出意外，借钱给人是家有闲钱，不管怎样都不会伤筋动骨；房产抵押，如果数额巨大，连本带息，往往会超出你的担保还贷能力，弄不好就会倾家荡产。

我盖房子时，老家的信用社讲好给我一万元的贷款，但要有它本辖区的公职人员担保，那时贷点款很是艰难。我便去找我的恩师。他说：“不是我不愿帮忙，我是怕了。两年前我给弟弟担保了一万元，他还不起，至今连本带息都我在替他还。”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理解的。

但他是我的好友，他对我也是有过帮助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十万块，尽管当时可以买一个大套房子，尽管那时我房子的价值还不到三十万，尽管我自己还欠着一屁股的债，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一年后，他还清了贷款，还了我的房产证。

大概一两年后，他再次找我要房产证，说要买台挖掘机，要贷款三十五万。三十五万，当时差不多可以在县城买两个大套，我房子的价值也不过才涨到五十万左右。

我自费给办好了房产估价证，他就把挖掘机的销售人员带到了我家。签字，画押，完了，销售人员说：“贷款抵押合同你签了，银行那边我会去办，这里担保合同你还得签一下。”“什么担保合同？还要我担保什么？”“三十五万是首付款，挖掘机总价是九十多万元，余额用挖机做抵押，分期付款，每月付款两万多元，但要有公职人员担保。”

每月还两万多？差不多是我一年的工资，一台挖掘机能这么赚钱？九十多万？乖乖，感情他自己一分钱没出，就我的房产抵押贷款作首付，然后再用挖掘机抵押和我的担保作分期付款？

那时的他可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如果他经营不善，或者他的挖掘机被偷、被抢或者出事故毁坏了，或是被他转卖了，我不是就得担整台挖掘机的责么？还有，最担心的是他还会赌。九十多万，几乎是我房子价值的两倍。

房子，是我唯一的财产，如果出意外，我不但会倾家荡产，无家可归，而且还会背上不堪重负的巨额债务。这足以改变我的整个人生。这几乎是在用身家性命做抵押、做担保，我犹豫了。

但做事总不能半途而废，骑上马了，总得跑，况且还有他上一次的信用，友情无价，但愿他能从此发达。否则大家不欢而散，以后就没法见面了。我就硬着头皮签了字。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老是睡不好觉，老做噩梦，总是担心。以后知道他的挖掘机生意越来越好，应接不暇，才渐渐放心了些。

庆幸的是，三年后，他付清了全部的车款，还清了贷款 ，送回了我的房产证。我如获至宝，他也从此开始发达。但我现在想来还依旧后怕，万一……

从此，我就把房产证珍藏，并在家里约法：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什么人，都不准再动用房产证。

可他已经忘记了，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许是太容易得到了，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容易忘记的。

也许是他因为没有付出过任何的代价？那时，人家借款都是一分五、两分的月息，帮人抵押贷款，是一分的月息，兄弟、朋友间大多都是如此。但三年，我没有要他付过一分钱，所以忘记也是顺理成章的。

也许是他一直就觉得，这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签几个字，画个押，几秒钟的事，不痛也不痒。老师不是天天要写字么？写什么不是写？原本就不是个事。

也许是二十年左右了，发达之人大事多，怎么会老是记得这等小事？忘了也在情理之中。

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忘，是我犯忌了。试想：发达之人，有多少人愿意提及当年的窘迫？记得《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么？那个贾雨村的门子，不就是一句“老爷一向加官晋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的话，和提了提那不该提的“葫芦庙”，不久就被贾雨村“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地充发了才罢”的么？

这件事倒是我应该早早忘了的，但我实在是无法忘却，因为那是我人生的最大一次冒险。

但我还是要感谢他的，他到底没有让我为难，他到底是按时还了我的房产证。

我还是得谢谢他的，因为有了这一次的经历，因为有了这一次的后怕，在以后县城兴起集资热时，我有的同事、有的朋友血本无归，等于给人扛了半辈子的长活，而我却安然无恙。我的朋友也曾劝我，要用好房产证，要让房产证给你生钱，但我始终抵挡住了诱惑。

“一路走来不能回，蓦然回首情已远。”这些年，我风雨兼程。我是得稍作停留，整理整理我的行囊了，洗洗晒晒我的行囊了。

我也不能光养兰花了，也该养一盆昙花了。

我只有耐心地等到八九月间，待到昙花盛开的晚上，拿壶绍兴老酒，放入这忘情花，煮着月光，痛痛快快地畅饮一回这忘情酒，那些应该忘记却还没有忘记的人和事，也许也就真的会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