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佛珠

祖母有一串佛珠，总是挂在床头，那是她的宝贝，从不让我们小孩子动。有空闲时，祖母就会端坐于床前，左手拿着一张折叠过的黄表纸，右手持着一串佛珠慢慢地依次一个个捻着，口中念念有辞。

祖母的佛珠是用一种我不知名的田间地头的老植物果，晒干后用针线串联而成的。天长日久，就发红发紫，光滑油亮。在祖母眼里那可是神器，是不可亵玩和污损的。

祖母原来有一串很好的佛珠，还有木鱼，邻居和路人时常会听到我们家传出的富有节奏的敲击木鱼的声音。在六六年破四旧时，佛珠和木鱼就都被红卫兵抄走没收了。那时我才五岁，自然是记不得的，是后来听人说的。但那一年祖母被拉去游街的事，我却是真的记住了，因为那个场景的刺激实在是太强烈了。

我从小就跟着奶奶，黏着奶奶。那天集市，因为佛珠和木鱼的缘故，村里的红卫兵要带走我奶奶游街示众，我死活要跟着，奶奶就抱上了我。我们来到隔壁的桐一村口，只见已有一大帮人头上戴着高帽，胸前挂着大牌子排在那里。有人过来要给我奶奶戴高帽挂牌，一个青年女邻居就过来要抱我回家，我死活不肯。但终究拗不过，被强行抱离了奶奶的怀抱，一路哭喊着被抱回了家。

我家临街，我就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等奶奶，一直等到奶奶和一群戴着高帽挂着牌子的人，在锣声中排着队从门前走过。这一幕，就这样被深深地烙在了我幼小的心灵里。

没收、游街，并不能让祖母放弃心中的信仰，改变对佛主的虔诚。木鱼是不敢敲了，但佛珠可以用田间地头的植物果重做；经不让诵了，那就晚上坐在床头念；祭祀不让做了，那就关紧家门，在楼上悄悄做。在我的记忆里，祖母就一直没有停过。

每每做祭祀的日子，奶奶总是关紧家门，拉着我和弟弟上楼，或拜佛，或拜祖先。完了，奶奶总要把桌上的一些贡品分给我俩，拜佛时说是“佛吃过的”，拜祖先时说是“祖先吃过的”，他们会保佑我们，说我们吃了，就会平安健康，快长快大。

我有时会问奶奶，你关着门，佛和祖先怎么进得来？奶奶说，他们法力无边，门缝、窗户都能进来。我从小就对佛和祖先充满了神奇和敬畏。

祖母总说，她是在做功德，积功德，她做了功德，积了功德，我们全家就会好，子孙就会有好的前程。

祖母在村里被许多人所敬仰，许多人家做红白喜事，都会前来讨教，祖母也会前往帮忙。有人讨要佛经，祖母就会挤时间左手拿着黄表纸右手捻着佛珠，花几天几夜念好送上。

父亲虽然一直都是大队里的主要干部，但他从来没有反对过祖母吃素念经。过年过节，祖先的忌日，父亲都听从祖母的安排。

粉碎“四人帮”的那一年，目不识丁的祖母却早早就感受到了春的气息，她老人家早早准备，不听我父亲的劝告，在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张灯结彩，光明正大地打开了正门，支起大方桌，铺上大红纸，点起红蜡烛，摆上盛着猪头和大公鸡的红脸盆，以及盛满贡品的大盘小盘，一家老小，一字排开，在祖母的带领下，焚香谢年，恭请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和天地万佛，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一家老小的平安健康，儿孙们的美好前程，一家子的幸福美满！

从此，祖母终于迎来了她信仰自由的春天，佛珠终于又可以堂而皇之地拿在了手上，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吃素念经了。

永康有个尼姑庵，每年观音菩萨生日的日子，祖母都要徒步二三十里去那里住上几天，说是做佛事。

祖母一直到临终前都深信：有她这一辈子念的佛经，这一辈子积的功德，她的儿孙们一定会好，她自己死后也一定能上天成为观音菩萨的弟子。祖母生活的年代物资匮乏生活艰辛，但祖母却是快乐的，因为祖母有信仰，心中有希望，生活有方向。

我是受过菩萨的“惩戒”和得到过菩萨的“灵验”的。

八0年，我在衢州师范读书，暑假和永康的两个同学骑单车到永康方岩游玩，因为那时方岩还没有很好的开发，除了一个简陋的胡公庙，就是远山。归途，我对两个同学说了句“这个鬼地方再也不来了”，不料我们方岩下来不久就一路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到了永康县城已是大雨滂沱，一直到我回到家里还没有停。从永康县城到我家还有二十多里地，我就这样一路被雨淋到了家里。祖母知道了，痛心地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怎么可以说那样的话？这雨是胡公在惩戒你呢，快快向胡公忏悔。”祖母连忙念了三天的经烧给胡公，为我惭悔祈求宽恕。

八八年我在浙江师范大学地理系学习，要去永康方岩实习一天，我便带上了未婚妻。那时方岩有许多石膏像卖，一个石膏小女孩红唇小嘴，大眼细眉，左手托腮，右手翻书，聚精会神，煞是可爱，我俩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便买了一个带回家。来年妻子生了个女儿，我送她回家坐月子，母亲笑着对我说：“你真是个傻儿子，你们到方岩买个小女孩回家，哪还有不生女儿的？胡公是很灵验的呀。”那时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母亲想要孙子。

我是在跟着祖母的祭拜中长大的，但随着书越读越多，我却成了个无神论者，但祖母的那些为人处世的准则却对我影响至深。

祖母一辈子行善，深信天道轮回，相信因果，善恶有报。祖母总认为积小善能成大德，为小恶会积不可赦。祖母相信因缘，一切得失都因因缘。祖母同情弱小，认为世间万物皆有生命，皆有灵性，不可任意践踏。祖母不管多苦多难，总是乐观向前，总认为有佛的保佑和祖先的庇护，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祖母一辈子乐善好施，给予比获取更能让她快乐。祖母一辈子与人为善，做善事做好人，总希望别人好，认为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这些佛家的真谛和祖母的处世原则，从小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日积月累就在我的心坎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影响着我的人生。尤其是在我遇到困难、挫折和伤害时，祖母的这些佛家真谛和处世之道，总能让我走出困境，抚平创伤。

我现在是一个有着外孙和外孙女的外公了，是一家六口之主。自从女儿有了第一个孩子后，过年我也开始谢年做祭祀，带着一家人，焚香祭拜，为全家祈福。当我第一次带着全家老小举起香火祈祷的那一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了祖母的那份执着和虔诚所饱含的深情厚意，那是祖母满满的爱和殷殷的期盼。我不知道我的女儿和女婿什么时候也能够领悟到我的心意，我也不知道我幼小的外孙外孙女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焚香祭拜不是游戏。

祖母的佛珠，是祖母一生一世坚定不移的信仰；祖母的佛珠，是祖母坚强的精神支柱和不屈的生活脊梁；祖母的佛珠是祖母对儿孙们满满的爱和殷殷的期待！

  2022.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