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是神鬼人共享的大餐。在大年二十九和大年三十这两天,人和神仙、人和鬼魂因为过年而得以相聚,得以交流,得以共享大餐。
我家过年,腊月二十七或二十八贴对联,二十九谢年,三十祭祖,然后吃年夜饭。没有年三十的日子就依序往前推一天,年年如此。
我少时,大年二十九,或下午或晚上,在大方桌上铺上大红纸,摆上盛着猪头、条肉、公鸡的脸盆,插上五根筷子,还有分别盛着活的红鲤鱼、水果、糕点、糖果、年饭、酒、茶的大大小小的盘子、碗和杯子,点上红蜡烛,一家老小一字排开,举香三拜,恭请玉皇大帝、皇母娘娘、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千佛万佛前来吃隔岁,为全家祈福。谢年结束,接着是请灶神。
大年三十,先前是祖母、父亲,后来是母亲,烧一桌子的菜,有昨天神仙吃过的白切猪耳、猪鼻、白切猪肉、白斩鸡、鱼,再加上新做的豆腐、青菜等等,当然还有酒。然后我们举香到村前,面朝祖先安息的方向,拜上三拜,迎请他们回家吃隔岁。
接下来就是年夜饭,把神仙和祖先吃过的大餐重新加工,满满的一大桌,在这一夜连两岁,五更分两年的夜晚,让我们一家人团圆在一起,尽情尽兴地享用,一起辞旧迎新,一起祈盼来年更美好。
一个猪头、一只鸡、一条肉、一条鱼,还有水果、糕点、糖果等等,先请神仙享用,再是祖先,最后是我们自己,这是神、鬼、人共享的大餐。
我少时,过年那当然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狂欢节,新衣新裤新鞋,大鱼大肉,还有炮仗,这在平时是难以享受得到的。至于谢年和祭祖,在我的心里,那只是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而已,那份肃穆和虔诚,也都是大人们从小教育和熏陶的结果。长大后,我还成了一个无神论者。但等到我的祖母、后来是我的父亲、再后来是我的母亲离开了我之后,等到我有了外孙女外孙之后,我就成了真正的一家之主,鬼神在我的心里那就是真实的存在了,准确地说是我真心希望这个世界上有神仙、有鬼魂了。
母亲在时,我每年都回家过年。母亲不在了,我开始在自己家过年了。谢年、祭祖依然,一丝不苟,但心情已大不一样。
谢年时,我看着身边的孩子,使命感就油然而生,我有责任和义务带好他们,保护好他们。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在大门口摆好桌子,铺上大红纸,奉上贡品,然后全家人洗手洗脸,点燃利事纸分别给每个人绕圈净身,接着点燃红蜡烛,焚香对着天地祭拜。我的每一盘贡品、我对神灵说的每一句话,祭拜时的每一个细节,好像都关乎着全家人的命运。这时的我,虔诚无比,真心相信天地间有佛的存在,真诚地恭请他们大驾光临,享用我诚心供奉的贡品。在我们全家给天地万佛烧上黄标纸、大元宝时,佛仿佛真的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身边。我带领我的家人恭敬地给佛斟茶斟酒,我真心希望玉皇大帝和天地万佛能保佑我们全家安康幸福。
谢完年,我总是不忘把供桌上的糖果之类的贡品分发给孩子们,也不忘让大人们喝一口佛喝过的茶和酒。从小祖母就一直对我说,佛吃过的贡品是最好的,吃了能保佑我们安康如意。我也总是让女儿女婿把这燃着红艳艳蜡烛的两个蜡台分别捧入客厅和女儿女婿的房间,把这红红而温暖的佛光捧进家,把希望和好运带回家。不管过去的一年是好是坏,有佛的保佑,来年一定会更好。
祭祖时,当我朝着已故亲人安息的方向焚香祭拜邀请时,思念之情就会弥漫我的心田。这是一年一次的邀请,这是一年一次在我家的团聚,带我长大的祖母,生我养我的父母,他们的音容笑貌在这一刻宛如就在眼前。我为他们斟酒,我为父亲点烟,我殷勤地招呼:“太公太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过年了,请你们吃隔岁,请吃菜,请喝酒,爸爸请抽烟。”好像他们真的就围坐在桌旁,真的就是在宴欢。我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不能碰到桌子,不能碰到凳子,我把我的沉痛,我把我的怀念,我把我的感恩都寄托在了这菜里,这酒里。我默默地用心和他们交谈,默默地向他们汇报过去的一年,我们家的好,也默默地跟他们诉说我心中的困惑和我碰到的难,默默地跟他们讲来年我的企盼,请求他们的护佑,请求他们给我勇气和力量。我总觉得这一天,这一顿,我的心和他们是相通的,我和他们是能够交流的。我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我这时却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魂魄真的是回来了,他们真的是能听到我和我家人的心声的,他们真的是能看到我们的,真的是能呵护保佑我们的。他们还活着,准确地说,在我的心里,他们真的还活着,他们真的是来我家喝酒吃饭了。
母亲在时,总对我说:“别着急,让你爸他们多在家坐会儿,多吃会儿,你们多给他们斟点酒。”在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年,在我们举香送别的时候,母亲总是泪流满面,就像是又一次的诀别。而现在,当我吹灭蜡烛,举香送别他们时,我也真切地感受到,这仿佛就是一次伤痛的别离。
年夜饭,是神鬼人共享的大餐。人和神仙、人和鬼魂,因为过年而相聚,因为年夜饭而共享大餐。
2023.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