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

一杯酒，喝得我鼻子一阵阵发酸。

两天前的一个清早，山里的朋友小明来电让我去他家拿笋，并嘱咐道：“别开车，坐公交，我们喝点，回去我让人送你。”

到了小明家，他母亲也在，我便说：“中饭你就不要再找朋友陪我了，咱哥俩对饮如何？”小明喜欢热闹，我每次去他总是请一大帮朋友陪我喝酒。我虽然见过他母亲几次，但每次都因为人多，和他母亲也仅仅是打打招呼而已，今天我想跟他母亲聊聊。

中饭，小明给我倒了杯黄灿灿的自酿白酒，说是用山上的活黄蜂泡的，已经存了十来年了。小明给他母亲也倒了小半杯。“小明妈妈：我敬您，您今年高寿？”我笑着举杯问道。“八十一了。” 小明的妈妈抿了一小口酒说。“哦，真不错！真好！这点年纪了，还能喝这点酒。”我由衷地赞叹道。小明的母亲是小个子，齐耳的花发，戴着耳环和戒指，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小明要我们回山里来住一段，他爸走不开，我就自己回来了。”她慈爱地看着她的儿子继续说：“小明很孝顺的。”小明说：“妈妈老了，儿子孝顺妈妈是应该的，只有妈妈在身边，我心里才踏实。”“小明你真是好福气，父母双全。不是你孝顺，是你的父母好啊，是你的父母给了你孝顺报恩的机会，而我却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他们都已经走了。我的父亲啊连孝顺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六十二岁就早早地走了。父母是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的。来，我们哥俩一起敬妈妈。”说着，我举起了杯，微笑着甜甜地看着小明的妈妈。“叮、叮叮“，我们三人的高脚酒杯碰到了一起，我的眼睛却有些湿润了。

那年秋，父亲六十二岁，骑着单车跑四十来里地来学校看我，下午还和我一起到城里接回了我上幼儿园的女儿。但三天后，等我再见到他时，健壮的父亲却因为脑溢血，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虽然还能呼吸，却再也睁不开眼了。那时我还没有房子，父亲没有在我家住过一晚。“比起你的父母，我的父亲对我真是不够好，他没有给我孝顺他的机会。”我对小明感慨道。

其实我父亲对我也还是好的，也还是给过我孝顺的机会的。那年父亲六十岁生日，尽管那些年我囊中羞涩，我还是给父亲做了件上好的细呢中山装，买了一双皮鞋，连同我结婚时只戴过一天的新郎呢帽子送给了他。父亲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总是戴着穿着它，满脸的幸福和自豪。父亲走时，母亲给他穿上了这件呢制服和这双皮鞋，还有那顶呢帽子。儿子送的衣服和鞋帽应该是最温暖的。那些年我总觉得父母还年轻，不需要我多费神，可万万没想到，父亲只给了我这么一次机会，仅此一次。后面两年我不记得我还给父亲买过什么、送过什么了，只有父亲常常给我的妻、给我的女儿买礼品、送东西。

我母亲倒是在我家住过几晚。一次是因为我腰椎间盘突出做过手术，母亲来侍候我。一次是年迈的母亲到了最后的日子，住在县中医院，晚上回我家，住了二十多晚。我母亲其实是不喜欢住孩子家的，或许是因为大家都要上班，她不愿麻烦我们，也或许是觉得自己住老家自在。

我一边和小明娘俩聊着这些，一边不由自主地伸手抽了两张餐巾纸。

不管你多大，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管钱多钱少，我们做儿女的孝顺父母那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的。儿女孝顺父母也没有固定的公式，给父母钱当然是孝顺，但儿女关爱的眼神，体谅宽慰的话语，递一块擦汗的毛巾，沏一杯解渴的热茶，也是孝顺；春天里游子打来的一个电话，冬日里女儿从远方寄来的一个棉衣包裹，是孝顺；常回家看看，静静地陪父母吃顿饭，暖暖地敬父母一杯酒，是孝顺；儿女走正道，做正事，不让父母操心，也是孝顺。像小明这样把妈妈接到身边侍候着，更是孝顺。而我在父亲在世时，却不是很懂这些，留下了许多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和小明娘俩一边喝着一边聊着。

好些年前的一个冬晚，我去看望一个朋友，正巧碰到他的老父亲在他家住。我的这个朋友每晚都陪着父亲睡。朋友的父亲晚上咳嗽得厉害，他的儿子怕爸爸吃不消，就劝他让爷爷单独睡。我的朋友对我说：“父亲已时日无多，我得给他暖暖脚，我能为父亲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是啊，父亲老了，要走了，儿子一定是父亲最温暖的暖瓶。

我有个做老板的学生曾在朋友圈里说：“孝顺也不是，不孝顺也不是，让我如何是好？”我便评论道：“孝顺孝顺，百孝顺为先。”孝是心，顺是言行。我们的父辈都吃过苦，都有着勤劳节俭的好习惯，虽然现在条件好了，但如果我们一定要求他们按照我们的观念和我们的生活方式来生活，他们又怎么会开心？

我母亲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住在我家。开始几天，我懂事的女儿一定要陪奶奶睡，说是奶奶一人睡，环境不熟悉，不放心。但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却看到母亲一人蓬着头发，眯着眼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吃惊不小，问：“你怎么不睡床上？母亲说：””你女儿晚上太警醒了，我晚上起夜，她不放心，总要跟着我，她白天还要上班呢。我要一个人睡，你不是客厅卫生间都点着灯过夜的吗？放心，没事的。“母亲心疼她的孙女，坚持着。这虽然让我很为难，但当晚我还是顺着母亲的意思让她单独睡了。后来母亲又说晚上睡了外面就不要开灯了，太浪费了。我也顺从了她的一半意思，母亲最后也还是同意我彻夜开着卫生间的那盏灯。这样，母亲就安安心心地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天，直到她无法回家的那一天。

百孝顺为先。

下午，我带着美酒的香甜，带着小明母亲温暖的慈爱，带着他们母子的深情，以及两大编织袋的白嫩竹笋，乘着小明给我安排的小车，醉醉暖暖地回了家。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2023.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