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西屋上的泡桐花
老家院子有三间东屋,是爸妈的卧室。两间西屋是拼凑成的简易房,爷爷奶奶住。
早晨太阳从东屋顶慢慢爬升,阳光新鲜温暖。傍晚夕阳穿过泡桐树,小院变成金黄色。
这棵泡桐树覆盖着整个西屋。树干粗大,枝叶繁茂,花开的时候,香气溢满小院。
现在城市内栽植的多是法桐,只有在老旧棚户区里可以零星看到泡桐。记忆里农村泡桐树很多,花开时节,树下坐满了乡亲,吃饭乘凉,说些陈年往事。
现在每天上下班,匆忙地低头行走,映入眼帘的不是妩媚的丁香,就是优雅的桂花,这些倾注了园丁心血的花,像雍容华贵的少妇。
一日下乡,走进农村巷道,一股熟悉的花香飘来,我眼睛顺着花香四下寻找,是泡桐花香!让我魂牵梦绕的泡桐花!路旁高大的泡桐树上,开满白色的、紫色的泡桐花,我周身被香气包围,唢呐一样的泡桐花,随风摇摆,有动听的音符飘出。
上世纪七十年代晋南农村,房前屋后全是泡桐树。春暖花开,整个村庄都被浓郁的花香缭绕。空气湿润甜蜜,引来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泡桐长得快,三五年功夫,就可以供人乘凉。用不了十年八年,就能伐木做板材。
自打娘肚里生出,我就被泡桐花独特的花香侵润。它穿过纸糊的窗户,总是往鼻孔里钻。泡桐树下,有泥灶台和码放整齐的柴火,有吃饭的小桌子和黑釉水缸,靠墙那地儿是父亲为我们制作的跷跷板,树下我和弟弟稚嫩的笑声像雏鸟叽喳,奶奶瞳孔里闪着我们的身影,风一吹我们就长大。鸟雀不停在泡桐树上起飞降落,枯萎的花被抖落一地。奶奶说,你们坐下来,不要出声,就会听到泡桐树讲故事。有牛郎织女,还有沉香劈山救母。我们乖乖坐在板凳上,两手托腮听得入迷,奶奶得空赶紧去忙手里的活儿。
爸爸在外地当民办老师,周六下午才回来,妈妈一个人忙地里的活。爷爷是个残废军人。家里的活全落到奶奶肩上。奶奶有北方女人结实的身板。她像男人一样挑起扁担担水,独自用小平车拉上一百多斤小麦去磨坊。她裁剪、缝制全家人的衣服……
太阳快爬到东屋顶了,灶里的柴火越烧越旺,火苗舔着锅底,水烧得翻浪,炊烟氤氲。奶奶淘米下锅,蒸汽从锅盖和锅的缝隙间挤出发出嘶嘶的声音。菜刀在案板上有节奏地响,萝卜、白菜会被奶奶变换着花样出现。偶尔会有豆腐,那个时候很少吃肉,奶奶就用猪油炒菜,素菜便有了肉味。青菜断顿的时候,她会从咸菜缸里摸出一截莴笋两个芥菜,用水淘净,切成细丝,撒上芝麻,调上花椒、辣椒面,用热油浇上去,独特的味道刺激着味蕾,虚软的馒头夹咸菜,香味在舌尖缭绕,在口腔里绽放。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吃着、说着、笑着。
夜风吹过,地上铺了一层泡桐花,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啵啵”的响声。过完年,奶奶会从集市买回一头小猪崽。落下的泡桐花扫在一起喂猪。那时候猪以青草、剩饭、洗锅水为主。偶尔妈妈从田野割会一种叫“猪拉蔓”的草,它开着深紫色的花,花朵像西洋唱片机上的大喇叭。
印象中奶奶总是忙碌,不知道家里哪来那么多活儿。早晨,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土炕上,奶奶才唤我们起床,我和弟弟争着去踩响落在地上的喇叭花。
我们上学了,奶奶用碎布缝制了花书包,书包上绣着一簇泡桐花,这个书包我用了好多年。
奶奶对我们非常严厉。教育我们不打架,不骂人,懂礼貌,与人为善。见活就干,见饭就吃。她虽然不识字,却叮嘱我们一定好好念书。我们考试成绩不好,会被她呵斥。犯了错也会挨打。家里的笤帚把让我们的屁股闻风丧胆。每次打完,她问我们疼吗?我说不疼,她说,像个男子汉,她笑容里闪着泪花。晚上她为我们揉被打疼的屁股,绵密的呢喃爱语伴我们甜蜜地入梦。
男娃皮厚,好了伤疤忘了疼。有两次挨揍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一次我偷拿家里的五元钱买小人书,被她关进屋子打了一顿,奶奶说别说别人的钱,就是自家的钱也不能随便拿。还有一次生产队给各户分配食用油,我们家六口人,分得六斤菜籽油,奶奶说晚上炸油馍吃,我和弟弟自告奋勇去领,我们用棍子抬上装油的瓦罐,边走边晃,像花果山巡山的猴子。想着晚上的油馍,高兴得忘乎所以。只听“咣当”一声,瓦罐碰到路边砖头堆,全家一年的食用油,顷刻间渗入大地。我们吓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那个缺油的年代,想想奶奶有多心疼。她怒气冲冲拿起笤帚当着众人又是一顿打!她让我们头顶砖块站在泡桐树下反省,她批评说我们毛糙的性格啥时能改。
现在我们不缺油吃了,泡桐花也年年开,只是没有了奶奶……
泡桐树生长在中国大地,她朴实无华,坚韧顽强,不需要园丁浇灌,也能茁壮地生长。她扎根大地,不求索取,只有回报,像极了和奶奶一样的农村妇女。
泡桐花长在高高的枝头,要看清她,需要你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