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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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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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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感觉奔跑(发表于《古魏文学》2020第四期)

短篇小说

跟着感觉奔跑

赵光华

1

红军想起这句话的时候苦笑了一下,已经龟裂的双手反复拨弄被水泡得发白的指甲。这件黄色仿真皮夹克从秋穿到冬,再从冬到春。衣服上油迹斑斑,领口和袖子已经磨掉了颜色,肘弯处有两个不太显眼的洞,他脑后巴突出,像一个倒挂的葫芦。贴着头皮理完发那几天,怎么看都像一个刚出狱的犯人。

他觉得自己是汽车带进城市里的一块泥巴,晒干成尘土,被风转起来在城市到处飞扬,无处安身。

夜晚的城市街头,霓虹灯暧昧地闪烁,穿梭在灯红酒绿、高楼之间的人,不是小旅馆徐娘半老的拉客女,就是城市瓢虫一样的外卖小哥,还有穿黄马褂扫街的老人,他们行迹匆忙,脚步凌乱地叩击着城市的柏油马路。红军想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他不敢用夜莺来美化自己,算是一头猫头鹰吧,也不太准确。自己充其量是一只黑不溜逑、昼伏夜出的蝙蝠而已。虽然他不偷不抢,但他挣钱的行当却见不得半点阳光。

小翠,我过年回不去了。他在电话里安慰媳妇说。

不是票都订好了吗?是不是老万耍赖拖欠你工资,有政府给咱撑腰呢,别怕,去告他。

老万是一家野味店的老板,向后背着能数清的几根头发,可笑地试图遮盖发光的脑壳。熊猫一样夸张的黑眼窝里陷下一双眼睛,他眼珠子转动频率比一般人快,警惕地像只猫头鹰。他脸上的笑容已风干定型,和隐晦的表情极不搭配。

“我被请进医院了,一群人前呼后拥的,不用去排队交钱,也不用上下楼去做各种化验。有漂亮的医生护士陪着。我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医疗待遇,我想多住几天,好好休息。我身体倍儿棒,只是得配合隔离几天,你别操心我,照顾好咱妈和两个娃就行。”

红军洋洋得意地躺在隔离病房雪白的床上,床单被子全是新棉花,有新婚度蜜月的感觉,他翘着二郎腿哼着一首流行歌《酒醉的蝴蝶》

“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做一只蝴蝶多美,一只醉酒的蝴蝶更惬意,自由自在地飞翔,不用承受人世的煎熬。

两年前也是冬天,娘还是病倒了,山西刀削面饺子馆生意正忙,为了减少开支辞掉了服务员,成了夫妻店。采购,发面、擀皮、剁饺子馅、中午拌凉菜、炒菜、洗盘子刷碗干不完的杂碎活。山西人能吃苦,一般到晚上十点多才打烊,夏天遇到喝啤酒的光膀子,就得熬到凌晨。租住房屋的闹钟每天早上五点比公鸡打鸣还准,红军被小翠一遍又一遍地催叫,等他洗漱完准备去蔬菜批发市场的时候,小翠已经把和面机里的面团下成一个个面疙瘩,摸上油,码在盆醒着,三轮车好像也没有睡醒,陪他打着哈欠。过三个红绿灯,才到一家菜市场。菜市场里早已人头攒动,各种声音嘈杂混响。菜农们身上还沾着露水。收菜店老板手指在计算器上戳,报数字的声音很刺耳。这个时候来采购的是大小饭店,机关单位食堂、部队农场等大客户。拉鱼的柴油车冒着黑烟刚刚停稳,刚刚还在鱼塘里做美梦、活蹦乱跳的鱼随水流而下,涌进“胖子鱼行”黑乎乎的水池。活禽摊点前,还没有苏醒的鸡鸭们被一个清瘦、嘴上吊着烟的小伙子熟练地开膛破肚。鸡鸭咯咯嘎嘎叫了最后几声,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白条肉放一边,杂碎放一边,鸡鸭的心脏似乎还在跳动,昨晚吃进去的食物剥出来还冒着热气,这些生鲜店门口,一旁是血,一旁是水,一会儿功夫,血和水被无数双鞋子踩过,混在了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恶心的浓浓腥味。

市场里最不起眼的是一家野味店,门口没有挂牌子,他们从不在门口宰杀野味,野味都是提前预定的,凌晨,在这些菜市老板开始营业的时候,野味交易已经完成了,野味宰杀,交易均在夜幕下进行。

黎明有潮湿的雾气,路边的绿化带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月光,无边的陌生包围着红军,昏黄的路灯高高地眨着冷漠嘲笑的眼睛,鸽笼一般的居民楼灯依次亮起。新的一天城市里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发生,这些都无关一个开饭店的农村人,他要琢磨的是如何能把每天的辛苦变成厚厚的钞票。

老万经营这个野味店好多年了,他同时经营着一家专做野味的饭店,购销、加工一条龙。老万说话和气,软软的阿拉上海话,有些女腔。红军刚开始听不懂,后来慢慢能从老万的眼神和表情里揣摩出他要表达的意思。

北方人的饭店不经营野味,他只采买些卤煮熟的猪肉和杂碎牛肉,熟猪肉做成凉菜,便宜的牛杂碎都剁成肉泥包进饺子,红军饭店开在一家童装批发市场门口,来吃饭的都是秦晋两省进货的老乡,老西儿天南海北走江湖,就爱吃家乡口味的饺子和面食,红军把饺子馅料按南北方不同食客的口味调制,饭店生意很好,从早起忙到天黑,打烊数钱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了。

2.

红军爹是个铁匠,打铁伤了手破伤风感染去世。发落完父亲,娘开始操持这个家,他和妹妹记忆中娘永远都是在小跑。责任制后因为没有劳力,没有家户愿意和他家搭伙,娘起早贪黑,人家的麦子入屯了,娘着急得满嘴起泡,天空乌云滚滚,更揪心。她整夜在院里看天,观察云走向,从风中的潮气,推算雨大概什么时候会到。别家的棉花已经堆成了小山,他家的棉花还雪白地开在枝上,一到农忙娘就着急上火。红军媳妇小翠十九岁就过了门,娘四十岁出头病就来了。她不能干地里活了,就在家看孩子做饭。她一直扛着病,说现在哪有钱看病啊,等负担轻了再去看,这病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两个儿子呱呱坠地,见风就长。娘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了。小翠说,娘,咱不怕,总要过去的,苦过这几年,娃娃就长大了,他们有两只手都能挣钱,娘你好好活着,等着抱重孙子吧。

小翠很会哄娘开心,娘一丝欣慰和半分笑容挂在脸上。

大宝脑子不笨,可是爹妈不在身边,奶奶惯着由着他性子。他辍学闯世界,誓言要做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让父母受苦,挣钱给奶奶看病。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天高地厚。几年下来,像一条落水狗一样被从城市打回农村。大宝没有希望了,所以砸锅卖铁也要把二宝送进大学,这个信念全家人十分坚定,没有文化城市就不是你的。无奈二宝学习成绩总是不愠不火,小翠花钱让二宝上小班补课,二宝像缺水的田苗一样总不见旺盛。

二宝啊,全家就靠你了,一定要给我好好学,花钱给爸说。红军手拍着胸脯明显没有底气,钱在哪里?还有大宝,二十岁出头了,整天纸屑般在村里晃悠。小翠知道,没有房子和车子,还有一个得病的奶奶,不会有人上门提亲。

靠种地是发不了财的,只有走出去才有希望。虽然打工会受白眼,可是为了全家人生活,红军就是跪下给人磕头也愿意。

每天饭店收拾完,他们总是在讨论这个话题。晚上,红军想在小翠身上找点乐子,刚有兴趣,小翠就传来鼾声。

3.

医院东边是一个湿地公园,南方水分大,空气总是湿漉漉的。一大片绿地十分养眼,黄杨球被修建得整齐划一,造型别致。医院后边有一座低山,南方的山和北方的土丘子差不多,随处可见的竹子一簇簇地生长,竹竿挺拔,风吹过,竹竿摇摆的幅度很大,竹叶唰唰地响。极目远眺,看不到裸露的山坡,人工修建的四角凉亭在竹海里若隐若现。医院内法桐叶子还没有落尽,在高处是风景,一旦落下,就变成垃圾。枝条缱绻在一起,再秋风中做最后地挣扎。大大小小的水杉树遍布,树冠透着黑绿,梅花这个季节还没有开,倒是柚子和橘子树高处还挂着稀稀疏疏几个果子。红军目光回到屋内和窗台上的绿萝相遇,绿萝非常茂盛,像一个青春勃发的少女。

红军对这所医院不陌生,几年前娘就在这里住院。娘卧床月余后他才知道,舅舅在电话里吼他:“你们两个小东西出去潇洒了,把老妈扔到家算什么?两个儿子都大了,你娘那管得了!再这样下去,你娘死了不说,两娃就让你们毁了,我可怜的姐姐啊”舅舅过去是剧团唱戏的,说话的腔调像舞台对白,抑扬顿挫。

山西饺子刀削面馆门上挂出歇业的牌子。接来娘就直奔医院,娘被搀扶着缓慢地走。医院门诊大楼前熙熙攘攘,各种车子鱼贯出入。一个满身油腻、络腮胡子保安挡住了他们。拿身份证登记,所有东西都要过安检。红军解释说蛇皮袋里是铺盖和衣服。还有一个熬粥的小电饭锅,老人吃不管南方的饭,每天要喝小米粥。保安说,锅不能带进医院,医院里不允许做饭。络腮胡子满脸正经。你看老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能不能通融一下啊。不行,不行,医院有医院的规定,络腮胡子把大盖帽摘下放到桌子上,右手摸摸象征权力的橡皮警棍。脸板得像一个尿盆底。

咱不看了,红军。娘着急了。

小翠赶紧给络腮胡子衣服兜里塞了些零钞,才被放行。

走进明晃晃的门诊大楼,楼道里充斥着青霉素味道,医生护士带着口罩,匆忙地进出病房。红军的怒气还没有消,不愿意说话。小翠去问导医,去挂号。红军背着娘上上下下,一个中午下来,红军狗一样喘着粗气。娘被折腾得脸色煞白,有气无力。

现在病床紧张,你们过几天再来,护士长说得斩钉截铁。

我们是山西来的,路太远,不方便,刘主任,能不能加个床啊。红军谄笑着说。胸前挂着听诊器的老头冷漠地说,医院是你们家开?

红军再也忍不住了,眼睛里火苗刷刷地喷出,眼珠子就要蹦出眼眶,拳头砸向桌子,玻璃被打碎,桌子上的东西震翻一地,红军的手有鲜血滴下。刘主任明显受到了惊吓,他直起身体靠在墙角,气得发抖。几次都拨不出电话。不一会络腮胡子提着橡皮警棍来了,小翠赶紧拉住红军。

怎么说老万是红军的贵人呢,虽然奸诈了点。这个时候,他竟然鬼魂般地出现在门诊楼里。

“红军,怎么不找我啊,你等着,我去找一下关系,这医院我熟人多”老万埋怨道。

娘终于顺利地入院了,想不到老万的能量这么大,接下来挂专家门诊,预约手术,不费吹灰之力全部搞定。红军不明白一个开饭店的普通人怎么能和医院挂上关系,不同层次的鱼怎么会在一个鱼缸里游泳。想不到的事情太多,社会就是这么奇妙。

娘的乳腺癌已经到了晚期,这消息让全家晴天霹雳。娘被切除了一侧乳房,虽保住了命。但医生说余下的时间不会太长。跨区域看病报销比例低,在红军眼里,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娘的命比天大。医生说,让老人家回去多吃点好东西,陪她多逛逛。医生说这话,病人家属就心知肚明了。

红军和老万成了铁哥们,每次去菜市场,他们总要白活一阵子。酒可以消除语言的障碍,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尤其是男人,半斤酒下肚后,他和老万不撇普通话了,操着各自的方言,云里雾里,胡吹乱侃。老万竟然还不到五十岁。他笑着说他女人多负担重。老婆孩子在老家,店里这个穿金戴银的女人显然只是他的床上用品,城市里没有人关心这档子事,只在意谁钱包里的钞票多。

兄弟,哥让你品尝一下蛇肉,你先干了这杯蛇血酒,酒是几十种中药炮制的,喝一杯,让你晚上睡不着,能让十个八个女人跪地求饶。别说你媳妇,床都能被捣出个窟窿。老万说着瞥了一眼他的小媳妇。小媳妇咯咯地笑,两只明显过大的胸脯摇晃得厉害。

哥告诉你,我这一辈子,没有文化,也不装清高,活得随心所欲。只要不杀人放火,不偷不抢,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腰包里有钞票涌入,床上有美女填补,这般便是神仙光景。

钱财这匹马,你驾驭得了,它就载你上天堂。驾驭不了,一橛子把撩进地狱,命大的捡回一条命,最终日子过的不是日子,人不是人。

红军总觉得社会上有些人漏了元气,成了一具皮囊。满世界招摇,眼里只有今天和现在。身体都像玻璃只能看不能碰。

兄弟,你饭店怎么样啊?一年能挣多少?小生意,十多万。不是吧,老万瞪大了眼睛,十多万是什么概念,怎么能养活你一大家子。我一个月收入顶你一年。老万说。

老哥,你怎么和医院的人那么熟,红军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鸡鸭鱼乌龟王八有钱人都吃腻了,吃野味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现在能敢起野味敢吃野味不是政府官员,而是一些暴发户,还有些客户不能告诉你。老万笑得十分诡秘,红军也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4

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二了,病房里丝毫没有过年的气氛。千里之外的家大概已经热火朝天了。小翠把家清扫了没有?二宝昨晚发微信说,已经订好今天的高铁票,晚上就能到家。过年有两个儿子帮忙,小翠和娘就会轻松许多。大宝虽然有点叛逆,但还没有到信马由缰的地步。过春节一定给他定门亲,把这小子心稳住。男娃到了结婚的年龄,身边没有女人,荷尔蒙无处释放,就到处给你捅篓子惹事。

每两个小时,小张护士给他量体温,每天血检、尿检、粪检,采集咽部标本,问好多问题,小张工作起来一丝不苟,生怕有遗漏。小张说她就要过完本命年了,等疫情结束,就回她依山傍水的小县城。本打算正月里结婚,可是被紧急调过来了,婚礼就无限期推迟了,她说话语速慢,嗓音悦耳动听。

红军没有看到过小张的脸,每次她进来,都穿着臃肿的防护服,帽子包住了所有的头发,纤细灵活的手带着橡皮手套。虽隔着护目镜,但一双大眼睛忽闪闪的。

夜很深了,红军没有睡意,有爆竹声传进病房。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每年这一天,他们一家子都会去赶集,采买年货。花生、瓜子、柿饼、还有到嘴里就融化的芝麻糖。小翠总是往衣服摊里钻,摸摸这一件,试试那一件。红军总觉得愧对小翠,这么好的媳妇,跟着他吃苦受累,不舍得买一身像样的衣服。男娃娃爱放爆竹,大宝二宝为多放炮仗,年年闹架。娘嘱咐一定要请一副门神,还要买一捆柏树枝,说大年初一烤了柏枝火,一年都会顺活。想到这里,红军眼睛有些湿润,他迷恋家乡的热闹,那里有他的亲人,冬去春来,听听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的身影,世上的牵挂就不再了。而此刻他却躺在离家千里之外陌生城市的病房。

王医生是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娇小的身体好像承受不起厚厚的防护服,有点驼背,不时有轻微的咳嗽。护目镜上有雾,看不清她的眼睛。她每天机械地穿梭各病房。她脚步轻盈如宇航员在太空漫步。

红军每天挂水六瓶,午饭要在病床上吃,小张护士细致入微的护理让他感动,能有这么一个女儿多好。

王医生也不是这座城市的,是家乡医院的呼吸科主任,丈夫病了还在床上。儿子上大学了,有个6岁的女儿。出发离家时是除夕夜,同事朋友送她。女儿说,妈妈你能不去吗?爸爸需要你,我们要一起过年。王医生当着众人的面,失声痛苦起来。孩子,这个时候有很多人比你和爸爸更需要我。他隔着很远给了女儿一个拥抱,女儿也懂事的张开了双臂,就这样一个隔空拥抱,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

王医生告诉女儿,饺子刚刚包完,锅里的水快开了,隔壁奶奶会帮你们下饺子吃,等妈妈回来,陪你放风筝。女儿懂事地点头。

几天后王医生收到女儿的两张手绘画。一张画上的妈妈穿着隔离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旁边几行童诗,让人泪目。“妈妈,我不哭,妈妈,我想你,但是我不哭。爸爸说你是英雄,英雄的女儿不能哭,我知道你也许在救别人的妈妈,我希望,让所有的妈妈都能平安回家。第二张画上是妈妈陪她放风筝,几朵鲜花开的纸上,无比娇艳。

护士小张赶紧差开了话题,不能让病人流泪,防止病菌扩散。

叔叔,要不你给我参谋一下,我的婚礼要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我的伴娘团都请好了,给你看我的婚纱照片。

小张幸福的眼光如春风拂面,一颗洁白透亮的心在病房跳动。

5

每天只能看一小时手机,红军慢慢意识到病情的严重。网络上普天盖地的消息让他震惊。怎么会这样?他为多挣钱听信了老万的话,收购野味,他被金钱拐走了灵魂,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年末,红军银行账户的余额让他大脑发热。他关了饭店,让小翠回家照顾母亲和孩子,他鞍前马后跟着老万。老万是个讲义气的人,虽然有时候结账滞后,但是账算得分毫不差。有时饭店剩下的野味,他便和红军一起享用。

经常来饭店吃野味的有一个叫巴生的男人,肥头大耳,脖子上挂着粗重的金链子。不知道他做什么生意,隔三差五会打电话过来,预定鲜货。他不问价钱,只关心怎么做好吃。用巴生话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吃遍人间美味才叫不白活一世。他骄傲地挺着肚子,像快要临盆的产妇。

老万发微信说巴生死了,他是该市第一例染上病毒的,也是第一例医治无效死亡的人。老万说,巴生他该死,他吃了那么多不该吃的东西,这次终于吃了自己的肉。只是这小子还欠他几万元餐费没有结呢。

老万饭店的客户里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白白净净,秀发披肩,鼻子上架一副十分考究的金丝眼镜,穿着时尚,走路腰板笔直,很有范儿。老万说她是大学教授生物学的老师。是饭店的常客,越是恶心的东西越吃得津津有味。她经常带朋友过来。野味销量越来越大,老万存货满足不了供应,送货的人一再抬价。

他对红军说,哥照顾你个生意,敢不敢做?一天最少纯收入两千元以上。

犯法吗?红军问。

不是让你捉大熊猫,害怕啥!

他开始收购野味,然后交给老万,一摞摞钞票让他挣钱欲望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今年一定要把家里旧房子拆掉重建,按照村里最高的标准建设。他仿佛看到大宝的媳妇已经进门,媳妇给他生了孙子。二宝毕业了,考上了公务员,体面地出入政府机关大院。娘看病欠下的医药费也全部还了,该给小翠买一条纯金项链,戒指要买镶红宝石的那种……

红军熬夜过度,眼圈发黑,但是说话的底气明显足了,成就感像发面馒头一样虚大。

老万虽然讲义气,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意人。人工费太贵,加工成本大,利润降低。他怂恿红军说,你连收购带宰杀,一条龙,这样这个链条上的钱全是我们的,红军的思维已经被钞票裹挟了,他像一只盲眼的夜莺胡飞乱撞。

第二年清明前后,红军家盖起了三间两层楼房,院子里明晃晃的,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娘满脸疑惑的问红军,钱是哪里来的,咱不敢弄违法的事哦。小翠知道他男人遇到了“贵人”老万。她深信自己男人胆小、本分,干的是正经生意。

第二例死亡病例送出了医院,是那个大学女老师,她离婚多年丈夫和孩子去了美国,她组织了一个户外群,天南地北胡吃海喝,群里的人乌七八糟。

老万的野味饭店开在一个倒闭工厂空旷的车间。前头是钢筋玻璃搭建的暖房,鲜花交易做掩护,后面是野味饭店。红军被饭店豪华的装修震惊。每个包间里,高中低映入眼帘的都是绿植和鲜花。有十人以上的大包间,绿色地毯映衬上摆着红木沙发。三四个人的包间更隐蔽,光线幽暗暧昧。来这里吃饭的客人,车子可以直接开进来,然后领班秀梅提示服务员用车衣包住整个车辆,每一个包间都有单独的通道和大路连接。

巴生来吃饭的时候,气场很大,十分张扬。仿佛满世界都是他的,总是吵吵嚷嚷,一群小弟前呼后拥,提包的,开门的,那阵仗俨然一位非洲的酋长。

一辆丰田霸道车开进大厅,秀梅熟练地领客人去预定好的包间。司机和随从由秀梅负责招呼。老万出现的时候一般陪神秘人物。有一次红军领一位重要客人去厕所。客人小便时间很长,尿滴总是抖落不干净,像拧不紧的水龙头。看到有人在,有些尴尬。眉间的黑痣痛苦地蹙在一起,特别显眼。

饭店吧台前有一个玻璃观赏鱼缸,秀梅告诉红军,这一缸鱼值几万块。秀梅说话的同时,上下打量着这个北方的汉子,眼神温柔湿润,像一只发情的火鸡,让久旱的红军心旌摇曳。这里面全是世界各地名贵观赏鱼类,别看这条黑色鲨鱼个头小,很凶猛。那条雌性孔雀鱼身着华丽的衣服,像招摇过市的妓女,这条锦鲤来自德国俗称水中活宝石,属于稀有品种。

各式各样的鱼穿梭在水草和石头之间,水中的灯被染成五颜六色的。没有客人的时候,秀梅总是对着鱼缸发呆,穿着工装的后背被胸罩的肩带勾勒出几条性感的沟。

大学女老师的朋友成群结队地来,有时候分成几批占领包间,喝酒狂欢到深夜,猜拳行令,大声喧哗,喝醉了呕吐,彻夜不归,成双结对的在包房里鸳鸯戏水。他们恣意放纵,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人年轻时总是透支青春,透支生命,老了总希望能补回来。健康总是被一些|伪专家误导,没有人去戳破金钱外衣包裹下的谎言,任由恶性循坏下去,人被自己一步步吞噬,最后一餐恐怕是自己的躯体。

红军还是没有经得住秀梅的诱惑,被这个娇小的南方女人拿下了,红军觉得愧对家里的小翠,后来次数多了就麻木了。城市竟然还有这样的免费午餐。没有感情的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秀梅有南方女人特有的温柔和狐媚,总能让红军欲罢不能,每次完事,红军暗下决心做最后了断,但是总是欲罢不能。他觉得这事见不得人,但是城市里根本没有人留意他们,秀梅的叫床声越来越放肆,她要让身边人知道她没有闲着。

一城的灯火,在寒夜里闪闪烁烁,好像是迷茫的眼睛,天空漆黑,仿佛被泼了墨,汽车的尾灯拉长了光的线条,一条蜿蜒曲折的光河在缓缓流淌。

秀梅说得对,我们皆是过客,是这座城市的过客,我们何尝不是生命的过客呢!人短暂的一生如尘埃起落,如灯一样明了灭了,陌生的城市谁会在意你,何必把自己包裹得那么严实,虽有无尽的相思,那有长久的等待。

6

红军的眼泪再在框不住了,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起身欲冲出病房,输液瓶摇晃不停,王医生和小张赶紧上前制止,病人隔离久了都是这样的,他可能被吓着了。王医生和小张极力安慰,不让他情绪波动。王医生说你年轻抵抗力强,好好配合治疗,不会有事的。红军想,自己的命不足惜,他在忏悔过去,不停地谴责自己,是贪婪和欲望控制了他的大脑,让他昧良心做事,到头来害人害己,他觉得羞愧难当。他本来可以在老家春种秋收,可以和小翠一起侍奉母亲,照顾两个儿子过平凡的生活,但是他却被责任和欲望牵着鼻子走。

阳光很吝啬,透过窗户影影绰绰的照进来,一晃就移了出去。红军想让阳光暖暖地照着,现在这也成了一种奢望。隔离病房里,有新的病人被送进来,也有治愈出院的,隔着特护病房的玻璃,一波一波人通过视频电话朝里头观望,像是看动物园里的猩猩。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一定给家里打个电话,红军觉得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生命可能快到尽头了。他要做最坏的打算,他平复一下情绪,把要说的话整理好。

小翠,过几天就能出院,你招呼好娘和孩子们,村里人来给娘拜年问到我,就说我订不到回家的票,晚回去几天,让晓东和阳阳他们把酒菜备好,回去要和他们一醉方休。红军强作欢颜,眼里闪着泪花。

娘呢?在屋里刚睡下,不要打扰她,小翠说。

视频电话里小翠哽咽,二宝也在一边抹泪。

小翠说今冬老家连一场像样的雪也没有,土地干得裂开了口子,麦子喝不上返青的水,病殃殃的。门口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上级不让村里烧炭火炉子取暖,电暖气不热还费电。

窗台上的绿萝有几天没有浇水了,叶子耷拉着像打了败仗的士兵。病房里暖意融融。快过年了,小张给窗户上贴了大红的窗花,让病房有了一丝过年的气氛。王医生累得昏倒了几次,依然没有撤离,红军很感动。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去王医生家登门致谢,看望她病中的丈夫和女儿。

高烧降下来了,肺部造影上的阴影快消失了,各种检查做完后,一位医生告诉红军,明天就可以出院。护士小张像一头小鹿雀跃,虽然还隔着防护服,但她的兴奋充满了整个病房。

王医生呢?红军狐疑地问。

小张又嘤嘤地哭起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冲上了头,难道王医生也被感染?不可能,他每天穿厚厚的防护服,再说家里还有等她回家的老公和女儿。

小张抽泣着,转过头不再说话了。

是我害了王医生,该死的人是我啊!我愿用我的命去换回王医生的命,好人为什么不能一生平安。红军猛地跪倒在地,头磕在地板上碰碰地响,殷红的鲜血从额头渗出。

出院的时候,医院院长在一群医生护士簇拥下给红军献上一束鲜花。这个眉头有黑痣微胖身材的院长看上去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红军努力回忆,终于拍了一下脑袋,差点喊出声。

救护车骄傲地驶出了医院大门,那个络腮胡子保安敬礼,像汉奸一样点头哈腰。他殷勤地打着车辆出门的手势,特别滑稽可笑。

7

高铁飞驰,入冬的田野有一层毛茸茸的霜淡淡地飘着,铁路两遍荆棘遍布,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在风中飞舞。红军没有心思欣赏路边的风景,心早已飞回到妻儿老小身边。来高铁站接他的人很多,小翠、大宝、二宝,还有晓东和阳阳,村里书记主任也来了,红军没有见过这么大迎接阵仗。

怎么没有娘的影子?

娘在地里等你呢。小翠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

哭什么呢?你男人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应该高兴才对,这么冷的天,娘一个人去地里干嘛?

车内音响放着那首熟悉的歌曲,酒醉的蝴蝶。

“你的那一句誓约,来的轻描又淡写,却要换我这一生再也解不开的结。春去镜前花,秋来水中月,原来我就是那一只酒醉的蝴蝶。”

车子没有开进明晃晃的新家,径直下了村西的大沟,沟沿酸枣树枝上挂着新撒的纸钱。新坟,娘的遗像,新插的柳,风中摇摆的纸幡。红军神情木然地楞在那里,忽然间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冬天呼啸的北风里。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一会哭一会笑,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

腊月二十二娘就走了,走的时候眼睛怎么也闭不上。村干部还有晓东,阳阳他们帮忙发落了娘,你在医院,不知道生死,也不敢告诉你,疫情那么严重你回来也进不了村。小翠哭成了泪人。

正月里,红军一言不发,他想了好多,却理不出头绪,他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护士小张婚礼应该举行了,她一定是天下最美的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在伴娘的簇拥下,牵起爱人的手,走进幸福的殿堂,一定是很隆重的西式婚礼,神圣的教堂上钟声敲响,塔尖有一群白鸽飞过。

王医生一定没事的,她大概也回家了吧。她丈夫的病也好起来了吧,女儿一定去车站接妈妈,她们母女一定会紧紧拥抱,母亲会亲吻女儿的脸颊,为孩子擦拭委屈的泪水。春天到了,王医生一定会陪女儿去放风筝,风筝会飞得很高……

二月二龙抬头,炮声一响,瘟神就夹着尾巴逃走了。被瘟疫肆虐的大地又恢复了生机。打工的年轻人告别了爹娘,陆续离开村庄,孩子们拉住父母的衣襟,哭声让人心碎,又是一年漫长的等待。村里空荡荡的,风一溜烟从巷头吹到巷尾,风不刮春不生,风把水吹上天空,聚成一疙瘩雨,雨把地里的青苗梳理成沉甸甸的秋,然后该收获的收获,该败落的败落,如此周而复始。

小翠热切的眼神,一直往红军身上播种希望。等麦子收了,我们种大棚葡萄吧,大地里葡萄去年没有客户来收,一筐筐成熟的葡萄都倒进了村西的荒沟,村里人眼泪只能往肚里咽,他们面无表情砍了葡萄树,生无可恋地把希望寄于来年。

8.

娘去世过了百天,大宝还在红军面前摇晃,小翠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她男人说,当她看着男人脸上的倦容心软下来,欲言又止。

老万又来电话的时候夕阳正好染红了西天,半个天空都被映成血色,像一幅印象派的油彩画。老万让红军继续跟他干。红军想,政府怎么还没有把老万抓进监狱呢。

“不去”他异常坚决地回答。

“想跟我干的人多呢,是我念旧,想继续帮助你而已”

又过了几个月,红军对小翠说其实老万这个人不坏,他打电话过去说,跟你干可以,我再不搞野味了,我不想成为贴在城市脸上的狗皮膏药”

“你这榆木脑袋”老万骂了一句。

红军想不明白,到底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躯壳前行,他已没有灵魂,被诱惑牵引跟着感觉着奔跑。

“你这榆木脑袋”小翠终于说出这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通讯地址:山西省永济市富强西街132号永济市自然资源局

邮编:044500,联系电话:13935923169

作者简介:赵光华,男,1971年出生,山西省永济市人,供职于山西省永济市自然资源局。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中国国土资源报》、《大地文学》、《山西日报》、《山西老年》、《山西土地》《河东文学》《运城晚报》、《舜都》等国家、省、市、县报刊杂志以及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微电影剧本多篇,共50余万字。系运城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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