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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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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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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的人

 

                                                                                赵光华

“嘟嘟……嘟嘟......”

七十三岁的范老师在猜敲门的人是谁?

他住的这栋单元楼在一个工厂破旧的生活区内。因为是一楼,经常有人敲门,问路的、推销商品的、还有依着各种借口打探家里虚实的。范老师每次都急切地去开门,生怕让敲门的人等久了。就这么一个凌乱邋遢的家,自从老伴云走后就没有女人收拾过,茶几上摆着没有清洗的碗碟,用来冲奶粉的玻璃缸子壁上挂着厚厚的油腻,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如山、指甲剪刀、牙签、掏耳勺横七竖八的躺着。他的工资由儿子打理,他不知道工资具体数目,每月到他手里只有一千元生活费。老范想,来的都是客人,来敲门的人起码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可以和这些活蹦乱跳的人拌些闲话。看电视只能被动地接受信息,央视四套的节目被他锁定了,他甚至能背下节目单。整点是中国新闻,七点三十分是海峡两岸,晚饭时候是乡愁栏目,他最喜欢的节目是中国文艺,节目主持人叫小孟,穿着朴素大方很亲和接地气,不像其他女主播那么华丽妖艳。小孟微黄的肤色,说话如乐器演奏般悦耳动听,当一些经典歌曲被满头银发的老歌唱家唱起,老范也跟着穿越回过去,歌词和旋律听起来还是那么熟悉。每次看这个节目他心里总会一阵阵酸楚,黑红的脸上呈现出哭泣的表情,但是这种表情随着注意力转移而消失。他没有眼泪流出来,或者说泪腺已经枯竭,只有脸上的表情凸显他心情的起伏。儿子注意到他这种状况已经很久了,儿子怀疑父亲得了抑郁症,他说儿子,你才老年痴呆呢。儿子总是寻些开心的话题和他聊,他脸上的表情马上多云转晴了,这样的情绪在老范心里春夏秋冬交替变换。

“嘟……嘟。。。”又有人敲门了。

如果敲门声是两声暂停几秒,再敲两声,这样循坏往复,肯定是儿子来了;如果是连续不断的敲门声,那是门口饭店的老板娘,她的敲门声,那么随意,那么蛮横;如果是轻轻的、略带胆怯的敲门声,那一定是推销商品的。但今天这个敲门声有点特别,老范没有猜出是谁,他觉得此刻这个敲门声里有一点温柔,还有一点阳光。

老范不想让这个敲门者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他先应了一声,然后起身。起身需要两分钟,必须借着惯性,好像跳远运动员起跳前的助跑,最后他才能费力地站起来,从沙发走到门口最少要用半分钟,有时候他站起来到开门时间会长些,敲门人等不及就离开了。这类人是做推销的,所以敲门没有那么执著。有时老范打开门看不到人会很失望,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门口发呆,然后极不情愿地关上门,回到已经被他坐得塌陷下去的沙发上。今天这个敲门声有点特别,老范想一定不能让敲门者失望着离开。门打开了,一个20多岁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穿着白色衬衣,一步裙包着丰满的臀,是标准的推销员打扮。她吃力地背着比她体重还要沉重的包。额前刘海已经被汗水浸湿,挂在眼前。由于背包的重力作用,小姑娘的胸被衣服紧紧得束着,突兀地映进老范的眼睛,她胸前的牌子左右摇晃。她上下打量着这个颤颤巍巍的老头,眼神立马松懈了下来,她介绍说这款洗发水能生发,同样品牌的东西在百货大楼里卖得很贵。爷爷,给你留几瓶免费试用吧。老范糊里糊涂留下几个大小不一装饰精美的盒子,漂亮的女生说完要走,老范说,姑娘不着急,喝口水吧!姑娘坐下来,眼光上下左右巡视了一遍屋子,问阿姨呢?说走了。问去哪里了?说下去了。下去了?姑娘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刚才正襟危坐的双腿放松地交叉起来,准备靠后身体松垮着跌进沙发,她被吓了一跳。休息片刻,喝了一杯水后,她说爷爷我走了,钱下次再来拿。老范从五十多岁开始头发就日渐稀少,现在只剩下头一圈还有几绺,乱糟糟的像树上的鸟窝。老范想这些试用品应该先让儿子试试。他才40岁出头,也不知道是遗传还是营养过剩,头发早早就“地方支持中央”了。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声音温柔且充满青春气息。老范听出来了,一定还是那个推销洗发水的姑娘,她进屋没有等老范让座,就主人般窝进沙发。今天她没有背那个大背包,穿着随意,一件领口很低的文化T恤,红色的肩带若隐若现。姑娘问爷爷,我那东西好用吗?他说,好用,好用。你看我的头顶都长出新发了,还是黑的呢。姑娘说,我是大学生,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暑假勤工俭学。大爷你是个挺好的人,一个人住也不容易,我给你成本价,你得帮我宣传宣传。老范把那个月的生活费全部给了女孩。姑娘临走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老范的身体像触电一样被突然年轻了一下。老范想他一定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宁肯每天吃咸菜,也要资助这个女大学生。他为这个壮举感到骄傲和自豪。屋里几天都弥漫着姑娘身上的香水味,他希望屋门再次被这个女孩青春地敲起。这个单元里就他是退休干部,每个月有四千多元退休金,屋门总会经常被人敲响,楼口是个菜市场,菜市场打饼子摊位媳妇也每天敲门,她每天供应老范饼子夹肉,肉总是肥腻腻的,她说老人牙口不好,肥肉好消化吸收。饭店胖圆身材的媳妇,每天拖着胸前两块肉在老范面前晃来晃去。她的敲门声很恣肆,也很家常。问老范今天吃什么面?汤面、炒面还是油泼面?老范比较了那个卖化妆品的姑娘和打饼子的、还有卖面的老板娘的敲门声,真是有天壤之别。饭店胖媳妇爱逗范老师,范老师也把他的故事一遍一遍讲给她们听。

吃面的时候老范会突然冒出几句让大家冷不防的话题。今天面里蒜太少,油泼面里的蒜末要用木杵捣出来的才好吃,不能用刀切,我老婆在世的时候捣出蒜泥那才叫好。老范老婆叫云,不知道是秋天的五彩祥云还是夏天雨前浓密的黑云。村里人都叫她云嫂,他称呼她就一个字,他们六八年结的婚。当时他还是民办老师,被母亲领着去相亲,他还记得当时和云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她脑后扎着两条那个年代的标准辫子,辫子不长不短,刚好到胸前。上身一件合体的红蓝相间粗布罩子衫,一条火一样红的围巾,绑在脖子上,微微凸起的胸随着说话起起伏伏,她浑身没有雪花膏的香气,却散发着浓浓的大蒜味道。她说了一句话老范到现在还记得,你敢空口吃大蒜吗?我敢。说完她从上衣口袋掏出几瓣剥了皮的大蒜放到嘴里,吃糖似的咀嚼、吞咽,没有被辛辣的表情露出来,眼睛也没有被辣的流泪。老范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的表演,有点犹豫这门婚事了。他觉得和她好像不是一条河里的鱼。回家后他说,娘,我不愿意她。娘说为啥?这么好的姑娘,我看她屁股大,过了门一定能生一串串娃娃。她是你老老舅家妗子的外甥女,虽然没有念过几年书,但是勤快,是生产队里的劳动模范,满屋子都贴着她的奖状咧!她不像是那种疯疯癫癫的女人。他拗不过母亲,也不想叫母亲伤心。因为母亲和他相依为命受了半辈子苦。老范生父是一名军人,也不知道当时是那条船上的人。拜完堂,和母亲睡了一晚后就急匆匆地消失了,从此就杳无音信,母亲再也没有见过丈夫。老范是个没有爹的孩子。解放后村长送来政府公函,说他爹战死了。在那里死的?为谁死的?怎么死的?这个迷大概一辈子都弄不清了。只可怜了母亲,忍受那个家族的白眼和非难。母亲走投无路带着老范净身出户,没有带走夫家一分钱财产。他们母子暂栖地主谭家的马房里,解放后谭家被革命了,所有财产都分给贫下中农了,谭家人基本上都被斗死了,只剩下地主小老婆一个人守着空空如也的院子。老范曾经发誓这辈子不能再让老娘伤心,所以就允了这门亲事,和这个敢空口吃蒜的女人结了婚。从此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大蒜的味道。云喜欢泡在厨房,手擀面薄厚均匀,下锅煮到八成,用笊篱捞出来,盛到盆里过一遍凉水,然后撒上蒜末、葱花和香菜,再倒上辣椒面,用冒着烟气的热油往上一泼,“嘶嘶啦啦”香味能飘到几里外,左右邻居家的孩子口水留的满地都是。老范几个孩子嘴里的蒜香味道让他们骄傲,那个年代能吃上一碗油泼面是奢侈的,全家乐得象过年。

她应了母亲的话,六年内不停歇地为老范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和一个相差不到两岁,老大过了百天天就怀上老二,那时候老范被调到30里外的一所中学教语文课,每周六才能回家和老婆相聚,三十岁的青春,精力井喷般的旺盛,不到周六老范就迫不及待了,他虽然讨厌满嘴蒜味的她,但是毕竟只有她能让老范的青春释放。老范说你克制一下,周六晚上就别吃蒜了。说是说,他还是抵着浓郁的蒜味和云度过了数不清的银河之夜。

生产队的活她从不挑拣,她是“工分”大王。秋天午后的田野里燥热无比,一丝风也没有,她拉着满满小平车农家肥,送到二里外的田里,农村道路坑坑洼洼,汗水湿了她的衣衫。其他妇女一个晌午跑两趟,她跑三趟。掰完玉米,用镰刀杀杆,叶子刀一样划着胳膊,她干完自己的活还帮别人干,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周六下午学校放假,老范火急火燎骑着自行车飞到地里,车子还没有扎稳,队里几个调皮捣蛋的小伙子开起了他们的玩笑,“云嫂子,留点力气,晚上好伺候范老师,大哥足足攒了一礼拜的公粮啊”她红彤彤的脸映红了夕阳。

说老范积攒公粮,那一点不假。三十岁的小伙年轻郎当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哦。天快快黑呀,孩子睡着了没有?他问。她说,没呢,猴急什么。老范说,把孩子送咱妈屋去,老汉我等不及了,煤油灯下她越发显得好看。

老范喜欢文学,在学校,除了给娃娃们上课,就爬格子,他笔下的土地是那么丰腴,田野里数不清的野花,大山里猎人打狍子,门前小河边的狗尾巴草,村里放羊的老汉和河边洗衣服的姑娘,他一遍遍地抄写,一次一次把梦想播种,每完成一篇稿子他都亲自骑车子送到县文化馆去,来回一百多里路披星戴月。有时候当天还要赶到地区报社,这样一天骑自行车三四百里的路,也是稀松平常。看着散发油墨香的报纸上他的名字变成铅字,他常常自我陶醉,他的文学梦已经插上了翅膀,就要起飞了。

午睡醒来,天气如果暖和,老范就去工厂生活区外边空旷的地方,看看远方的青山和挂在西边的太阳,阳光透过楼房空隙照过来,影影绰绰。路旁电线杆子突兀地站立,电线象乐曲的五线谱,麻雀在电线上来回飞舞,象跳动的音符。夕阳铺满老范铜色的脸。他坐在石台阶上点燃一根烟,除了烟从嘴里吐出,他身体一动不动像一株多年的老盆景。他不喜欢钻进叽叽喳喳的老头老太太群中凑话题,他们反复描述着老得像古董一样的过往,像反刍的动物一样咀嚼到索然无味才停止。夕阳落尽,路上匆忙行走的路人鱼贯而入。老范续燃了一根烟,直到夕阳熄灭了他手中的火,他才起身回家。该是央视四套的整点新闻了,新闻过后是《海峡两岸》,今天是谁主持?桑晨还是李红?

五年前,相伴五十年多的云飘走了,她去了天国。最后几年她得了小脑萎缩症,近乎痴呆,把老范也折磨得不成样子,大儿子三儿子在外地工作,只有老二和他住同一个城市,老二只有礼拜天过来看看,带些无关痛痒的问候,买一些快餐食品。云走路跌跌撞撞,不能利索的说话和做家务了。他每天不能离开云的视线,云看不到他的影子,便会喋喋不休地骂几个时辰。他刚退休那几年,思维还敏捷,每天健步锻炼,偶尔还能写写小文。找几个老哥们杀几盘象棋,退休生活大抵都是这个样子。他喜欢到处游走,去能力所及的远方。最能让他心情放松的就是一望无际的黄河滩了。久违的母亲河,熟悉的涛声,还有秋天满滩的芦苇,苇絮随风到处飘。太阳慢慢从西边下沉然后没入河水,这时候的阳光温柔得让人想去亲近。黄河滩有老范青春的记忆。这些像碑上的字一样在刻在他的脑海里。四月份,桃花春汛从河套地区一路奔袭,黄河里的鲤鱼无名的多起来,老范也和滩民一道去黄河里摸鱼,或者干脆用竹篮框鱼,心狠的鱼贩子在河水平缓的地方下网子,傍晚下的网子,天明收网满是挣扎得精疲力尽的锦鲤,那时候能闻到鱼腥味,能吃到鱼是多么快乐的事。暑假他带着学生下河滩,让学生们尽情去疯,男孩子身上脱得只剩下他娘缝的三角棉布裤衩,他们象鱼儿一样在水面上下翻飞,男学生打水仗,在女生围观下谁都不肯服输。比赛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谁憋气时间长,游得远。男生们任由午后火辣辣的太阳把皮肤晒黑,女生们都钻进河边杨树林,河滩的风不停地抚弄少年勃发的心。十五六的女孩子情窦初开,他们害羞地躲开男生光溜的身体,去扯些花草,编个花篮或者草帽带在头上,脸上露出的笑容像河滩的野花,河滩里飘荡着泥土味的青春,女生们唱歌,老范二两酒下肚后,手风琴响起。

歌毕,他情绪更加高涨,他想起昨天教给孩子们的课文。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乌云听出了欢乐”

他头朝向天空,变换着手势,抑扬顿挫,声音大到沙哑,朗诵声在空旷的河滩上飘得很远,专心吃草的羊从草丛中抬起头不停地张望。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朗诵这首诗的时候,老范流泪了,孩子们不明白老师为什么有眼泪,上课的时候,老师读这篇课文的时候,也是这样。孩子们手掌拍得通红。

云去世时他才65岁。人总是要去离开的。躯体离开了,灵魂还要在世上飘一阵子。母亲下葬那天,儿子、孙子哭声一片。老范却一直在笑,大家都明白他这几年受的苦和泪,说他也该享几年清福了。翌日中午吃饭找不见他,他一个人静默在新立的坟头,望着坟头新插的柳枝和风中摇摆的纸幡,他嚎啕大哭,这哭声如一块巨石抛进水中荡起的涟漪,树上停留的鸟被哭声吓得四散逃离。太阳挂在天空注视着人间的悲喜。云走了,老范再也看不到她了。天空再也不会乌云密布了,所有的云都随她而去了,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换一种姿态继续他们的生命。老范的世界只剩孤苦伶仃了,山川河流,苍山大地永恒的存在,只有空虚的回忆,凌乱的思绪属于他。

屋里需要不需要再添一个女人?夜深人静,范老师看完电视节目后会思考这个问题。该找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的爱情发芽、开花。云带给老范的是家庭和责任,让老范成了三个儿子的爹,她完成了做母亲的使命。但他的爱情呢?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有一个女人在朝他微笑。

墙上挂着一把满是尘土的二胡,他小心翼翼取下二胡,吹吹琴胡上的尘土,吱吱呀呀的声音从的指尖发出,漆黑的夜多了一些光明与希望。这把二胡尽管弦已经松弛,拉出的音符晦涩。没有乐谱,许多段熟悉的旋律搅和在一起,好比一只乐队在合奏。二胡的音乐多美妙啊,不像小提琴那么低沉和悲伤,每次小屋里音乐响起,老范眼前就会出现一只白天鹅,伴着乐曲翩翩起舞,他还看到一个青年,舞步轻快,青春飞扬。

除了文字,音乐是他最亲密的伴侣。他的音乐细胞是与生俱来的,乐感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表现出来。娘说他的啼哭声听起来像舞台上的旦角唱腔一样。没有音乐感觉的人,只是笨拙、生硬地重复,他们的演奏没有灵光,音乐是融入血液的东西,它和脉搏一样有节奏地跳动、和血液一样欢快地流淌。他还在娘肚里的时候,就手舞足蹈地表演,胎动的频率无数次把娘从梦中弄醒,娘拖着越来越臃肿的身体像正在筑巢的春燕,辛苦且幸福。他地歌声只有母亲能听懂,母亲幸福得面若桃花,会忘记劳累和无休止的烦恼。

母亲说,儿子啊,你在鼓捣什么?啊,这是一条大莽蛇啊。孩子,你想干什么?蛇会咬死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娘怎么活!十二岁的男孩英俊威武,他没有钱买二胡,就打死一条黄金大蛇,当老范扛着大蛇进家门,娘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赶紧爬起来去案台前上香求观音,替儿子赎罪。他把蛇皮退下来,包在竹筒上,然后央求后爹去生产队槽头割几绺马尾鬃毛,就这样一把二胡在他手里制成了,奏出的声音如天籁。他不识谱子,整天总在剧团拉板胡的许师傅跟前晃悠,许师傅经不住软磨硬泡,答应教他简单的指法和一些蒲剧基本曲牌演奏,师傅教他拉二胡时候要看演员的脸,手指要随着演员的表情在弦上起伏。许师傅开启了他的音乐梦。他进步很快,不久师傅说,你天生就是拉二胡的料,你来剧团拉二胡吧,我拉不动了。许师傅说这话的那一年他20岁出头,已经在学校教书了。

单元楼的门用铁皮包着,敲门声不是那么清脆,倒像老人发出沉闷的咳嗽声。这个周末儿子会不会过来?带着他那个妖精一样的媳妇,仍下一些嘘寒问暖,然后一溜烟的消失。如何给儿子开口说,说家里需要个女人,或者委婉地说,你应该有个后妈了。

他在想如何恰如其分地表达,儿子才能领会到他的意思。

“嘟嘟....嘟嘟....嘟嘟...”敲两下,间隔几秒,是儿子来了。

爹,你寂寞了吗?我给你报一个旅游团,跟那帮老头老太太出去散散心,你不是一直想去一趟台湾吗?再不我给你买一条狗吧,泰迪很聪明的,可以陪你说话,晚上你可以带它遛弯。

老范还没有完整、准确地表达出他的意图,儿子一盆冷水把他刚刚燃起的火浇灭了,连死灰复燃的机会都没有。老范想他是不是真的想入非非了。

老爹,你要注意晚节啊,我妈才去世几年,你就耐不住寂寞了。你还年轻自己想干什么没人管你了,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弄个人回来,有很多麻烦事。是搭伙呢还是雇保姆,是不是要去民政局领证?这里面有太多不可预见的事,这些个想法儿子不说他也明白。

儿子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也不完全对,对,我是还年轻呢,我只是想找个说话的伴儿而已。

儿子领着他媳妇悻悻地摔门而去,把老范蓓蕾般的想法碾碎一地。

夜已经很深了,电子钟红色数字依然不停闪烁变化,今天竟然误了看央视四套节目,他以前没有这种情况,怎么会忘掉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努力地回想今天午饭吃的什么。面食官老板娘今天敲门了没有?今天怎么没有看到她满脸堆积的笑容和胸前颤巍巍的两坨肉。住一楼的坏处就是窗外稍微有风吹草动屋内就听得清清楚楚。喧嚣的马路上是车辆经过的声音,听那声音,发动机响得那么急切,莫不是谁家媳妇快生娃了,一刻都不能等了。还是哪家男人又喝多了,喝到人事不省了,着急着送医院,人为什么要这样匆忙,许多事就在那里等你,早晚都一样。

楼房的卧室靠着阳面,太阳投进来的光,暖洋洋的。老范一个人有时候会赤裸下体,无拘无束地躺在床上晒太阳,他看到腿间软塌塌的、曾经辉煌的树根许久都没有勃发了,他要让阳光雨露进行一番滋润,树根就会雄壮起来,就会长出新芽。如果哪一天门外传来清脆的,略点甜丝丝的敲门声,就一定是那个推销洗发水的姑娘放假了,又来给他送洗发水了,用她的洗发水浇灌,生命之树说不定会开花结果。

这个破旧的小区一直在改建,低低矮矮、阴暗潮湿的平房逐渐被高楼代替,搬家喜庆的鞭炮声把山上的石头震落下来。山上的灌木,黄了又绿,枯萎的野花被春风唤醒了。老范突然间想起了他的老家。很多年没有回去了,他家背靠大山,山前黄河水蜿蜒前行,到山尽头才恋恋不舍地转头向东奔涌而去,河水撞击大山声音阳刚,雄壮。顺着山的走势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这里建起了一排工厂,现在这些工厂如夕阳中的老人,看着时光从指缝溜走。当初义气风发的工人能走的都调走了,留下来的人有的已经变成山谷里坟包。生命依稀的老树、他们住过的老平房还在,记忆还停滞在那里。除了一些顽固的老人外,这样的房子几乎没人居住了。这些老人就像没有温度的石头,像秋风中仍然坚持在枝头上的残枝败叶,这些房子记录着他们的青春。他们反复回味曾经的辉煌和荣耀。像一头头安于现状,呆宰的动物,日出没有惊喜,日落也不会叹息。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老人喜欢去晒太阳,一坐就是半天,现在才明白,听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眼之所看,皆是遗憾。

老范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了,他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个梳着长辫子的老女人?她头发几乎全白,却梳成长辫子垂在身后,这两条辫子很突兀,辫子末梢被两个漂亮的蝴蝶皮圈束着。她穿着洗的发白的格子衬衫,烙的平展的蓝裤子。她的胸部竟然没有下垂?还是被胸衣紧箍着?她转过身时老范看到她肩膀上有肩带露出。她脸上永远是淡淡的微笑,象茉莉花开的样子。每天吃早餐,她都比老范先到,饭桌上满是晋南方言俚语,她标准的北京腔普通话听得人舒服。她说,我以前是这个工厂广播员,曾经是北京广播学院高材生,在北京的老家里有一面大大的镜子,能照全整个身体。大学没有毕业便随着知识青年流到了这个三线建设工厂。后来厂里有了电视台,她就做了电视节目主持。大家从她的声音中想象她的容貌,没想到她的容貌比声音还甜美。她爱上了厂书记,后来书记为她离了婚。为什么要嫁给比他大十几岁的男人,她说凭感觉。她也为了爱情把如花的青春留在这个荒蛮的地方。再后来书记死了,她被书记的儿女们赶出家门,人们说她得了精神病。有时候疯狂,有时候安静。她错过了回北京的机会和年龄,就一个人落脚在破旧平房子里,她特立独行,从不和身边苍蝇一般的老头为伍,人们说她脾气古怪,有时候像春风一样和煦,有时候如狂风暴雨一样激烈。

生活区依山而建,山谷里溪流潺潺,水里的鹅卵石在阳光照耀下五彩斑斓,绿草向水流的方向铺展。偶尔有捉螃蟹孩子们欢呼雀跃的身影。她经常面对河流和大山朗诵诗歌散文,范老师又听到了女生版的高尔基的《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乌云听出了欢乐”

朗诵声气息略显不足,但是字正腔圆,感情充沛高亢。她的声音如溪水轻抚,如白云一样温柔,老范的青春被她重新点燃。

她竟然也朗诵那首《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时的老范已是热泪盈眶,他想起了曾经的黄河滩,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他走上前去拉起她的手,穿过时光隧道回年轻时候的模样。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夕阳是美的,泪水是甜的。

每天下午听她朗诵成了老范的习惯,她朗诵青春,回忆往事,他竟然彻底不看央视四套的节目了,她比央视四套的播音员更美,听她的朗诵,范老师忘了家门上锁,忘了自己这个月的生活费被小偷拿走,忘了门前面馆老板娘胸前那两坨肉。

范老师,你拉一曲二胡给我听好吗?舒缓点的曲子,不要太悲伤好吗?

他不知道从哪里起弦也不知道从哪里停止,优美的旋律再次响起,这些音符只有她能听懂,她随着美妙的音乐开始旋转,她变成了一只白天鹅。天哪,她就是老范朝思暮想的天鹅。这首曲子一定是其他演奏家没有演奏过的,是老范谱给心爱人的赞美诗。

昨夜,范老师的脑子一直在想,该怎么办?她已经彻底走进了老范的生活,她一定是他乐曲中的白天鹅,一直在等他的那只白天鹅。半睡半醒中他在梦和现实中穿梭。他想到了卖化妆品的小姑娘,想到了已经飘走的云,他忽然觉得他长出了翅膀,飞上了天,在悠扬的二胡声和清脆的朗诵中驾驶着小船,在天河里游荡,月亮就在身边,他捡拾一串串星星放到船里,快到南天门口了,又听到教堂里诵经的声音,一对年轻人在神的引导下,圣洁地走向神圣殿堂….

窗外又有汽车极速地驶过,地上留下两道黑色的印迹。冬天快过去了吧,也许一夜醒来鲜花就会开满山。

“嘟嘟…..嘟嘟….嘟嘟…”是儿子的敲门声。

老爸,我老姨说了,该找个保姆照顾您了,这样下去我们有操不完的心。儿子说这话,大概是听到闲话了,范老师觉得儿子的话被温情的外衣包裹着。

春天来了,厂区后面的小溪解冻了,老范期盼着。他看到儿子嘴在动,却听不到声音,他耳朵并不笨。

老爸,明天我带你见一个人,已经说好了价钱,每月一千五,算是工资。然后再给她五百元生活费。你和这个阿姨不领结婚证,算是搭伙。如果你走在前头,她哪里来回哪里去。她先走,他儿子负责发落,我觉得这样挺好,我老姨也说合适,我媳妇也看了那个阿姨,觉得挺实在的,大哥和弟弟他们的意见我都征求了,大家都基本同意。

范老师看着儿子的嘴一动一动的,觉得厌恶之极。

他想今天晚饭该吃什么,央视四套的乡愁节目就是煽情,范老师脸上又呈现出了悲伤的表情。

老爸,我现在过去把阿姨接过来,你看看,如果能行,今晚就留下。

老范觉得二胡要拿下来擦拭一下了。灰尘多了,眼睛就被蒙住了,鼓桶上蛇皮要打蜡滋润,这样发出的声音圆润,就能听出泉水流动和花开的声音。

阿姨来了,范老师没有看清脸,这个阿姨大概从农村来,满脸的紧张,上衣明显不合身,身体空荡荡的,坐在沙发上,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来假意的笑容,她的眼睛像云,比云的眼睛还大,但是岁月已经挖走了她眼中的光芒。

爸你看行吗?

无语,一阵好久的沉默。

央视四套中国文艺开始了,小孟今天会介绍谁出来,要唱哪首经典老歌,又要让人流泪了,逝去的青春就像流到大海里的河水,海水蒸发返回大地又变成雨水,如此周而复始。寒风带走了秋天,秋色已经完全褪去,留下金灿灿的果实。

儿子带着阿姨走了,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好一会,老范发现屋里就剩他一人,中国文艺已经播完了,开始播放相声了,是一个短头发圆脸的娃和一个大胖子在说,台下的观众笑得前俯后仰,但他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他关了电视机,想去一趟厕所,他随着惯性晃了几次,还是没有站起来,他扶着茶几用力起身,茶几翻了,上面已经洗好明显氧化的苹果滚了一地,他俯身去捡拾,感觉到裤裆已经湿透,液体叮咚叮咚滴下来了。

屋里传来“噗通”的一声响,老范想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地上了,好像是人皮肤和地面发生了激烈的摩擦。过了许久,老范才到感觉胳膊疼,用手一摸,是粘稠的红色液体,好半天他才确认是自己流出血。

“嘟嘟嘟嘟嘟嘟….”屋外又传来杂乱无章的敲门声,敲门的人看起来似乎很着急,老范猜想敲门的人会是谁?



                                                                                 2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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