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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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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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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剑天涯

短篇小说

仗剑天涯

赵光华

1

老坏胸中的怒火快速地燃烧起来,他胸膛快要炸裂了,身体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像火山爆发前快要喷射而出的岩浆。

他翻过自家满是豁口的土院墙,发疯似地跨过门槛,冲进厨房,拿起钢刀,朝声音传出的地方奔去。怒气好像有一点火星星就能点燃。阿强朝他扑过来,用身体阻挡着主人,它不知道主人要干什么。当看到主人拿出明晃晃的杀猪刀时,它像煮熟的面条一样立马软了下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阻挡主人雄狮一样怒吼。淫声浪语不时从虚掩的卧室里传出来,刺激着他的耳膜。撩拨他的火焰,他一脚踹开屋门,圆头从巧菊身上溜了下来。

圆头醉眼惺忪地看着老坏一张已经扭曲的脸。

来呀,往这里捅,老子就和你老婆好,咋啦!你来捅死我啊。圆头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刚才还挺拔的阳物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缩了回去。满是酒味的嘴里依旧吐出轻蔑和不屑。

老坏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叫了一声,拿命来。他一个箭步蹦上床,找准圆头心脏的位置,明晃晃的刀刺了进去,就一刀,圆头的胸口就喷射出鲜红的血,老坏快速地躲开了,他不想让圆头身上的血玷污了自己的身体。巧菊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吓蒙了,她身体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的尖叫声震落了屋顶的尘土,窗户上的玻璃传出破碎前的咔嚓声。

|“杀…杀…人…了,杀人了…”

“满地是血,满地是血…”

巧菊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赤身裸体、连跪带爬出了卧室。

阿强发出剧烈的叫声,强烈的血腥味道让它瞬间兴奋起来。

圆头胸口的血还在往外涌,此时他嘴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手在空中乱狂抓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嚣,像一头快要咽气的白条猪一样做着垂死而无力地挣扎。老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点燃一根烟,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目光顺着墙角往上爬,停留在石膏天花板上。这把刀是爹留给他的,是被猪血无数次浸润过的,虽很久没有用,但是刀刃依然闪着寒光,这把刀爹用了一辈子,多少猪命随着这刀起而陨。这是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爹说带着这把刀,就可以走江湖。这把刀一直被老坏束之高阁,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他手中的烟燃到尽头,圆头的命也随着这缕青烟袅袅地飘向空中。

夏日的午后,空气燥热,没有一丝风。巨大的泡桐树叶子被太阳烤得耷拉着,阿强趴在门口,快速地喘气,舌尖上往下滴水,它东张西望,不时舔着爪子。

老坏杀人了!

午睡中的村庄一下子被弄醒了,大晴天平地起惊雷。老坏他居然敢杀人?虽然大家他叫老坏其实人并不坏,他连个小混混的都够不上。说他杀人,好像天方夜谭,整个村庄都在疑惑和惊奇。

第二根烟快要烧到老坏手指了,人潮如水一般地涌入小院,大家不相信横桥村会发生杀人案,不相信会发生在一个叫老坏30岁的中年男人身上。他们脸上呈现出从来没有的亢奋,慌乱中大家窃窃私语,臆想问题的答案。书记说,我已经报警了,大家不要乱,保护现场。快通知圆头弟兄几个过来救人。

圆头几个弟兄先后赶到,看着倒在血泊中一丝不挂、气若游丝的大哥,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冲到老坏面前理论。

老坏从横桥镇上听完瞎子五说评书《武松杀嫂》一段,瞎子五和他干辣了一斤老酒,他想借着酒劲和老婆睡一觉。等他踉踉跄跄摇晃到门口,发现大门从里面闩住了。这个女人,中午在家里搞什么名堂。他侧耳细听,屋里传出男人呼哧呼哧的喘声和女人发骚的叫床声。声音此起彼伏,肆意而大胆。巧菊听到有人敲门,慌忙对圆头说,老坏回来了。正准备飞上云端的圆头大声叫骂“老坏,你个奶奶的,早不回来晚不回来,老子就要飞了你回来,你坏了我好事,我就和你媳妇好,你想咋的!”

镇上派出所的警车“呜啦呜啦”开进村庄,小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老坏依然稳坐在床上抽烟,眼睛盯着天花板吊灯发呆,警察给他上手铐的时候,他微笑着主动把手伸了上去。两名警察抓住他的胳膊带他走出卧室,他回头环顾着院子和三间漏风透雨的厢房。他被押上警车,朝大家挥挥手,面带微笑。刺耳的警笛声又一次打破了小村午后的宁静,人群主动给警车让开了一条道,等人群明白过来的时候警车已经开出了小村,道路上尘土飞扬,阿强跟着警车狂奔了好久,终于无奈地看着警车消失在天地的缝隙中。

这条叫阿强的牧羊犬是老坏收养的一条流浪狗。

2

老坏的确杀人了,要了和他媳妇巧菊好的男人命。他知道那一刀肯定会让圆头毙命。爹教过他,技术高超的屠夫一刀就必须让牲畜毙命。不然,就永远是没有出师的学徒,老爹王转院的杀猪技术在横桥镇是数一数二的,当初老坏很不情愿跟着爹去杀猪,他不喜欢那种血腥的场面。爹说,老坏啊,你已经跟着爹学了几年,今天让你亲手操刀捅一个,爹教他如何把猪四蹄绑死,如何制服一头殊死挣扎的猪,刀进去的时候要用东西挡住猪的眼睛,不然黄泉路上它会把你也带走。要从心里战胜自己,才能征服嗷嗷叫待宰的猪。要找准心脏的位置,刀子进入前,要喷一口浓烈的酒,这样刀子进去猪油不粘刀,不管猪如何挣扎,要用力让刀尖在猪心脏部位挪动几寸,看到血顺着出血槽喷出来,再拔刀,这时候猪抵抗力就会渐渐弱下去。老坏在爹的调教下,能一气呵成了。捅刀,放血,热水浸泡,刮猪毛,开膛、出下水、最后冒着热气的两板肉就堆在案桌上,猪头早就被提前预订了,是婚丧大事用来祭祀的必备品。

起初老坏也失过手,有一次杀一头两岁多没有阉割的公猪,几个小伙子就是把它按不到案子上,那头猪在拼命,惨叫声让人心发毛,它瞪着血红的眼睛,做最后的抵抗,眼看就要捅刀了猪挣脱掉了,还把一个壮汉撞出两米开外。一群人体力撑不过一头待宰的成年公猪。换一拨人再上,等把猪摁住压在案子上,众人满头大汗,都脱了虚。众人喊,老坏快操刀,捅了这个畜生。猪还在做剧烈地挣扎,老坏一刀捅进去,没有对准心脏位置,没有看到血喷涌而出,猪更疯狂了,竟然带着刀挣扎溜下案台,众人把它逼到了墙角,它怒吼着,朝着老坏的裤裆猛烈地撞去,老坏骑在猪背上抓住两只耳朵稳定身体,猪带着老坏满院跑,地上的血迹斑斑。

如此的滑稽的场面引得人群哄堂大笑。

老坏觉得爹的脸让他丢尽了。

他爹见状快步山前,两手抓住猪尾巴,用力往上一提,猪后腿失去重心,一下子倒在地上,他顺势倒压住猪身,左手摁压猪头,右手把还插在猪脖子上的刀,用力往猪身体里送,只听“碰”的一声,猪血喷涌而出,刚才还准备和人决一雌雄的猪,瞬间软了下来,嗷嗷叫声变成了有气无力地哼哼,老坏爹站起来身看到他左手滴血,是手被猪咬破了。

人群中传来了掌声和赞叹声,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哦。老坏看到他爹走路有些踉跄,额头葡萄一样大汗珠滚落下来。

那次以后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坏杀猪再也没有失手过。

在老坏记忆中,爹脸每天都是通红的,每次忙完,主人都会好酒好肉招待,爹每次总是喝到酩酊大醉,他摇晃着瘦弱、电线杆一样的身体在村子里游荡,碰到谁家小孩就去逗,孩子们见他仿佛见了瘟神,四散逃离。

圆头啊,你是死命催的。我和你一个村,一条巷,小时候一起玩大,还跟着你学过少林功夫,谁让你不务正业,和巧菊这只破鞋勾搭成奸,我把这个女人娶回家是没有办法。你呢,为什么步步紧逼?你和我媳妇好明摆着,我早就知道,村里都传遍了,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绿,我佯作不知。我就不算村里的男人,家里穷又没有人样,是个女人我就娶了。我是什么人,我是横桥村村民眼里的坏人、穷光蛋,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姓老叫坏你不知道?你带上巧菊出去鬼混,我睁只眼闭只眼,你玩够了放手把她还给我就行了。你不该变本加厉,你竟然跑到我屋,在我床上睡我老婆,巧菊再烂,也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狗急了都跳墙何况我还是个人呢。

圆头你才是作恶多端的坏人呢,横桥村人谁不知道,你仗着弟兄多,又会一点拳脚,欺男霸女,你不和贤惠的媳妇好好过光景,却和小姨子好上了,让亲姊妹两个为了争宠,破口大骂。最后小姨子喝农药自杀了,媳妇也失踪了,你身边没有女人了,就打我老婆的注意,巧菊明着是我老婆,暗地里给你灭火。

圆头比老坏大几岁,长得壮实如牛,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他们认为拳头就是真理。在横桥村甚至横桥镇都是有名的,派出所也管不了他们,村里人没人敢和他们斗,提起他们老书记也唉声叹气。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勾搭上巧菊的。巧菊过去名声不好,村里人都知道,谁让自己挣不来大把钞票交给自己的女人。

巧菊过去是邻村乔家堡的大美人,人长得好看,皮肤白皙,尤其是那个脸蛋,发光发亮,没有一点坑坑洼洼,一双眼睛会勾魂,她看着男人说话,男人就想骚。她会打扮,长发波浪一样披在肩上,身上的香水味能飘到三里以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她不记得爹她娘长啥模样,她长到20多岁的时候,奶奶就痴呆了,她成了脱缰的野马,成了横桥镇一朵被无数男人蹂躏的花,她成了横桥镇坏女人的代表,她穿衣大胆男人都不敢直视。一个时期国家严打,那帮混混都被关进去了。她像一朵凋谢玫瑰,整日无精打采地游荡。她不甘这样无滋味的生活,去了广东后,她好像花朵又沐春风,开得娇艳妩媚。她甚至学会了粤语,再回到横桥镇时,已经过去十年了,珠光宝气的装扮挡不住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想找个男人嫁了。光棍老坏成了她的首选。她没有问老坏要一分钱彩礼,还搭赔进去不少。一起嫁过来的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花枝招展的巧菊领着一个脏兮兮的女孩一起进了老坏的家。女孩从没有叫过老坏爹。

巧菊请人把奄奄一息的三间厢房子美容了一番,卧室里的大坑被拆掉,换上了华丽舒服的大床,在这张床上,老坏第一次领略了女人的厉害,巧菊也享受了一个没有碰过女人的男人身上喷薄的激情,原来横桥村的夜静悄悄,只有蛙声和蛐蛐的叫声合鸣,偶尔的几声狗吠穿插其中,巧菊进门后,老坏家里总能听到鲜活的、毫无顾忌叫床声。

村里人说老坏和巧菊是绝配,他俩走到一起谁不笑话谁,各取所需。

3

“老坏”是村小学张老师送给他的外号,就这样叫开了,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名,最后连他自己也忘了。他去果园里偷苹果,被逮住了押到派出所,警察问姓名,他说,我叫老坏。警察说,说你的大名,姓什么叫什么?他说,姓老叫坏。警察说,这哪是个人名啊,村干部说这男娃就叫老坏,他娘早就死了,弟兄四个,家里穷得叮当响。

横敲镇代销店里的零钱丢失几次了,派出所一直没有破案,门窗好好的,锁子也没有被撬的痕迹,外人是进不去的,难道是内贼。直到一天,老坏被抓住后,村里人说这娃有特异功能,他能像猫一样缩骨,从代销店的一尺见方的烟囱中下去,他用一根很长的棍子,棍头帮上松胶从窗户钢筋条缝隙里伸进代销店沾钱盒里的纸币,他被抓后装死能把警察都吓住。警察掐他的人中,眼泪刷刷地流而身体没有反应,村里人说,老坏真是个奇人。

老坏的脑子死活塞不进去语文数学,个子却像路边的速生杨一样往上蹿,他站在同龄人中间鹤立鸡群,胳膊长,巧菊说他腿间的老二也是大号的,很受用。

上小学五年,他在班里不算正式学生数,也不用考试,一直往上升。他闲着就想法儿捣乱,在学校里制造恶作剧,不是把这个女生的辫子绑在板凳上,就是把虫子放进其他学生文具盒,偶尔偷吃其他学生的零食。他脸经常被张老师巴掌关怀,张老师也不担心老坏爹会找他麻烦。最经典的一次是他把鸡鸡塞进鸵鸟牌墨水瓶里尿,张老师点名让他站起来,一紧张鸡鸡被瓶口卡住了。张老师说,人不大,鸡巴不小。你这个怂娃,就是个老坏。学生们忍俊不止。从此“老坏”这个名字就跟上他了,他爹死后,全村人都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五年后他也小学毕业了,他除了会写上下颠倒都正确的“王”字外和汉字再没有缘分。

老坏爹的名声威震横敲镇。应该被称作艺人,他爹官名叫王转院,他10岁时穿着漏裆裤跟母亲从河南逃荒来山西。不久母亲就死了,从此他光混一条,好心人给他撮合了一个憨婆娘生活,女人不会做饭,也不会做家务,只会生娃,他杀完猪,喝完酒和憨婆娘睡一晚,婆娘就会怀上,就这样给他生了五个儿子,憨婆娘不会做女工,儿子们的衣服全靠邻居大婶们救济,一件衣服从老大穿到老坏身上的时候,已经饱经沧桑、千疮百孔了。

王转院师傅是横敲镇另一位杀猪人许金娃,他刚开始只跟师傅打下手,比如用绳索打结固定猪蹄,比如刮猪鬃,清洗猪下水。时间长了揣摩久了就掌握了杀猪的要领,后来他手艺渐渐盖过了师傅。他陪着师傅喝酒,给师傅说评书。师傅酒后言语不清,他随声附和。伺候师傅睡下他才回家。几年后,师傅死了,不到五十岁。师傅曾经给他说,我们屠夫都死得早,我们手里有猪命呢,那些死去的畜生也有灵魂。会找我们算账,冤有头债有主,报应就在那里等着咱们。

农村人娶媳妇都选择冬天,进入腊月,农村就热火起来,村民闲了手脚心思却变肥变厚,得寻找个事情干了。准备娶媳妇的开始置办东西,酒席是必备的,开春买回的猪崽,经过夏天的青草和秋粮喂养,这个时候都膘肥体壮了。老坏爹成了横敲镇唯一会杀猪的人,他活忙的时候就让老坏当下手。老坏不情愿去,爹说,上学有什么用,杀猪是一门好手艺,跟着爹干,天天吃香喝辣,现在整个横桥镇就我一个会杀猪了,我要把这把手艺传给你,好好干,攒点钱好给你说媳妇。老坏上头的三个哥都招赘到外村去了,眼目下他爹眼前只剩老坏一个了。

老坏打心眼里不喜欢杀猪这个行当,那种血腥的场面让他恶心呕吐,他听不得猪被宰前绝望的叫声。

他经常说爹,那些被宰杀的猪们也有灵魂。他们会找上门索命的。爹说我知道天底下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有灵魂,但是七十二行,总都要有人干的,屠夫生来命贱,小车不倒只管往前推。

老坏最喜欢听评书,喜欢听横桥镇瞎子老五说评书,说隋唐演义、三国、水浒、岳飞全传。瞎子五讲的只是凭他口耳相传断断续续的章回,其中也有发挥和演绎的成分。老坏却听得入神,说到精彩处,瞎子五站起来加上动作渲染。说水浒“自古山东出英雄,梁山好汉最著名,替天行道人称颂,名垂青史第一功”说完名垂青史后瞎子五有一声停顿,然后故弄玄虚语速放慢的蹦出三个字“第~一~功”。你看那李元霸手持一对流星锤,锤被他舞得虎虎生风;看那吕布和关云长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那岳飞舞着七尺长矛,骑在马背上,“吐~吐~吐~”来到敌阵前,一枪就把小梁王挑下了战马;看那武松回到家,听到他嫂子和西门庆正在二楼雨云,武二爷大喝一声贱人拿命来,看手起刀落,那西门庆的人头被武二爷踢出去滚了好远……

瞎子五说书的时候唾沫四处飞溅,嘴角的白沫越积越多,直到老坏递给他一碗水才得以缓解。老坏说,单田芳讲得隋唐演义比瞎子五精彩多了,单田芳说评书前后词语总是黏在一起,听起来然板。老坏不识字记性却好,他听一遍便能把评书里主要情节讲下来。再后来,大队部里有了黑白电视,老坏就等日落西山电视剧播完后评书开场。田连元说书精彩爆棚,嘴里的象声词不断,听那马蹄声“嗒嗒嗒~”看那李逵手持一对板斧所向披靡、听那锤子和铁枪在空中飞舞“咔嚓咔嚓~”,看那边射出三支箭说时迟那时快,箭“嗖~嗖~”地飞出去,敌人便跌落马下……老坏听得入迷,忘了吃饭,忘了上学,直到爹过来喊他,还不赶快回家睡觉,明天要杀两头猪,村东一头,村西一头,你得歇足了精神,明天要出大力。

4.

责任制头几年,横桥镇人民干劲冲天,大队书记忙得像头拉磨驴,他对着大队喇叭整天呜啦呜啦地喊,把上级精神传达得振奋人心。可是生产队长就是皮,通知开会从8点喊叫到10点,人都齐不了。他寻思应该找一个跑腿的代替大喇叭。大队会计小眼睛一转,这不现成有一个吗。

老坏就这样走马上任了,成了大队部的编外干部,他的主要工作是,当好书记的腿和眼睛,要把书记的话不折不扣的传达到小队一级干部,还要及时搜集群众舆论反馈给书记。不管三伏酷夏,还是隆冬雪天,老坏必须每天早上在书记家门口候着,等书记起了床,上了厕所,有时候还要等书记和老婆睡完回笼觉,才一起大摇大摆走向村委会。老坏一般走在前面,有鸣锣开道的意思。书记跟着,迈着八字步,一只手拿着报纸,另外一只手竹签掏牙缝。老坏走得趾高气扬,走得目空一切,仿佛在横敲镇横桥村,除了书记就数他厉害了。过去受尽了人嘲笑,现在终于算个人物了,不停有人和他打招呼,竟然还有女人给他抛媚眼,这让他激动不已。他不再是只会杀猪的老坏了,他说话办事俨然是书记,他每天忙碌着给各位生产队长传达书记的最高指示,传达的时候,是书记的表情和口气,说完话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开始打听和传播一些小道消息,比如村东的寡妇和西头的光混好上了,比如东家的狗昨天咬了西家的娃,他说话抑扬顿挫,声音忽高忽低,像瞎子五说评书。偶尔在生产队长家混一顿饭,腐败一下,或者过过嘴瘾,和人家媳妇说一阵荤段子。他对横桥村几百户人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时间久了,村人给他名字前面加了一个光鲜闪亮的前缀“王村长”于是他的名字成了“王村长老坏”

王村长老坏的艳遇说来就来,西庄一个姑娘进入了他的视线,这个姑娘叫秋歌,经常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衫子,没有钱买雪花膏往脸上抹,但是人年轻,青春和朝气鼓破衣服往外溢,她个子娇小,皮肤也不白,但是眼睛看人总是含情脉脉,老坏路过她家门口那一刻,魂就被她勾走了。她看着他笑出一脸娇媚,忽又觉得失态赶紧跑回去虚掩大门,这一幕让老坏心旌荡漾。

因为家里条件实在不好,没有人上门提亲,秋歌就在那里干耗着。老坏爹没钱给儿子们说媳妇,他只管杀猪吃肉喝酒,五个儿子,他只把老大勉强定了一门亲,成了家。其他的就只能靠他们自己发展解决了。老坏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村里漂亮姑娘只能在梦里约会。书记说,老坏这怂娃最近怎么胡求乱窜,一天天往西庄跑。听说这事后,一拍大腿说了一句“老哇(乌鸦)不笑话猪黑,这也算门当户对”

老坏心里盘算,有书记撑腰,这门亲事板上钉钉。过完腊月到了正月,他就能把秋歌娶回来当压寨夫人,他要杀两头猪,摆上几十桌,让横敲村老少爷们看看,我老坏也出息了,也讨上老婆了。春风得意马蹄疾,老坏走路开始飘,差一点就能飞起来。

横桥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年味。爹越来越忙,家里杀猪的要排队邀请他们,他爹喜欢人们递上好烟点头哈腰请他的感觉。他觉得人生价值在腊月里一下子像猪尿泡一样被吹大了。腊月里他需要老坏做帮手,他要把手艺传给这个当村干部的小儿子,尽管老坏每次总是不乐意,但他应下谁家的事,大队里再忙也得去,爹说师傅教他杀猪的规矩,能下崽的母猪不杀,二彪子猪(没有长成)不杀,病猪不杀。谁家红白喜事请他杀猪不要钱,算做人情份子钱,猪下水归他就行。他一般一天最多杀两头,早上太阳出来后,下午落日前,他告诉猪的主人,让猪美美吃最后一顿,吃饱了再送它们上路。谁家杀猪,要提前请几个青壮劳力帮忙,要先把猪四个蹄子绑紧,猪们知道要被宰了,便开始嗷嗷叫。柴火架起,海子里的水翻浪,这些活都由老坏吆喝人干,等收拾妥当了,老坏爹才起身,穿上橡皮水衣,掏出刀,一口气喝下半瓶北方烧酒,最后一口酒喷雾在刀刃上,酒顺着刀柄流到他的手和胳膊上,他摁住拼命挣扎的猪,背对猪哀怨愤怒的眼睛,刀抵在猪脖子下,刀尖快速移动,找准心脏准确的位置,他要保证一刀进去,猪血就能喷出来,减少畜生痛苦,让他们尽快地上路。刀走进去的几秒钟,老坏会听到爹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叫。等热血喷涌而出的刹那间,他爹快速闪开,从始到终身上不沾一点血,这是他爹几十年练就的绝活儿。老坏从心里佩服老爹手艺,尽管他不喜欢这行当。

爹忙完最后一道工序,坐下来呷一口茶,他在等人们稀稀疏疏的掌声和赞美声,黑红的脸上洋溢着手艺人特有的骄傲和不屑。

他爹瘦高个,弱不禁风,平时走路都左摇右晃,喝了酒就像大海里的小船。他不爱说话蔫得像缺水的田苗。说话咿咿呀呀女人腔调,只有在杀猪的时候,才是个真正的男人。

这腊月时光漫长,老坏盼着赶紧过完,他就不被爹叫着去杀猪,晚上可以继续听评书了,可以继续去西庄约会秋歌了,尽管秋歌邋遢,闺房里满是尘土,尽管她浑身散发着汗臭味,但老坏不嫌弃,他愿意去抱她,愿意拉她发烫、汗津津的手。

想不到老坏的村长梦在一场血雨腥风的斗争中戛然而止。老坏“腐败”了,被大队辞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你一定唏嘘不已。

老坏在狐假虎威的村长生涯中,得罪了大队小眼睛会计,有几次会计想指派老坏去给他家干活,老坏拖着没去,惹怒了这个掌握全村财政大权的人,书记也奈何不了。年终清账,发现老坏在小卖部里赊欠了两条红裤带,记在大队帐上,这两条红裤带是老坏送给秋歌的定情物。虽然只值五毛钱,但是会计抓住这事就是不放,书记也没法子,只好把老坏“削官为民”。

就这样,老坏以“腐败”的名声结束了村长生涯。秋歌爹也把秋歌嫁给外村一个跛子当媳妇,跛子爹出了很高的彩礼,秋歌爹喜上眉梢。

老坏满脑子都是秋歌,秋歌的笑脸像圆圆明月挂在他心中。月芽儿是秋歌的弯眉。起风了,秋歌眉上的刘海是否被风吹散,下雪了,他想起秋歌身上的花花对襟棉袄……

老坏拉过秋歌的手,在激情膨胀得越来越丰满的时候,被生生地刺破了,一脸娇羞的秋歌印在他脑海里,赶不走,抹不掉。

一条小河从横桥镇和横桥村中间流过,镇上住户是从村里迁过去的,大多是头脑精明的生意人,那里有镇政府和镇长,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穿过镇里唯一的街道,一河之隔,镇上车水马龙,喧嚣尘上,而横桥村却淑女一样安静。每年汛期,河水淹没了桥面,河边的庄稼在一遍河水泛过后,被滋养得饱满硕大。村中间池塘和小河是相连的,夏天雨水积满了就外溢到河里流走,河水丰盈的时候,池塘也被注满,池塘边柳树枝叶繁茂,枝条垂下来轻抚池塘水面,圈圈涟漪随风四散开来。池塘边的石头上,浆洗衣服婆娘们的笑声和棒槌敲打声,此起彼伏。蜻蜓站在水中枯枝上稍歇。傍晚,袅袅炊烟把蛙声送到横敲镇每户人家里。池塘是村里男娃娃撒欢玩水的地方,水里的烂玻璃瓶渣很多,娃娃经常被扎破腿脚,上岸摁一把黄土止住血,又鱼一样钻进水里,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坏的水性好,他家紧挨着池塘,别的孩子下池塘玩水会被父母不停地喊叫。他在水里泡一天,爹也不会管。他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一个猛子下去可以从池塘东游到西,他会踩水,像鸭子一样浮着水上。他上辈子一定是一条鱼,或者是奔走梁山的英雄好汉,杀富济贫,他是救人性命的英雄。

老坏记不清他在这个池塘里救过多少人了,他希望听到人喊他,老坏有人掉水里了,快点救人。听到急切地呼喊,仿佛听到了战前吹响的号角,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不管是夏天燥热泛着腥气的水,还是冬天冰水刺骨,他会像水浒里的浪里白条张顺,从水里救活一条命来。落水人在鬼门关里来回着,拼命地抓住救命稻草。他习惯了被救亲人感激流涕的话,尽管被他救活的人后来并没有看过他,他并不希望被人记起,他觉得是在替父亲还债,替自己还债。救人一命能抵消杀几条猪的命呢,他常常这样想,也在心里默记着数字。

不喜欢做屠夫,因为爹说过做屠夫的都不长命,许金娃就死得早,他爹比师傅也没有多活了几年。屠夫一刀可以结束活蹦乱跳的性命,在世欠的命太多总要还的。那些猪啊羊啊,会成群结队找捅死他们的人算账。

人的一生,你太风光了,前半生提前享受了,后半生就没有了。屠夫吃了太多的肉,最后连自己也吃掉了。

老坏不记得在看守所关押了几个月,每天抬头只能看到巴掌大的蓝天,号子里没有横敲村鸟叫声,听不到小河水流淌,没有叹息,他享受着难得的清净。其他犯人听了他的故事都拍手叫好,尊他为大哥,因为他是杀人犯,比起那些鸡鸣狗盗的鼠辈要伟大得多。他又找回过去当“村长”的感觉。

律师来了,说老坏你要说是无意杀死圆头的,说你是酒后情绪失控才酿成大错,你杀死圆头只用了一刀,完全可以说成是过失杀人而非故意杀人,你还有自首情节,还有你村百姓为你喊冤陈情,你好好配合就可以得到轻判。

谢谢律师,你的好意我领了,我就是要弄死圆头,我捅死他,一刀足够了。我弄死他,替横敲村除了害。

圆头,你就是一个屠夫,吃完自己爱情,吃小姨子,吃完了小姨子还要吃我老婆巧菊的。你太贪婪,死有余辜,我就是武二爷,我要替自己报仇。

老坏杀圆头的确是为横桥村除了害,老书记带着村民去县公安局、法院陈情,要求轻判。他甚至拦法院院长的车喊冤。院长说,杀人是大罪,可是这个老坏,警察一再问他,给他嘴里递话,但他一口咬定就是故意杀人,就是想弄死圆头,他杀死圆头就像捅死一头猪一样简单。

老坏杀了人,不但没有民愤,还落下好名声。

法院判了他十五年有期徒刑。

5.

15年的光阴一晃就过去了,老坏活得很踏实,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好像是睡了一大觉,除了偶尔会想起秋歌,监狱生活像一场没有台词的情景剧,按部就班。

走出监狱的时候是初春,没有人来接,他轻松惬意地走进麦田,静静地坐下,躺在蓬松的绿毯间,他双手挡住太阳,让光线从指缝里流进来,身体被暖洋洋的。他什么都不去想,麦田的凉风从耳边吹过,青草裹着泥土的清香唤醒着他的嗅觉。几只鸟从头顶飞过,结伴而行,叫声清脆,天空碧蓝,几朵白云悠闲自在天空散步。

他不去想明天应该在哪里。

老院门锁锈迹斑斑,锁眼已经被污泥堵死。院墙又倒了几块,梧桐树依旧茂盛,院里落了厚厚一层树叶,下层叶子已经腐烂,和着雨水微尘成了新泥,新泥有幼苗吐出。房里还是15年前的样子,地板上血迹似乎还在,一些破烂的衣服散落一地。那是圆头和乔叶的衣服。

院子里有动静,谁来了?哦,是阿强。它的一只腿已经断了,它从院墙的豁口进来一下子扑进老坏的怀里,浑身是恶臭垃圾的味道,狗毛脱掉了不少,有伤口刚刚结痂。它动作有些吃力,大口地喘着气,发出呜呜地叫声。

邻居说,你走后这个院子就再没有进过人,只有这条狗早出晚归,也不知道这些年,它在哪里吃,晚上它回到院子里。偶尔的几声叫提示着人们,它在等主人回来。

老坏温热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抚摸着阿强,阿强的眼睛已经变得晦涩,没有当初的光芒和凌厉。

老书记来了。老坏,合计合计明天干嘛?

猪定点屠宰了,你这一把好手艺恐怕没有用武之地了。老坏说,人总要活下去的。

西庄那个叫秋歌姑娘过得好吗?书记说,要不你把巧菊叫回来,还有她女儿,好歹也是一家人。

老坏想,没有女人照样可以活下去。

几个月后,横桥镇上原来瞎子五说书的房子改头换面变成“老坏肉铺”。门口新立了一个旋风火炉,火炉上蹲着大铁锅,锅里卤肉香飘几十里,卤肉总是供不应求,名气越来越大,横桥镇十几个村,谁家过红白喜事都点名买他的卤肉,人们说,他卤的肉,肥肉不腻,瘦肉不柴,还有一种特别的香味,让人吃了欲罢不能。新卤肉刚出锅,就被一抢而空,无数的流浪狗围着一块肉疯狂撕咬,阿强太老了,老坏专门给它吃些碎肉,但总是被别的年轻的狗抢去。

“爸,我妈让我回来照顾你”

一个20岁左右打扮时髦的女孩出现在老坏肉铺,老坏仔细辨认,她不是秋歌,也不是巧菊,听到他一口一个爹地叫,老坏明白了,来就来吧,反正这肉铺也缺少一个女人打理。当初小女孩跟着她妈来的时候才四岁多。老坏娶巧菊的时候,村里人说老坏你狗日的真会算,娶回一个美娇娘还带来一个小棉袄,赚大了。老坏心想,这倒也省事。只是巧菊一直没有为老坏生孩子,老坏每次从她身上溜下来的时候,都想这发子弹一定能中,过十个月他怀里就能抱一个小老坏,他会抱着娃,到处炫耀。那年他进去的时候如果巧菊怀上了,现在孩子也十五岁了,已经长成毛头小伙或者如花似玉的姑娘了。但是现在眼前这个管他叫爹的女人不是他的种,是巧菊和不知道姓名的男人制造出来的。

老坏每天埋头选肉,清洗,尤其猪头上的毛要清除干净,心肝肺肠子要用火碱水清洗很多遍,去掉腥味。然后下锅,放料,炉火烧旺,卤肉的香气像破浪一样四处散开,肉卤的时间和火候要掌握好。卤煮的过程老坏一步都不敢离开,肉铺每天的钱总是交给给他叫爹的女人掌管。她渐渐地掌握了卤肉的秘方,这个女人开始不耐烦了。她又领回来一个男人,他们看老坏横竖不顺眼。爹也不叫了,经常呵斥猪一样和老坏说话。

老坏又开始酗酒了,他仿佛又开始跟着爹杀猪了,爹病重的时候,他已经能独撑门面了,他比爹的动作还麻利。他开始收购活猪然后宰杀卖肉。腊月里他杀猪,周围围满了群众,看杀猪好像欣赏一个明星演出。儿童们怕错过了猪尿泡,早早坐在父亲的肩头等着,看老坏刀起刀落,冒着热气的猪尿泡就流了下来,拿到猪尿泡的小孩欢呼雀跃,猪尾巴也是抢手货,传说吃了可以治疗小儿流口水。

横桥镇位于三县交界,隔日的集会人山人海,老坏的肉铺虽然在街道尽头偏僻的地方,但是一会功夫就卤肉就售罄,外地人卖肉人不用问路,顺着肉香就能找到肉铺。

要不是娶回巧菊这个扫帚星,要不是她和圆头勾搭成奸,不是耽误这十五年,我老坏早就成猪肉大王了。

可是眼下巧菊的女儿回来了,和她娘一样有心机,她们要吃了他的肉铺,总有一天也会吃掉老坏的。

老坏突然想起说书的瞎子五,肉铺上空还回荡着他的说书声,他留恋肉铺这几间烂房子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总有嘶嘶的战马声,有刀叉剑戟发出的金属碰撞声,有笑傲江湖英雄的喧哗声。

横桥镇的桥真的很老了,几百年的老石条毫无生气地横亘在桥面上,岿然不动。桥边杂生树木年复一年地枯了又绿。高大的洋槐树和河岸耸立,春天洋槐花飘在河面顺着河水游得很远。

6

老坏小的时候,河水溶溶,清澈见底,藻草款款摇曳看得清楚,鱼顺着河水游动,河面很宽,水流的平缓。河水能没过人胸膛的时候,正值六月。知了叫得肆无忌惮。河边是镇上的骡马市,骡马牛羊大粪味有青草的味道并不刺鼻。责任制后牲口交易活跃。滋生了一个职业称为“骡马经济人”,老坏是在离开肉铺百无聊赖、到处闲逛的时候发现这个行当的,买卖牲畜的两家面对面不搭话,全靠经济人从中斡旋,经纪人跨一个能遮住两双手的包包,在买卖家之间穿梭。经济人嘴里不说价钱,用手语表达,分头给买卖双方讨价还价。在包包后面用手语捏出数字。看上这头牲口,买家给经济人报价,我出这个数。卖家说,我要这个数。太高了,再往下落点。你再涨点,就这样反复许多次,经济人察言观色,掌握买卖成交的火候,最后一锤定音,买方觉得价钱可以接受了,嘴里还说嫌贵,卖方也觉得卖这个价钱可以了,嘴里却说贱卖了。

几个月后,老坏把骡马买卖经济人搞得炉火纯青,在骡马市小有名气了,弄得其他经济人都没活干了。他每次都能抽到不菲的中介费。他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晚上,他顺着河边散步,吹着习习凉风,河对岸横桥村依稀灯火、忽明忽暗。借着酒劲,他开始想秋歌,想瞎子五。

他回忆起巧菊床上的叫声,在微醺之后他突然想起了这个骚女人。她的女儿,当初来肉店的时候,几句爹叫得肉麻,多年没有碰女人,老坏心里不免有些荡漾。她总在老坏面前无下限地撒娇,再后来干脆往他怀里扑,用她圆圆的奶子蹭他裸露的后背,他没有想到这是温柔的陷阱,终于在一天晚上,她把老坏睡了,是女儿把他爹睡了。这个女人比她娘乔叶还骚,在床上上下翻飞,她的叫声比她娘更新颖,听得隔壁男人半夜出门乱窜。

这样的好事没有了下回,所以老坏觉得他必须离开肉铺了,想到十五年前圆头断气时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走得坚决,也有无奈。

村里人有一阵子没有看到老坏了。人们都明白肉铺里发生的故事。

横桥镇就那么几户人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东头放一个屁,西头人就得赶紧捂鼻子。老坏早上出门准备河边溜达,发现大门被泼了花花绿绿的大粪,黏稠的大便在黑黄色的液体里浮动,苍蝇嗡嗡乱飞,臭味随着晨起的风飘满了横桥镇上的大小角落。

他反复在想是谁干的,脑壳都疼得要爆炸。

秋天了,院子里的草又枯了,老坏好久没有看到老狗阿强了。老书记说阿强死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看到主人,它在村东头一处荒沟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狗不会死在主人家里,更不会在主人面前咽气,老坏眼眶湿润。

老坏突然在想他官名叫什么?官名只有爹知道,爹死后,连同给儿子起的名字也带走了,老坏想,他还不如阿强。

县城对老坏来说陌生又熟悉,香水诱惑着他,舞厅楼顶的霓虹灯暧昧地眨着勾人的眼睛。剧院里天天有古装戏,老坏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他记性好,能记住戏词,戏里的精彩片段,他能照着一字不漏地说完,他没有瞎子五说书时候故作神秘的表情,但他能把说书声转化成影像,在他脑子里银幕式回放。

“老坏羊肉馆”开张了,鞭炮震天响,炮花满地红,他亲自选羔羊肉,亲自操刀宰杀,剥了羊皮,把肉从架子上剔除。他的羊肉碗大,料重味醇,肉烂汤浓,香气四溢,令食客回味无穷。有位文化人还为老坏羊肉做了一首打油诗“原汤优质味鲜美,驱寒暖胃添精神,夏天吃了防湿气,冬天吃了暖全身”羊肉馆开在十字路口,生意火爆,四方吃客交口称赞。

老坏羊肉馆生意越来越好,他开了多家分店,雇用了经理打理生意,注册了商标,老坏羊肉成了县城的名吃,成了全县著名品牌,县长也慕名来品尝他的羊肉,吃完赞不绝口。说要扶持,说要把老坏羊肉打造成该县的拳头产品,然后全国加盟连锁。

钱如水一样流进了老坏的腰包,他开上了奥迪,脖子上挂着几斤重的金链子,多年不见的朋友来借钱了,从不来往亲戚来要免费加盟,保险公司漂亮的女业务员踢破了门槛,村学校的校长来拉赞助,每次老坏都让他们满意而归。

秋歌在他的店里从店员成长为店长,老坏给了她一个店面,让她独自经营。

巧菊也来了,说她十五年等老坏等得辛苦,不思茶饭、望穿秋水,说到动情处,还挤出几滴泪来。老坏想笑,心想你肚里哪来那么多戏词。其实老坏知道,当初巧菊肯嫁给他,就图他是个童男子身,她睡过的男人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个像老坏一样干净。

县里著名民营企业家、“老坏羊肉餐饮有限公司”董事长、县政协委员老坏失踪了,这成了县城里头条新闻,是绑架勒索还是被人谋杀?公安局动用了大量警力去寻找,寻人启事雪片一样飘满了横敲镇。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这可急坏了县里的头头们。

秋歌、巧菊、巧菊的女儿整天去县府里找县长要她们的男人。

有人说老坏被人杀了,死相和圆头一样惨不忍睹,也有人说他去武当山入了道门。

几年后,横敲镇一位年轻人兴奋地说,老坏活得好好的,在横店镇影视城好像还看见他了。老坏正演一名侠客,穿着古装,背着一把宝剑,策马扬鞭,仗剑天涯。




赵光华,男,1971年出生,山西省永济市人,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首届驻校作家。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中国国土资源报》《大地文学》《三峡文学》《山西日报》《山西老年》《山西自然资源》《重庆科技报》《河东文学》《运城晚报》等国家、省、市报刊杂志以及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微电影剧本多篇,共6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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