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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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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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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浪林》

 

赵光华

黄河出了河套地区便裹挟着泥沙,一泻千里,像一条黄色的巨龙咆哮着向南奔去。河水切开了黄土高原,也自然分出了秦晋两省。河水从壶口挤过晋陕大峡谷后,河面一下子开阔起来,河水变得舒缓,河面上的风挣脱了羁绊,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没有山的阻挡,它像脱缰的野马,跃上河堤,沿着河畔的沟壑向上直接进入村庄。

黄河流到山西省最南端的永济市,好像累垮了,一直在半睡半醒中。城市人周末会三三两两的人相约去河边,垂钓或野炊,享受大自然带来的无限惬意。天气热的时候,小孩子们会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去踩水边的沙滩,一会儿,沙滩就变软,冒出清澈的水。孩子们用绵绵的细沙围“城池”然后玩放水“攻”城。一个地方玩久了,人们便会沿河向更远的河滩漫游。永济有30万亩黄河滩涂,有数不尽的鱼池、莲藕池、桃林、杏林、苹果林、最著名的要数三北防护林工程栽植的速生杨树林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国家在黄河上新建了许多水利工程,永济有尊村引黄一级站、小樊二级站,把河水逐级提升,翻过峨眉岭,自流灌溉河东地区大片农田。一次工作的机会我发现在一级站下面的嫩滩地上有一片葱绿的杨树林,一阵大风吹来,整个杨树林向河岸倾斜,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兴奋起来,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周日,我带上家人约上朋友,准备一起去探访这个秘境。这片林子地处永济和临猗两县交界,距离县城较远,很少有人来这里。我们下了车,踩着软泥,互相搀扶,步行两公里才到达,一行人都很兴奋。走进林子,大家都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碗口粗的速生杨整齐地排列,这种杨树,旁枝很少,树冠小,主干挺拔,一直向上生长,林间的土地上,青草淹没了脚踝,我们搭起帐篷,绑起吊床,摆起桌子,准备享受着无边的绿色和清新的空气。

“狼来了,狼来了.....”一个孩子大叫起来,他被吓得面如土色,飞快地朝人群跑过来。我们没有留意什么时候一条脏兮兮的大狼狗一直尾随我们,看到我们走进林子,开始朝我们狂吠,并不时回头朝河堤上张望。

一个声音随着狗叫声飘了过来,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了?这片林子不让人进去,林业局有规定。一个60多岁穿一身黄绿相间迷彩服的老头走了过来,看他个子不高,腿有点的瘸,黑红的脸上尽显严肃,说话声音洪亮如钟。他头发被风吹得如树上的鸟窝一样乱,胡须好像也没有及时清理,乍一看吓人一跳。

我们赶紧过去解释,说我们是县城的,来这里玩一会,这片树林真好。你放心,我们不会损坏树木的。他说,现在是夏季,气候干燥,一点火星星,就会酿成大祸。你们不能在这里玩。

一行人软磨硬泡,我亮明了身份后,他说,这样吧,你们在这,我也在这,你们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走。闲谈中,老头说,他是护林员,专门负责管护这片林子,平常来这片林子的人很少,他就住在河堤上那座房子里,他说,那是护林房,他一个人住。我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那座房子我们刚路过,条件很简陋,也没有饮用水,一个人怎么生活?我问他,是不是白天在这里巡逻,晚上就回家了?家,家在哪里?那个看护房就是我的家。老头表情凝重起来,我们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我们几个在聊天,喝酒,有人抽烟,烟头乱扔,他在远远的地方大声吼,烟头一定用水灭了,确认没有复燃的机会人才能离开,再这样我就要赶你们走了。我喊他大叔,过来吧,一起聊聊,喝点啤酒。他极不情愿地走过来,脸上的愤怒表情还没有消失。他大口喝了一罐啤酒,眉间的疙瘩才慢慢舒展开来。

风吹进树林,像一只迷路的梅花鹿,乱飞乱撞。老头的花白头发在风中跳舞,林子里瞬间响动起来,像海浪滚过海滩的声音,像百万雄兵操练的声音。风钻入树林的角落和缝隙,鼓动每一片树叶鼓掌,每一棵草都开始摇头,河风经过树林的揉搓,变得温柔和蔼起来。

这片树林10年前是一片河滩,泥沙被挡在这里,河滩面积越来越大,地势越来越高,变成了一百多亩嫩滩地,由于该嫩滩地属于堤坝内新出的,权属不明确。自古黄河滩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发现新出的滩地谁耕种,谁耕种谁收益。河岸两个村的村民零星开垦种植,经过几年的改良,这片土地变得肥沃起来,充满了诱惑。终于有一天,两个村的村民兵戎相见,大战一触即发,老头说他是村长,被民意冲昏了头脑,带领村民去河滩抢地。

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两个村民发生了械斗,整个河滩里,村民的眼睛都变得通红,没有人愿意退让,老头说,他没能挡住红了眼的村民,铁锨、棒棍乱舞,石块、砖头乱飞,双方村子都死了几个人,伤者更多,他被判了两年刑。

后来这片土地被收归国有,由县林场接管,正好赶上第一轮退耕还林,这块土地全部种上了速生杨,他出狱后被林业部门聘为护林员。专门看管这片杨树林。他说,看着这片树林,就像看到儿子,他守护者这片林子,每天都能听到老婆的絮叨。他用一双粗糙的手在脸上抹泪。我递给他一支烟,被他档了回去,他接过一罐啤酒,一饮而尽。

老头说他姓薛,一个人住在堤坝上的屋子里。每个月领取一定的生活补贴。他在屋后开辟了一席菜地,还有一条叫“熊”的牧羊犬陪着他。这只狗老了,但是每天坚持替他去林子巡逻,风雨无阻。如看到有人进林子或者有异常情况就会用不一样的叫声通知主人。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熊叫得很惨,他知道有大事发生,就打着手电下河滩,果然遇到一群偷伐树的人,他大声呵斥那群人,偷树人仗着人多根本不把老薛当回事,老薛上去和他们拼命,熊也扑上去咬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腿不放,后来黑暗中他的腿被铁棍狠狠地打了一下,他忍住疼痛大声叫道,老子今天就和你们拼命了,一群人没有想到来个了不要命的人和狗,仓皇逃窜。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小腿被打骨折了,被砍伐的树一棵也没有运走。

老薛一直陪着我们,我们知道他的意思,我们不离开,他是不会走的,我们遂收拾行李,准备撤离,他松了一口气说,不好意思,我影响到你们了,我邀请你们去我“家”看看。

两间护林房就是他的家。

房子建在河堤上内侧的一块高地上,远远望去,一根高杆顶上,一台微型风力发电设备的扇叶在旋转,还有两块太阳能光伏板。老薛说,这里离最近的村子也有10多里,但是为了能一眼看到这片林子,林业部门就按照他的选址意见造了这两间房子,刚开始那几年不通电,条件艰苦,晚上点煤油灯,老薛说他一周去一趟镇集市买些日用品。去镇上,要跨越两条大沟,一路上坡下崖很是辛苦。他一个人生柴火做饭。我看到房屋后墙房檐下,是一堆码垛整齐的树枝,老薛说,每年都有几次超级大风,杨树木质脆,枝条会被刮断,有的树被拦腰截断,我就把这些树枝捡回来,冬天屋里生个柴火炉子也暖烘烘的。

老薛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说,这几年条件好了,林业局十分关心基层护林员的生活,几任局长都来过这里,经常给他送米面油,并专门从内蒙古草原采购回这套光伏加风力发电装置,他的家从此亮堂起来。政府还奖励他一台18寸的彩色电视机。看护房被分成里外间,里面是老薛的卧室,是一个用砖砌的炕,炕上是绿色的军用被褥,简易衣架的拉链坏了,里面的衣物胡乱地堆在一起,一件黄色军大衣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外间一个折叠桌子,塑料框子下扣着几个碗碟。几把木凳子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墙上的挂历显示今年是2015

老薛说,这片杨树林从南到北宽度不等,长约3公里,全部林子大约有杨树两万多棵。林子栽植的整齐划一,横竖成行,每年都有被风吹断的,也有病虫害死亡的,每年春天他都会清点死树,然后申请树苗,进行补栽。他不申请补助和人工经费,说自己身体还硬朗,一个人就能完成工作。

突然,我眼里的老薛变得高大起来,他像这片林子里一株株的杨树一样,扎根黄河边,用身躯抵挡黄河上肆虐的风,倔强地站成一道风景。

这片杨树成林了,得有个名字。县上一位领导说,它站在黄河岸边,迎着黄河的风浪,就叫它“迎浪林”吧。这个名字就这样叫开了。发生过械斗的两个村,再也没有因为滩地打过架、两个村虽然分别属于两个县,但是距离很近,两个村结亲的户越来越多了,年轻人相约外出打工,天南海北都有,乡亲们都说自己是“迎浪林村”的。这片树林成为两村村民感情的纽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走出老薛的“家”,夕阳穿过密密匝匝的杨树林空隙,投射过来点点金光,此时的黄河在静静地流淌,偶有小浪花涌到岸边。一阵大风吹过,绿色的杨树林像大海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我们一行告别了老薛,车子已经走出去好远,他还站在那里朝我们挥手。

我有幸参加国家林草局组织的退耕还林作家记者行,我又想起了老薛和他那片迎浪林,我利用五一假期驱车前往,林子还在,房子也在,只是不见了老薛, 我怅然若失,甚至有点伤感。后来打听到老薛去世了,他让政府把他的遗体烧成灰埋在这片林子里。

我走进树林,回忆起老薛古铜色的脸和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阵风吹来,我仿佛听到了这些树在窃窃私语,好像是老薛在说话,老薛一定变成了林中的一棵树了,永远守护着这片迎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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