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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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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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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针的男人》

短篇小说

卖针的男人

那个时候有不少营生是被人瞧不起的,比如走街串巷耍猴的和耍皮影戏的,还有卖银针丝线的男人,就被滩里的爷儿们瞧不起。原因很简单,卖针的那个斜眼子成天总是在女人窝里窜来窜去,经常为了一根针的价钱和大姑娘小媳妇纠缠不清。更让滩里爷儿们气愤的是如果那个卖针的斜眼几天不来,村里的女人就像着了魔似的相互聚集在一起穷念叨,盼着卖针的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比盼她们久出不归的男人还要心急火燎,坐立不安。

卖一包针也不知能赚几颗米,但那个卖针的斜眼在河滩一带卖了多年了仍然乐此不疲,干得有滋有味,全不把别人的小瞧放在心上。时间长了,滩里人都知道他叫老马,也有人直呼他斜眼老马,他也笑笑地应。

一九四七年九月初十下午,二战区的催粮队刚刚走,老马就进了古槐村。古槐村西临黄河古渡,东靠蒲州老城,在河滩是个大村子。老马进村时挑着半根扁担,扁担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黑布包,来到村子中央十字口的老槐树下停了脚,这棵老槐树有几百年历史了,树干几个人都抱不拢,半边树干空心了,但是树顶还枝繁叶茂,村民用石头围起台阶,老槐树下是村长训话的地方,派粮催款的任务的布告也贴在树干上。不大一会儿女人们渐渐围了上来,有的是要买针,有的是为了看老马卖针,一群毛羔娃子也都叽叽喳喳地挤在女人前边,瞪着一双双大眼睛盯着老马。

卖针有啥好看的,说来玄。

一个中年妇女说:“老马,我想买一包大针。”

老马解开黑布包掏出一包针递给她。

“够不够数,别逮了我。”那个女人说。

老马就说“包十根,缺一赔十。”

“还是当面数清好。”

老马笑了。他知道这些女人买针仅仅是个诱头,不露两手她们是不会走的。他微笑着从黑布包里掏出一块木板。这是块梨木板,半尺宽,尺半长,板面上又光又白,布满了让人不易觉察的细细针眼。老马把那包大针从纸包里掏出来,在几个指头间来回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右手往板上猛一撒,只听噌噌噌的声响,梨木板上整整齐齐地扎着一排针,每根针都是针鼻儿朝上,针眼朝着一个方向,针与针之间的距离完全相等,比用尺量的还要准。老马坦坦地说:“大嫂,你可以数清楚哦,别找我算后账”

那个中年妇女还没走近梨木板,围在前面的毛羔娃子倒先争着数了起来。

“九根,少一根。”有个娃子喊。

场上的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做营生咋能这样子,这可是砸牌子打饭碗的勾当。老马哼了一下用右手在梨木板上一抹,板上的针一根也不见了,全握在他的手上。他用右手在梨木板上左右转了一下,眼神却在观察着那个女人的脸。又听见噌的一声,梨木板上扎上了针,而且是针分两行,一行五根。这次针是斜扎在梨木板上的,每根针的斜度又都完全一致,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十根,十根。”娃子们兴奋地喊着。

场上的气氛一下子被各种赞叹声和嬉笑声搅得轻松、那位中年妇女对老马说:“装好,我要了。”

老马把空锡纸包递给中年妇女。

“屁,空包。”

老马用右手在梨木板上收了针后猛地当空一撒,十根针在头顶二尺嗖地落下飞进空包里,细看尖是尖鼻儿是鼻儿,排列整齐,根根不乱。中年妇女“啊”地尖叫了一声连忙躲闪,针早已装进纸包里了。她举手看了又看,全然无伤。

乖乖,这一手真绝。娃子们都高兴地拍着小手,女人们个个手捏虚汗,惊叹不已。老马此刻在她们的眼里不知道有多伟大。

中年妇女满意地付了钱。

整整一个下午老马顺顺当当地卖了十多包针。这时日头已在西山头上往下滚,眼看就要跌进河里。他把梨木板塞进黑布包里用半根扁担扛在肩上,离开了老槐树又到别的地方转去了。

村里细心的人都知道,他准是又转到李满嫂家去了。尽管细心的人村里没几个,但还是猜对了。

李满嫂的家住在村子西头,家里只有她和一个十岁的娃子,另外还有一头黄犍牛。李满嫂前天被二战区抓去,昨天才被放回来。听说村公所里的两千斤粮食是她领着人偷走又用船运到河西的,只是没有证据只好又把她放了。这时天色已晚,夜幕薄如云烟。老马在一座矮小得很不起眼的土门楼下站了一会儿才噔噔噔地敲了三下门。不一会儿门缝亮出一道灯光,有个脚步声从东厢房出来慢慢地来到门楼下,开门的人正是李满嫂。她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开门后转身就往东厢房走,嘴里一句话也没说。马灯光黄中发白,照着空荡荡的院子好清静。这个女人三十多岁,高挑个子大屁股,走路迈着小八字步,这是常年操务犁耧耙耖留下的痕迹。走进东厢房,看见豆油灯下还坐着几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好像不大愿意让老马看见。看样子很有些神秘。老马一见房里有人就站在台阶下说:“满嫂,我饿了一天,只想用这包针换个馍吃。”

“够数不?”

“缺一赔十。”老马的声音很高,像是在故意说给屋里的人听的。

李满嫂接过纸包看也没看就装进口袋里,转身从屋角桌子上的小木笼里取出两个馍递给了老马。

老马接过馍匆匆地离开了李满嫂家。

“也怪可怜的。”李满嫂对灯下的几个人说。

老马边啃着馍边离开了古槐村,在河边的大道上悠哉悠哉地走着。肚子饱了嘴里哼着小调儿,好像这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光。虽说营生实在苦,可他图的就是这个乐。村里人都说老马是个骚狐,想沾李满嫂的便宜,嘴长在人家头上,想说什么,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让他们去说吧。那年秋天,黄河发大水,遍滩的庄稼都被泡在水里。二战区的催粮队又开进了古槐村催粮催款,搅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滩民们颗粒无收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粮食缴。古魏村的人齐刷刷的一窝和催粮队对着干,还动手打了起来,打死了两个催粮队员。这下闯了大祸,催粮队荷枪实弹开进了古槐村,又是抓人又是抢东西,整个古槐村三天没有一家敢生火做饭。

老马知道这个情况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奇怪,二鬼子再没有进古魏村骚扰。

河水退下去后,老马又来到了古槐村,在古槐树下,他吆喝了几声,一群女人就围了上去。突然人群中走出两个便衣特务。原来今天老马一进村就被探子给盯上了。早上天气阴沉沉的,滩里的大雾还没有散去。老马顾不上收拾家当,借着浓雾就跑,跑到到十字口又被前面另外两个探子堵住了,他们一左一右把老马押了个紧。

老马一边挣扎一边说:“我一个卖针的,抓我干啥?”

一个探子说:“什么卖针的,你是个地下党,跟我们走。”

“抓我上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老马说:“让我把我的营生拿上。”

一个探子说:“你还想卖针,下辈子吧。”

另一个探子抓过那黑布包就扔,老马双手紧抓不放。这营生可是他的命根子,就是丢了脑袋也不能丢掉它。一个探子用枪托向老马的头上砸去,老马的前额霎时鲜血直流,老马成了个血面人。这时有几个滩民远远地站在一边,但谁也不敢靠前一步,其中几个大爷儿们的脸上多少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走过的、路过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尖声喊着。

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喊道,把这个骚狐带走。

老马听了中年男人的话也没生气,只是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也不知是在擦血还是在擦泪。

女人们说,斜眼老马是个好人啊,他犯了什么法,你们要抓他。

一个便衣特务用手枪顶住一个女人的头,顿时人群中鸦雀无声。

老马 对着乡亲们说,你们以后恐怕卖不到好针了,不过,没事,李满嫂家里有我的存货,谁想要针,就去找李满嫂。

一个便衣说,少啰嗦,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了,还惦记卖针。

古魏村里传开了,说老马是地下党,有的说,老马专门勾引小媳妇参加什么组织。大家心里清楚,这回老马大概凶多吉少。

老马被押进县城西街的警察局里,关在一间大房子里半天没人理他。午饭后一个姓柴的胖队长领着几个人冲进来,开始对他进审问。柴队长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腰里别着盒子枪。老马坐在墙角,把他的营生垫在屁股下面。一个持枪的瘦个子走过来踢了老马一脚说:“站起来。”

老马只好站起来,用手摸了摸额上的伤口一言不发。

瘦个子把老马的黑布包捡起来放在桌子上打开,布包里除了那块梨木板和几十包针外别无其它。柴队长晃了晃手中的宽腰带问:“快说,你在河滩一带都是和谁接头的?”

老马说:“接什么头,我是个卖针的,河滩的人都认识我。”

柴队长劈头抽了老马一腰带说:“我们都掌握证据了,你这段时间去了李满嫂家几次,不说实话老子枪毙你。”

老马说:“我真是个卖针的,布包里的东西你们都看见了,去李满嫂家讨口饭吃,那个婆娘心肠好”

“看你细皮嫩肉的,也会卖针,你还是老实交待,免得受皮肉之苦。”

“我家祖传三代卖针。”

柴队长说:“那也是个掩护。”

老马说:“卖针这行当不能掩护,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实来实去,凭的全是手上的功夫。”

“鬼才会相信”

“那就当堂过目。”

柴队长一手拿着腰带一手拍了一下桌子说:“我看你能装到啥时候,不上刑具你是不会开口的。”

哗啦啦,一阵子铁链子响,叭叭叭,一阵皮鞭在空中抽,一个满脸横肉的特务走了进来。

柴队长说:“再给你几分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老马说,“长官且慢,我打小就跟着我爹走江湖,我真是个卖针人,地下党谁会我这走南创北的看家绝活,我给你表演几个,你们看完动刑也不迟。”

老马走到桌子前从黑布包里取出几包针捏在手上在空中一翻,只听他嗨的一声把针猛地向柴队长的手指之间扎去。柴队长啊地一声急忙缩手,只见桌面上银光闪闪的钢针早已扎成一个五指形图案。柴队长吓出了一身冷汗,举手看了看,竟然没有半点伤着。另外的几个人也都围着桌面细看,一个个惊讶不已。

这时从外面又走进来几个人,也都围着桌面看热闹。

柴队长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说:“哎哟,红萝卜伴辣子,吃着没有看着的,你还真有两下子。”

老马把梨木板放在桌边上右手一撒说:“你们看看板上有几根针?”

柴队长数了一下说:“十根。”

老马从容地收起针装进一个空纸包里递给柴队长说:“你数数看。”

柴队长从纸包里掏出针一数说:“妈的,咋成九根了?”

老马把双手举起来又上下翻了两翻,手中并无一针。柴队长拉过老马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一根针。老马从柴队长手中拿过针包往梨木板上一撒,只见板上端端正正地扎着十根针,针分两行,一行五根。

柴队长指着梨木板上的针说:“十根,见他妈的鬼。”

老马便在梨木板上耍起手艺来。一会儿用针扎个八字,一会儿用针扎个王字,右手挥针能扎出凤凰展翅,左手挥针能扎出霸王一条鞭。手与梨木板相离二尺有余,出针之快收针之快如同闪电一般,让观者眼花缭乱,雾里看花。老马简直是在耍魔术,但却又完完全全是真功夫,硬功夫。不是祖传三代,没有十年八年修炼根本学不来。他一边耍针一边拉起嗓门唱了起来。

你买了我的针,

回家大嫂和你亲,

缝件新衣穿上身,

冬夏不怕雪雨淋,

今春缝个红兜兜,

来年就抱小孙孙。

柴队长一听哈哈大笑,满房子里的人也都跟着大笑起来。柴队长突然绷着脸说:“你真他妈的是个臭卖针的?”

“老总还是不信我,看来不使出绝招是不行了。”老马指着窗户说:“你们看好了。”

满房子里的人都屏住呼吸,盯着老马指的那扇窗户。

老马一个左转身,右手一挥,一排针从他的手中飞出,正好扎在窗户的横格上。他一个右转身左手一挥,又是一排针从他的手中飞出,正好扎在窗户的竖格上。他把握十足地说“横三十,竖三十,谁不相信就去数一数,少一根马上枪毙我。”

那个踢老马的瘦个子走到窗根伸长脖子数了数说:“横三十竖三十,神啦。”

在场有的鼓掌,有地举起大拇指连连称赞说:“真够绝的。”

柴队长抠了抠头发说:“我原以为你是共产党的地下联络员,看来你真是个卖针的。”

老马说:“我若是地下党,刚才针早把你们扎残废了,把你们的眼睛全扎的放了黑水了, 我若是地下党,你们个个现在都跪在地上求饶了。所以我就是卖针人。我走江湖,靠得就是这身功夫,我卖针挣不了几个钱,但是也饿不死。老总你说是吗?

柴队长微微地点了点头,半信半疑。

老马微微一笑说:“绝招还没使出来哩,你们想不想看?”

“想看,想看。”房子里的人乱喊。

“别起哄,你还有什么绝招都使出来”柴队长说。

老马从口袋里掏出他吃剩下的半截红萝卜塞进那个瘦个子兵的嘴里说:“请这位老总帮个忙。”

那个瘦个子口里塞着半截红萝卜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老马扭头向后走出三步猛一转身,目测距离,又挥手做了几个假动作,掂量用力的大小。他站定位置,掏出一包大针,突然双臂齐挥,从左右上下不同方向讲针抛出,只见一根根银针像小李手中的飞刀,闪着白光飞出双手,流星闪电一般向前飞去,正好扎在红萝中间,十根针全扎在一个眼里。

那个瘦个子吓得满头冒汗,腿哆嗦,裤裆里的尿液往下嘀嗒。

全堂一片喝彩。

柴队长指着老马说:“我早就看出你他妈的是个下三流的东西,可上头怎么说你是共产地下党呢,奇怪!”

老马从桌子上拿过梨木板和黑布包转身就走。

“站住。”柴队长又喊了一声

老马只好又站住,双眼盯着柴队长,心想,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破绽?

柴队长走近老马说:“听说你和古槐村的李满嫂有一腿?”

老马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

柴队长哼了一下说:“孤男寡女一个炕,不动家伙他妈的谁相信。”

“真的没有,只是李满嫂是个好婆娘,我在滩里跑,也不能带做饭的家伙,没有饭吃就去找她。”老马辩解着。

柴队长说:“你们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个不是我管的事。只是我警告你,她可是个共党嫌疑分子,上头注意她很久了,迟早会抓住她证据的。滩里的寡妇多了,你去谁家骚情不好,偏要去找这个李满嫂,就是因为你去她家跑的勤了,才引起上头的怀疑。你他妈的,吃了她睡了她,抹了嘴,提了裤腰带赶紧走人。别自找麻烦。”

老马脸憋得通红他似乎有话说,又觉得是徒劳。

柴队长说:“还不快滚。”

老马夹着黑布包急忙离开了警察局。

风言风语传的多了,也没有新鲜劲儿了啦,村里人说反正李满嫂是寡妇,瞎眼老马也是光棍一个。有人把老马在警察局里耍针这一段编成故事,越传越神,还有的说老马经不住刑具恐吓,贪生怕死,出卖了同志才被释放的。

打这以后,老马仍然在河滩一带走村串巷卖针,把他的营生干得更加有滋味,从不把别人的小瞧放在心上。在河滩一带问起其他人可以说不知道,但提起斜眼老马全滩的男女老少没有人不认识他。不过他还是经常去李满嫂家,李满嫂家里白天冷冷清清,晚上经常还是人来人往,滩里人听说要变天了,都保持沉默,没有人再去说他们的事。

第二年县城解放了,古槐村成了河边区区政府所在地。那年正月十五河边区召开全区村民大会,河滩十八村的人都早早来到了古槐村。会场就设在村南的戏台下面。滩民们听说今天县长要来讲话,都想看看共产党的县长是个啥样子。大会开始后,戏台上坐着几个人。一个穿黄军装的人站起来说:“同志们,乡亲们,现在请马县长讲话。”

在一片掌声中,老马斜着眼走到台前。不过和往日不同的是,他的肩头没有扛着他的营生。台下的滩民们一个个都傻了眼,叽里呱啦地议论不停。

“这不是卖针的斜眼老马吗!”

“对,是斜眼老马。”

“老马是县长,一个卖针的当了县长了。”

古槐村的女人们傻过眼之后突然清醒过来,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李满嫂。她们纷纷说:“走,找李满嫂去,让她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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