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华
某一个不起眼的节日,同办公室的一位美女同事收到一束鲜花,引来一片赞美声,好像平静的湖水投入了一块石头。鲜花映照在美女脸上,她面如桃花,满脸娇羞,被幸福围绕。
一阵喧闹过后,这束鲜花被静静地安放在办公桌上,花束中主打花是深红色的玫瑰,好似一袭旗袍的贵妇人,一颦一笑尽显雍容华贵;淡雅的百合弯着头簇拥在一起,像几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窃窃私语;满天星的花朵只有米粒大小,均匀地点缀在花束中间。整个花束高中低搭配恰到好处,枝叶错落有致,花束被紫色的花纸包裹,再被粉色丝带捆扎,好像一个穿着节日盛装的朝鲜族姑娘。花瓣上滚着晶莹剔透的水珠,花枝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泥土,花香飘满整个房间,闭上眼睛我仿佛置身一个大花园。
咦!这不是一朵棉花吗?是我的眼睛浑浊看错了吗?再定睛仔细看,就是一朵干棉花啊,它怎么混进鲜花丛中?这是秋天田野里收获的一朵棉花,花开四瓣,四团白色的棉絮像四个躺在摇篮里的蚕宝宝。棉花壳内白外黑,缩身棉絮背后,水分已经彻底风干,我盯着这朵棉花沉思良久,这不起眼的棉花什么时候也登上了大雅之堂,什么时候被请进鲜花的序列?
棉花是不是花?反正它叫棉花,它的家在辽阔的田野,它没有被花圃的园丁精心服侍过,它没有鲜花那么娇贵,它是大自然的甘露和农民的汗水浇灌的,它吸附日月之精华和天地之灵气,粗粝中透露出成熟之美。
晋南自古就出产棉花,20世纪80年代这里曾经是著名的产棉地区,这里的灌溉渠道四通八达、纵横阡陌,有黄河水的滋润,肥沃的黄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黄河岸边的人。春种秋收,小麦、玉米、棉花、高粱等庄稼也不负人,变成了金灿的、白闪闪的、红彤彤的果实来回报劳动者。棉花是本地的第一大经济作物,是农民收入的主要渠道。每年过了清明开始种棉花,接下来大半年,农民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侍奉着自家的棉田,娶媳妇盖厦都靠它了。我自小在农村长大,对种植棉花过程中的酸甜苦辣深有感触。
种棉花是个精工细活,粗枝大叶不得。农民千挑万选买到优良的种子才放心。也有的是头一年卖了皮棉留下的种子。大部分棉籽被用来榨油,当地人习惯了棉籽油的口味,我就是吃棉籽油长大的,如果家里那顿饭菜不是用棉籽油做出来的,我一下就能品尝出来。不过在缺衣少穿的年代,饭菜里只要飘着油星星就不错了,那管是什么油。但是我始终对棉籽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它根深蒂固地浸入了我们晋南人的味觉系统,也融入了我们的血液。离开家许多年了,想起用棉籽油做成的菜,炸出的麻花、油馍,除了吞咽口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想起儿时的村庄和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星星点点的记忆只有梦里才能遇见。
我的记忆中,种棉花已经用上了铁制的播种耧,这种耧是靠人力拉种,为什么不用畜力?大人说种棉花不是种小麦,种小麦每亩是按斤算种子的,比较粗放可以用畜力,抛洒一些,还不至于太心疼。种棉花就不一样了,人拉耧可以节约种子,能掌控深播种浅度和速度,要保证苗出全。如果种不好,苗不齐,就影响收成。棉花行距要均匀,才能利于后期耕作。责任制以后,有了塑料薄膜覆盖技术,保住了土壤墒情,出苗率就有了保障。种子入土,农民天天在地头,好像在盼自己家的孩子降生。过了10天半月,小苗顶着棉子壳拱破地皮,悄悄地露出头,再过几天,塑料薄膜就包不住这些小苗了。需人手工戳破塑料薄膜,露出苗子,周围再覆土压实,棉苗像刚孵出的小鸡仔一样毛茸茸的。大人一再叮嘱我们要长眼睛,不要踩到小苗,我记得一次母亲望着被她自己踩折的棉苗,竟然懊悔地打自己的脸,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小苗长到三、四片叶子,就要定苗了,根据一定的距离拔掉多余的苗,留下生长旺盛的苗。如果哪一行缺苗太多,还要去移栽,移动棉苗的时候,父母小心翼翼地,好像双手捧着的是熟睡的婴儿。每移栽成活一颗幼苗,就增加了一份希望,就能照见秋天这株棉花树上一团团盛开的棉花。
燥热的六月天,小麦入柜,一年吃的有了。农民丢下木铣、扫帚,顾不上喘一口气,就拿起铁锄头,火急火燎地赶去棉田,棉花是他们的钱袋子、命根子。雨水多的时候,棉田里的趴地蒌草就开始疯长。父母冒着午后的太阳,一头扎进绿色的海洋。除草、松土、施肥、浇地,汗水湿透了衣衫,又被风吹干,反正手里的活不能停。紧接着棉田的工作是“打叉”,“打叉”又叫“剥芽子”。“叉子”又被称为“芽子”,棉花树枝条分“叉子”和“担子”两类,“叉子”必须打掉,只保留“担子”。为什么叫“叉子”和“担子”,从字面意思上你就能猜出八九不离十。
没有人在村口敲钟,没有人催你几点上下工,棉田里总是有忙碌的身影,所有的生命都在成长,所有的希望都在酝酿。
棉花的前期管理不是事,都是风轻云淡的工作,到了6月份,棉花树长出花蕾,农民叫它“合子”,合子内包裹着花骨朵,花骨朵越长越大,浅粉色、白色的棉花朵不几天就连成了一片,点缀在绿油油的棉田,农田畛连轸、畔连畔,这无边的花海惊艳了天空,让蓝天白云都黯然失色。开多少花就会结多少棉桃,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便会喜笑颜开,她看到的不是花,是花花绿绿的钞票,是我们身上的新衣,是热热闹闹的新年,是有钱给大哥定亲,娶媳妇……那时候农村没有相机,没有留下美丽花海的影像,但是棉花永远盛开在棉农心中,成为他们幸福的源泉。
农民种庄稼,与天斗,与虫斗,贯穿始终。棉花从苗开始,各种病虫害就蜂拥而至。先是细小如针尖的蚜虫,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嫩枝叶,母亲带领我们背着沉重的充气式铁罐喷雾器,用3911、1605农药轮番喷雾,几天后,刚压下去的蚜虫卷土重来,得再打一遍药,这样三番五次地与蚜虫斗争才能保证幼苗成活。蚜虫过后是红蜘蛛,它们依附在叶子的背面,等到叶子打卷就大事不好了。不及时打药,叶子会慢慢枯黄,没有叶子的光合作用,棉桃就不会长大。第二代手推式喷雾器不用再半途充气了,母亲教我要喷头朝上,才能杀死红蜘蛛。一天到头,红蜘蛛不知道消灭了几个,我们头上的虱子和身上的跳蚤被消灭得一干二净。最可恨的是棉铃虫了。辛苦了几个月,眼看沉甸甸的棉桃挂满,丰收在望,这些蚕一样的虫子,好像是幽灵魔怪,一夜之间从天而降,疯狂地啃咬棉桃。这个时候就得用呋喃丹、敌杀死等剧毒农药了,棉铃虫还是没有彻底消灭,有些农民却农药放倒了,三天两头就有乡亲被送医院,抢救及时的保住命了。邻居大伯,硬撑着不去医院,不几天就被埋到了地里,提起棉铃虫大家都咬牙切齿的,好像和它们有不共戴天之仇。种棉花不仅是劳作,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雪白的棉花浸透着不仅是农民的汗水,甚至还有生命。
到了后期,棉桃快要成熟的时候,棉铃虫被养得肥胖,为了保住仅有的棉桃,要动员所有劳力去捉虫,一人手拿一个空罐头瓶,睁大眼睛,挨个棉桃过,眼睛酸了,腰累弯了,也不能歇息。要不惜代价,保护即将成熟的棉桃。那个时候学校会放秋假,我们帮助父母把玉米棒子掰回家,芝麻收割捆绑好、谷子割倒摘了穗子摊开晾晒,然后全员上阵捉棉铃虫。似乎多捉住一个虫子,就多增加一分钱。动植物互相蚕食、人与自然的斗争每天都在发生,如此周而复始。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天气渐渐变凉,棉桃逐渐裂口,露出还带着水分的棉絮,还存活的棉铃虫变成蛾飞走了,棉树上的叶子也落去一大半,这个时候棉田需要太阳暴晒,微开的棉桃会慢慢裂开,静静的夜晚在地头就可以听到棉桃爆裂的声音。这个时候母亲几乎天天守在棉田,我家的地距离村庄远,走一个来回要一个多小时,她中午就在地头啃馒头,母亲不等天明就起床去地里,等到太阳落山,蛐蛐叫才回家。她要看守几个月的劳动果实,一年的收入在此一举。经常碰到偷摘棉花的人,抓住他们,说是跑错地方了,连连赔情道歉,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心知肚明,就不了了之。
八月十五前后,秋高气爽,风轻云淡,棉花完全成熟了,一夜之间满地雪白,母亲兴奋啊,她一遍一遍地催促我们,趁着天气好加快速度采摘。那一朵朵盛开的棉花如天上的白云,绽放在母亲的心中。棉絮被从棉壳里拽出来,仿佛是一分一分的银色硬币哗啦啦的声响。
奶奶说,老天爷保佑一定不敢下雨哦。雨打面,棉花收购站的工作人员一眼就能看出来,级别上不去,价格就会降低,收入自然就减少。摘回来的棉花先要摊在架空的竹席上晾晒,奶奶负责翻腾,傍晚起露水前要一包包地背进房屋。门房里的棉花堆成了小山,等不到地里的棉花才干净,秋雨就来了,淅淅沥沥一下就是半个多月。冒雨把地里剩下的棉花带壳一起摘回家,晚上大人们坐在油灯下剥着棉花说着家长里短的事。土地上冻前,地里的棉秆要拔完运回家当柴烧。
卖棉花要选一个好日子。奶奶一定要去敬献三炷香,等到棉花倒进公家的库房,母亲手里便换回厚厚一叠五元、十元钞票。奶奶最喜欢数钱,数着数着糊涂了又重新开始数,母亲看她数累了劝她停下来歇一歇再数。
风调雨顺的时候,农作物长得快,投资少,皆大欢喜。遇见灾年,辛苦付出换不来收获,老百姓就会骂老天爷,叹息命运。
我们弟兄三个都长大了,组建了各自的家庭,奶奶却走了。田野里再也看不到棉花,地里都变成了果树,母亲也成了奶奶的样子,喜欢数钱,数着数着她的眼花了,腰驼了,头发变得和棉花一样白。
几位美女的笑声把我从遥远的记忆拉回到现实,收到鲜花的女同事给我端了一杯茶水,问,领导您怎么了,眼角湿漉漉的。我说为你感到高兴啊,青春靓丽的年纪,在这样美好的日子有人送花,多幸福!可是岁月蹉跎,一转眼我已过去半生。
我的目光又移向那束花,它是如此青春,朝气蓬勃。多少天以后,当其他鲜花都枯萎的时候这朵棉花一定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永远保持着傲人的身姿,一直美丽下去。
棉花就是花,是我心中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