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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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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4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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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那片海 ——写在我国第20个航海日暨郑和下西洋619周年之际

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片海。我心中的那片海,一直深隐在记忆的长河里。这片海,既是初心和梦想,也是挑战和未知,更是我心灵的港湾、情感的寄托和永远的依靠。困难时,它给予我勇气和力量;孤独时,它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收获时,它为我击缶而歌,欢呼喝彩。

大海与我,情深缘浅。

时逢改革开放之初,国家拓展远洋海运,涉步深蓝,我等一群刚跨出中学校门的学生娃,汇集于长江之畔的古都金陵,深耕于白下路273号那个静静的校园。

天蓝蓝,水蓝蓝。刚迈进南京海员学校大门时,我们这群没见过大海长啥模样的学生,竟然不知天高海阔,牛皮吹的比校门口的大桅杆还要高:

“出了校门,阿拉要做中国最优秀的远洋船长!”麻杆似的杨珉仰天展臂,空荡荡袖筒里伸出的两只胳膊,就像上海弄堂里的凉衣竿。

“喔唷!侬当挂四道金线就跟吃方块面包一样?”皮肤白嫩,一副海派模样的钟家平戗了一句,扬头甩了下油光发亮的头发,吹着小曲儿,一颠一颠地走了,那腔调比《繁花》里的霸总阿宝还要阿宝。

“我听说近海船长经常自引自靠码头,操船的水平比远洋船长还高呢,不知真的假的?”来自苏北响水县的高霞书一旁喃喃,胳肢窝紧紧挟着厚厚的《航海手册》。

“他们钞票少,不用引水的。”黄卫东倒是知道不少。我仰望了一下,纳闷了:上海的同学怎么都长得遮天蔽日的,牛奶面包喂的?

身材敦实的于广标双手叉腰,操作一口苏北“彩普”,“我要当水手长!”瞧!还是咱吃山芋干长大的苏北人说话跟身高匹配,心眼实诚,目光也实诚,以为水手长是挺大的大官儿。

只有毛新生和我,低头不语。

那时的我们,心中的那片海,色彩斑斓,充满了抱负和神秘,还有一些浪漫的遐想。我们这帮在大桅杆下各自做着蓝色梦的学子,就此与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个面带青涩的男孩,个头不算高,却敦实惹眼,留着与他的年龄不符的青年式发型,浓眉大眼,团头团脑,身着略显肥大的军外套,举手投足间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那就是刚被同学们推选为1979级远洋船舶驾驶专业9/10班副班长的我。

我们这帮稚气还未脱尽的小青年,在这个校园里学习天文、地文、气象等航海知识,苦读船舶驾驶、航海英语、雷达避碰、海图作业课本,还跟着工艺教员手忙脚乱地练习插钢丝绳、编尼龙缆、打水手结和滚大圈、走浪板、爬大桅、船体除锈上油漆等水手工艺技能。

每天天还没亮就被狠心的班主任丁毅老师喝起出操,就跟闹“半夜鸡叫”似的。早饭后,大家衣着整洁地走进理论课教室;午休后,又换上污迹斑斑的麻布工作服上工艺实操课,下课时个个蓬头垢面,无精打采。晚自习结束后,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又“活”了过来的同学们,一个个偷偷溜出校门,转到大中桥头的小吃店买碗小馄饨。捞上时,老阿婆会照例问上一句:阿要辣油啊?

渐渐的,杨珉的细胳膊变粗了,钟家平嫩白的脸上泛出了红光,于广标的舌头有点卷了,“彩普”里又夹着点南京话的尾音,听着怪怪的……

一晃,到了毕业季。

拍过毕业照后,学生科余嘉寿科长找到我,“董书记让我征求你的意见,你们这批学生将要分配到上海远洋、中波公司、广州远洋、香港远洋和新成立的江苏远洋几家公司。中远总公司硬性安排上海籍学生全部回上海,上海你去不了啦,那你想去哪里?”

“就去香港远洋吧。”反正都是跑船,去哪家公司无所谓,不过香港应该离“大洋”更近点吧?我思忖。

余科长面有难色,“可是董书记讲,你有个哥哥打仗牺牲了,他想让你留在江苏,靠家近点。”

我知道,是父亲作的梗,当初他就不让我报海校,曾私下找人调改我志愿的顺序,想让公安院校录取我,因为我们学校当时定向培养国际海员,有优先录取权,我就这么进了南京白下路273号这个绿树掩映的校园。

父亲当初的计划落空了,又在这档口等我了。考虑到卧病在床的母亲,我违心服从了董书记的安排,到江苏远洋公司报到。

碧水蓝天,海豚伴航;惊涛骇浪,孤鸥落艏。云舒云卷,日月星辰……我盘算着多少年才能干到挂着四道金线的船长,一心一意跑了四年多的远洋轮,从实习船员、二级水手干到一级水手,先后在“泸定”“玄武”“雨花”等几条船上干过,靠泊过一些国家和地区的港口,眼睛里也有了一些东西。

因为遇到过几次大小险情,让我这个刚考取三副证书的年轻海员梦碎大海。最后一次是在“秦淮轮”。

那天“秦淮轮”在张家港装满杂货后等潮水,半夜绞锚启航时,忽听船尾的二副徐海富报告:5号舱起火了!正在驾驶室的我赶忙冲到外甲板,发现后大桅的桅肩部冒出一股浓烟,而船后着火区域已经紧闭舱门和通风管孔,开启了自动灭火装置,如果漏关通风管道口,外面的空气涌入,势必会加大火势。

情势紧迫,容不得我多想,抱起海图室里的毛毯浇水湿透,再用应急救援绳捆牢大背在身后,一步步爬上二十多米高的后桅肩,用湿毛毯堵住那个椭圆形的孔口,被浓烟熏昏了,身上的绳索还缠在桅肩护栏上,幸亏被水手长梅从宽发现,爬上来用吊索把我一点点放到甲板上,后来被送到无锡的一家部队医院救治。谁也没想到,这艘从日本接回的二手船,后桅上还有一个和后舱管联的通风口。

听说我受伤了,父亲坚决不干了,硬把我从远洋轮上拽下地,离开了大海。

从此,我心中就长出了一片海。

我与大海,难以割舍。

脱了海员服,没几年又穿起了警服,遂了父亲愿,我从此在警界打拼,当过交警,干过禁毒警,后来轮岗到局机关综合部门服务一线战友。在火热警营里摸爬滚打的同时,那片海时儿在心中或轻波荡漾、或浪涌盖天,催促着我写了一些文字,如《密西西比河之行》《靠泊蒙特利尔港》《南美小港拉格鲁兹》《加勒比海风暴》《马尼拉散记》等,后收录进我的散文集《写在时光里的日记》中,以平抑我心中的波澜。

斗转星移,潮起潮落。2021年我到龄退休,成了河边一个钓鱼翁。我喜欢被岁月沉淀后的静谧,往事是尘封里的梦,而文字则是我人生最鲜明的记忆。看着微波粼粼的水面,心中的那片海起伏得愈发厉害,眼前云飞浪卷,耳旁舵令钟声……踏浪是杯浓烈的酒,远航是首悠扬的歌,我想写写心中的那片海!

夫人见我“病”得不轻,宽慰道,去找你那帮老海吧。于是我推掉了一些写作选题和采风活动,做了一些准备。最需要做的是重新踏上甲板,来一次久违的远航,以唤醒沉淀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

我拿起手机,试着拨通已是老总、船长们的电话。

“想以船员的身份出趟海?不可能!就连我有船长证书的人,现在也干不了船啦,要考好几张小证哩!”有了自已船公司的张虎口气很坚决:你当出海是在公园里玩碰碰船哪?

“喝老酒可以,想上船看看可真的不行啊,我们是中国和波兰合资经营的跨国公司,管理很严的。”吴晓东船长的回话软绵绵的。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张两眼眯成一条缝的笑脸,写满了友善和真诚。

“喔唷,阿拉在大力号,侬晓得哇?打捞船,侬要上船,勿灵咯!”钟家平船长腔调依旧。我知道,2014年韩国“世越号”客轮翻沉,是他指挥“大力号”给捞上来的,抢了美国佬和小日本的单,为咱大中国争了光哩!

“侬要出洋,可以咯,飞过来,我请侬喝现磨咖啡,味道老好咯……”正在德国汉堡港喝着下午茶的杨珉,不忘给我开个玩笑。我想,电话那头的他肯定又跷起细长的二郎腿……牛皮都吹成四道金线了,还是金锚级的,他有朝我跷二郎腿的资本。

我只好给一条船上实习过的毛新生发微信。这位昔日的同窗和同船,正操纵着他那艘海上巨无霸“天蝎座轮”过苏伊士运河。当晚他发了几张他和这艘世界最大级别集装箱船的照片,让我过过眼瘾。身着白色海员服的阿生大腹便便,手拿对讲机指这点那的,气场大得很,神情中略显金锚船长的傲慢。

出不了海,就见见那些骨头里散发着盐味的老同学呗,听他们讲故事吹牛也行啊。于是又等了两三年,这些在大海上漂泊了近四十年的远洋船长们,陆续倦鸟归巢,抛锚停航了。

在我、吴晓东、杨珉、钱惠龙和戴雪忠、朱祖龙、陈培生、李贵成等同学的倡议下,于是便有了甲辰龙年我国第20个航海日前,海上游子结伴金陵,拜谒郑和、海校怀旧之旅。

当年我们在海校读书时,教授我们地文航海课的刘光华老师,手托一只罗经模型问我们,“明朝航海家郑和首次下西洋的时间,比欧洲人首次开辟新航路的时间哪个更早些?”这看似是一道历史题,其实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但是答对的前提是要了解世界航海史相关知识,而当时学校并没有开这门课。

正当我低头翻书时,坐在我后排的陆建森举手答题,“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是1405年。截止1433年,郑和率领中国远洋船队先后七下西洋,开辟多条远洋航路,先后到达非洲30多个国家和地区,最远抵达非洲东海岸和红海一带。而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是在1487年沿着非洲西海岸南下,绕过非洲,打开一条通往印度的航路。因此,我国历史上开辟远洋航路的时间,比欧洲人首次开辟新航路的时间早82年。”

刘老师满意的目光落到了陆建森身上,继而扫视了一下课堂,语重心长地说:“郑和下西洋,是15世纪初叶世界航海史上的空前壮举,对中外经济、文化交往起到了积极作用。郑和本人也在这一历史事件中展现出其外交才能和军事谋略,赢得了世人的尊重和纪念。你们将肩负着新中国航海人的重任驾船远航,必须要传承好大航海家郑和不畏艰苦,勇于探险的精神品质。”

郑和,世称“三保太监”,我国历史上大航海家、外交家,也是我们这群航海人心中的神!

当年我跑东南亚航线时,每次航经南海,看着湛蓝的海疆,听着远古的涛声,我总感受到一种穿越600年的记忆:郑和立于宝船船楼,手持更路簿,观天测向,指挥着庞大船队耕海拓疆,七下西洋……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地与当地华人交流时,经常听到有关郑和下西洋那些久远的传说,南洋华侨还集资在马六甲郑和官仓遗址,建造了郑和文化馆。

拜谒中国航海先祖郑和的计划,是我们事先商定好的。古都南京是中国历史上大航海的发源地之一,至今还有许多历史遗存,郑和纪念馆和郑和府邸遗址就在老海校附近的郑和公园里,他的衣冠冢位于今日南京牛首山南麓。

关于我们这群曾经的航海人拜谒大航海家郑和的过程,陪同我们的原海校航海老师何亚平先生,专门发了微信朋友圈,并附了一段热情洋溢的文字。何老师是位学者,措辞非常严谨,不像我这个业余码字匠,遣词造句有点随性,故我就此全文转录,不再赘叙了。

“在第20个中国航海日即将到来之际,郑和纪念馆迎来了一群寻根祭祖的资深远洋船长,他们是原南京海员学校1979级远洋船舶驾驶9/10班的优秀毕业生。纪念馆王家荣、刘晓华老师亲自为他们全程讲解,并冒着酷暑陪同他们参观了郑和府邸遗址。原班主任丁毅老师陪同他们参观了昔日校园白下路273号。郑和第十九世孙郑自海先生激动地说,你们就是现代郑和,新时期的航海家。

他们中间有世界最大级别集装箱船‘天蝎座轮’船长,有最大古船整体迁移工程船‘大力轮’船长,有长期派驻海外的航运公司高管、明星企业家。他们都是行业的翘楚,受到过国家和各级政府表彰的英雄模范、先进工作者。作为他们的启蒙老师,我非常自豪。”

当晚,我接到郑和第十九世孙郑自海先生的电话,他正在云南参加纪念郑和下西洋619周年活动。他对我们专程来南京拜谒先祖郑和表示感谢,并告诉我有关郑和一些鲜为人知的事和情。

郑和原姓马,云南省昆明市人,明初地方战乱,12岁的马和被选入宫中成为太监,后进入燕王朱棣府中做事。“靖难之役”时期,朱棣率部在燕郊的郑村坝一带遭到伏击,马和因护驾有功,被朱棣赐姓“郑”,从此改名郑和,《明史·宦官传》中有“御赐郑姓”的记述。

后朱棣来到南京成为皇帝,郑和被赐花园府邸,就在今太平巷、马府街、马路街一带。后人出于怀念,郑和府邸仍以其原姓称为“马府”,所在的那条街便被改称为“马府街”,一直沿用至今。

“郑和是真太监,不能人事,他哥哥马文铭把儿子马恩来过继给他,马恩来又生了两个儿子,郑和后人就此繁衍不息。他虽然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儿子,但是在文化和法意上是有儿子的。”何亚平老师如是说。

别梦依稀,校园犹在。对老师、母校,还有校门口那座刺天的大桅杆,如今的老海们一直且敬且亲!

7月6日,小暑,古都金陵温高36.5摄氏度,当年海校大桅杆下牛皮冲天的小青年们,又冒着酷暑,结伴重返母校旧址——白下路273号。

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当年安静宽敞、治学严谨的海校校园,现在就像小县城的客运站,不宽的道路弯弯曲曲,两边绿荫如盖的树木不见了,冒出一些参差不齐的建筑,规划布局似乎有些杂乱,有洋味十足的小酒店,有土里土气的地下大排档,还有一家看不清全名的全息什么公司,有限的空地上停满了大小车辆。

老海们在车辆楼宇间转来转去,眼睛不够使,能唤起一点回忆的地方没几处。西边三幢拉着安全网的米黄色三层苏式风格的小楼,应该是我们当年的宿舍,但是听保安说也不正宗,是照原样重建的;东边那幢后建的宿舍楼只能说轮廓有些眼熟;校大门拆了,学校那座昭示着学生们立志远航的标志性物件大桅杆没了,原地摆了只四叶螺旋桨,据介绍是从学校停航实习船“育海号”上拆下来的。

仅有的原物应该就是西侧停车场上几棵合抱的梧桐树了,目测了一下,那个位置估计是当年篮球场的北侧。

“时过境迁,物不是人也非哪!”在欧洲呆了二十多年的郭震东感叹道,优雅地摆了摆头,示意杨珉、吴晓东、黄卫东站到梧桐树旁,四位当年海校篮球队的主力拍了张怀旧照,不过表情有些尴尬,眼神有些迷离——是不是站错地方了?

原来的教学楼、办公楼全无踪影,据说校东侧当年给我们练胆儿的跳水池、游泳池,也进化成居民楼和绿化带。幸好,东边那幢回字型的“小姐楼”还在,因为有晚清重臣李鸿章大人“罩着”,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拔专款修葺一新。

汗流浃背的吴晓东迈开长腿,就近转了一圈,在李中堂女儿的闺楼前找了块合适的位置,“实在找不到能代表原海校的建筑物了,大家就在这里将就着拍个合影吧。”

请一位路人拍照时,大家喊“茄子”的神情有些勉强,因为都知道那地儿根本不是咱哥们当年耍的地盘,是原远洋配件厂堆放杂物的仓库……

没有谁召唤,老海们陆续又回到了大桅原址,大家面朝那只无言的螺旋桨站立着,像是行注目礼,又像是在告别。我仿佛逆行在时光隧道里,当年在这里求学的情景一幕幕再现,各科老师的教诲和叮咛,同学们出操时整齐的步伐和震天的口令声,好似山涧甘冽的清泉缓缓流出……

我和被誉为“自靠自引三强船长”的高霞书、广州远洋的于广标船长在螺旋桨前留了个影,随后大家三三两两出了273号,顶着烈日来到大中桥,想找一找当年晚自习后吃辣油小馄饨地方,可是谁也说不出准确的位置。

一样悲凉索谁解,百无聊赖作看客。老海们只好站在大中桥上望街发呆,等着饭点。

前一天晚上的感恩酒宴上,师生久别,嘘寒问暖,再叙情谊,同学相逢,自然谈及校园明志、踩涛踏海,把定各自的人生坐标,更是感慨多多,有关老海校校园的情况我们有意避而不问。不想告诉老师们第二天有去老海校的计划,也是怕热情的老师们坚持要冒着酷暑再陪我们一同前往,他们年龄都已偏高,特别是老校长刘光华已近90岁高龄,学生们于心不忍。

老海校消失之谜,是中午餐桌上知道的。原班主任丁毅向我们介绍,后来国家教育体制改革,交道部把创立于1951年,专门培养远洋干部船员的海校移交给地方,省里又把海校和长航局的河校合并成省海事学院,另处新建了校区,由于海校位置处于十里秦淮风光带附近的黄金地块,一直没舍得置换出去,仍属海院。

在我们看来,那块地属不属海院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当年我们立志扬帆,走向深蓝的梦想发源地——那座直刺苍穹的大桅被拆了,我们曾经争分夺秒攀爬上高高的桅杆,又在桅肩上系索滑下,桅杆上留着我们青春的汗水和美好的记忆!

其实,那座大桅早已经矗立在我们这些大海游子的心里,无论是深耕专业还是跨界发展,走得再远,回眸总能看到它的伟岸雄姿,它已经幻化成我们心中图腾——老海校的岸标,把定它,漂泊已久身心疲惫的游子们,就会安全顺利地回到这个安心、温暖的港湾。

当然,作为曾经的海校学子,真诚希望合并后的海院,势如海校原址上那几棵合抱的梧桐树,柢固而枝繁,郁葱又参天。

歇马盘点,抚今追昔,难免有许多遗憾。这次与同学们重逢才明白,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莫过于过早离开了大海。如今腰圆体壮的杨珉戏称我是“大海的叛者”,我自感比窦娥还冤,我可以大声说出:与大海为伴,我一直有,那片海,一直在我的心里!

光阴在指缝间流逝,几年的航海经历,就像海雾般一团团散去。一日日紧张、枯燥翻转的警营生活,最后也慢慢淡去。但是,关于那片海,总有那么几个拨动心弦的回眸,那么几个撞击情怀的身影,牢牢粘在我的脑海里。当年的同班同学陆建森、唐振康为了国家的远洋事业英年早逝,每每谈起,我们这些同学无不心情沉重,扼腕叹息!

陆建森,无锡东北塘人,一位好学习善钻研的同学,写得一手好字,当年我在学校写豆腐块稿件,全请同宿舍的他誊抄。毕业后陆建森分配到广州远洋公司,记得当年分手时,他拉着我的手说了声“海上见!”我的脑海里贮存着建森头发微黄,皮肤白皙,明眸皓齿的模样。

和陆建森一个公司的朱祖龙船长告诉我,陆建森外派到巴拿马籍“阿波罗海轮”任大副,1994年6月20日20时左右,该船装载12.4万吨铁矿石,从南非萨尔达尼亚湾开出,目的港是我国的北仑港,航经被称为“死亡之角”的好望角时,遇恶劣天气与强劲西风,业内人士分析是船体结构损坏,发生了航海史上震惊世界的海难,船舶和全部船员失踪。事年,陆建森才33岁。

朱祖龙曾遇到一位参与救助的英国前海军官员,从此人口中得知,事后在南非开普敦海岸海滩,国际海事组织搜寻到“阿波罗海轮”被海浪冲上岸的两只救生圈、1救生衣和1只还没有施放出的“示位标”,结论是“阿波罗海轮”已经沉没,失事船位只是大概海区。

朱祖龙说:“我每次驾船经过这片海域时,都会拉响汽笛,以我们海员的最高礼仪,怀念这位当年的同学!”

唐振康同学也是无锡人,我对这位同学的印象不太深,经他的同乡沈玉良同学指着毕业照提示,我才有了一些记忆。我们9/10班分为两个小班,大班班长是黄培刚(现在西欧的比利时),我是副班长,我和黄培刚又分别兼任9、10两个小班的班长,唐振康在黄培刚的班上,只有上理论课时才在一起,工艺实操课都是分开上的。我印象中他平时话语不多,课堂上也很少发言,他的眼睛里似乎总带着一点忧伤,行事也很谨慎,他衣着整洁,那套工作服被他洗得褪色,看不到一点油污。

沈玉良船长告诉我,唐振康当时外派到香港一家公司的“兴胜轮”任大副,2003年2月22日,“兴胜轮”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装载原木时,他职责所在,进入货舱检查监督货物装载情况,由于码头工人操作失误,导致吊装原木滑落,撞击到唐振康胸部,因公殉职,事年43岁。

沈玉良船长说,这两位同学航海业务精,工作责任心强,为人诚实低调,在我们广远有着不错的口碑,应当说他们当时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可惜了,我们失去了两位优秀的远洋船长……

写到这里,我有些伤感,停下,点燃一支烟。刷了下手机屏,上海的钱惠龙船长往同学群里推送了意大利盲人歌手安德烈·波切利(Andrea Bocelli)的 《夜晚宁静的海边》。

点开,波切利婉转悠扬,充满感染力的嗓音,随着缭绕的烟雾弥漫—— 

夜晚宁静的大海

我不知道什么是忠贞

我唱歌的原因

我不能抗拒

……

2024年7月10日深夜,于寓所楼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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