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母亲打来电话,要我回老家拿糯苞谷。于是,午饭后,母亲和我,坐上幺妹夫的车,风驰电掣,几分钟就回到了十余里的乡下老家。
老家的地面,到处都在淌水。水从山上流下来,从地边地角涌出来,从保坎的石缝中钻出来,从人家户的屋旁甚至地基下冒出来。平常干枯的小沟里,水流汹涌,水声哗哗。
老屋父亲一个人守着。老屋是老样式的,穿斗架,泥壁墙,是父亲以一己之力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这样的房屋在一座挨一座的楼房丛中,显得太扎眼,太另类,极不协调。父亲是很爱美的人,出门衣着很讲究,在家虽然随意一些,但也穿得很整洁,不像有的农村老人,整天穿得邋里邋遢的。在农村,家里脏得下不去脚的农家多了去,而我家的院子和院外的道路,每天都被父亲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父亲爱美爱干净,由此也可窥见一斑。爱美的父亲,却一直住着老式而且已经破旧的房屋,而没能住上漂亮、洋气的楼房,这一直是我心中的痛。我们没给父亲修楼房,我们几个做儿女的,都是低收入家庭,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最主要的,是想舍弃老家,要父母都进城生活。但母亲进城了,父亲却坚决不进城。父亲就这样守着老屋,闲时跟几个同龄人,去村口喝茶摆闲龙门阵。家里的土地,父亲把远处的都撂荒了,却把屋团转的几块侍弄得十分出色,蔬菜品种好几样,他自己却不怎么吃,成熟一批,就用自行车给驮到城里来,挨个给儿女们送。粮食作物父亲只种了两样:苞谷和红苕。苞谷主要是糯苞谷,让我们啃嫩苞谷吃的。红苕是要我们搭配细粮吃,父亲说这样吃了身体好。这两种农作物,父亲一个人就能完成从下种到收割的所有程序。现在农村留守的都是老人,那些工序繁复、一个人无法收割的农作物,比如小麦、水稻,基本上不种植了。
我们到家,父亲正在屋里守着,没出门,也没去掰糯苞谷。父亲说,等我们呢,又怕我们不回家,没敢掰。说着,父亲就挑起箩筐,赤脚进地去。我们要父亲穿双鞋子,父亲摇头,说地里有水,穿上鞋反而碍事,回家还得打整鞋子,赤脚撇脱。父亲也不准我们去,他一个人掰。父亲是怕我们的衣服和鞋子弄脏了。
父亲就一个人去了地里,那是一块旱田,但已有十多年没关过田、播种过水稻了。因为高出田地的田坎还在,一下雨,地里就会积水,昨夜的那场大暴雨,地里犹如关了水田,满是白亮亮的水。父亲“叽咕叽咕”踩进水里,随即,就想起“欻啦欻啦”掰苞谷的声音,这声音,在空旷的山村里,特别地响亮,亦如音乐,特别地动听悦耳。
趁暂时无事可做的当儿,我与母亲到周围团转走了一圈。连续三个多月的雨水,老家的土地被泡得稀软,昨夜的暴雨,更是一场破坏,很多地坎垮塌,屋后不远一座小山滑了坡,滑下的泥石把一条上山的道路给掩埋了。我看着那堆泥石,皱了皱眉头,我想到的是,它给守家的父亲和其他老人们又增加了麻烦。
我因为杂事情多,好久都没有回老家了,但回一次老家,就要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同守家的老人们摆摆闲条——老家还有好几位像父亲一样孤独地守在家里的老人。今天路况太糟糕,我没能走多远,也没见到一位老人,但与母亲边走边摆谈中,我问起了老人们的情况,母亲说他们还是老样子生活着。
逛了一圈回来,父亲已把糯苞谷掰回来了,正同幺妹夫在撕去苞谷壳。我们忙加入撕的行列。父亲的苞谷做得真好,苞大,粒满尖,今年那么多的雨水,苞谷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依然是丰收。母亲说,今年这个年妨,要是放在大集体时代,不知道又要饿倒多少人,不仅没吃的,还没烧的,烧也只有烧湿柴,烧湿柴那个滋味长啊,熏得人眼睛轻痛,咳得人肠肠肚肚都要咳出来,今天这个时代硬是好呀,不缺吃不缺穿的。父亲接过话头说,还莫说,硬还是怪事,遇到今年这样的孬年妨,也仍然丰收,天也现实哈,不敢在今天这个强大的时代吆油豁山(方言,意为作怪作乱)。
谈话中,我看着父亲那张愈显苍老的脸,看着父亲飞快地撕扯着苞谷壳的长着茧疙瘩的双手,尤其是看到父亲那只被牛绳勒去三根手指的左手,我的心里就禁不住酸痛。我再一次要求父亲进城生活,父亲仍是那些话,城里不好耍,没有熟人可摆龙门阵,空气质量差,做啥都要钱,再说房子要人守,不守就朽烂了,我在家,把房子给你们好好保管着,你们想起了要回乡下居住,还有个窝。房子无人守护,的确朽烂很快,老家很多外出无人看守的老房子,都垮塌了。
父亲不进城,我们也没有办法,好在父亲虽年逾八十,但身体很好,也好在老家离县城很近,我们随时都可以回来看望他老人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父亲的生活给安排好,米面我们定时给他买回来,肉也大坨大坨地买回家,分成小块给他冻在冰箱里。父亲喜欢吃饺子,尤其喜欢吃自己擀的饺子皮,我们很多时候回家,都买好面粉及一应馅料,回家自己动手和面擀皮包馅,把冰箱几个饺盘都给装满。父亲这一辈人一生都过得太辛苦,在父亲的有生之年,我们得好好尽尽孝道。
就这样边说边撕,一挑苞谷很快就撕完了。母亲分装进几根大塑料口袋,我们提着放进车厢里,又去地边摘了丝瓜、秋葵、海椒,挖了生姜,再提出几个父亲放在屋里的大黄南瓜,便告别父亲——老家的守护神,回城了。
2019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