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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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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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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肉的女人

天阴沉得很,山垭口子上刮过来的风,有些过于凌厉,像钢针一样,扎穿人们厚厚的棉衣,刺入肉里,还钻进骨头,在骨髓里寒冰一样游走,令人疼痛不已。

吴家嘴生产队公猪房门前那不足20平米的坝子里,闹闹嚷嚷。人们拥挤在一起,一边忍受着寒风的扎刺,抱紧身子瑟缩着,一边脸上漾满笑,欢天喜地,就像赶大集逛市场,又像是过着什么节日。

生产队一头病了好几天的大母猪,终于死了。大母猪死得正是好时候,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呢!过年么,餐桌上能不见点肉?那些无钱买过年肉的人家,好几个月没沾过猪肉味道的人家,几天来,那狗日的猪肉,就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一家之主的身上。如今大石訇然消失,脸上愁容一扫而光,心里一爽,身子仿佛也轻捷了起来,去山上公猪房分肉,脚步轻盈,要飞要飘。

刮得白亮的猪肉,已斩成几个大块,翻转着,瘦肉在上,摊放在卸下来的公猪房大门那破朽的门板上。那红红的瘦肉,就像火光,在每个人的眼睛里闪烁跳跃,人们紧紧地盯着它,一眼不眨,仿佛一个不留神,一个闪失,它就会闪烁着、闪烁着,熄灭得不见影儿,跳跃着、跳跃着,溜得没了踪迹。猪肉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那热气直扑人的脸,直钻人的鼻孔,这久违了的气味,仿佛是从遥远的大森林、大海边飘摇而来,刺激得人们周身好舒爽。这好闻的气味,好像倏然而来,又会倏然而去,机不可失。人们大口大口地吸着,贪婪地吸着——肉还吃不着,这生肉的气味可得让鼻腔、喉咙、胃、肠,让五脏六腑,先行来个饱餐,吸个尽够、吸个饱胀。

开始分肉了。照样是会计,人称“蔫丝瓜”的吴顺友,拿着花名册,依着册子上的顺序,从头到尾,念着户主的名字。念到一户,那户的一个人,或喊一声“有”,或喊着“让一让,让一让”,挤到肉案前。

掌秤的是副队长吴启辉,一个瘦猴一样的年轻人,干活肯卖力气,也爱巴结队长。巴结的结果,得了一个副队长的官位。

操刀割肉的,是生产队的贫协组长吴良荣,50多岁,大汉,黑紫脸庞,鼓暴眼睛,洪亮嗓门,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倒是肯做事,生产队搞分配,总有他的操持。

肉,除了肋巴肉是连骨分配,其余猪头、大腿,都是剔去了骨头而分。骨头和内脏是不分配的,被干部们事先你一副猪肝、他一副大肠地拿走了。过去分肉都是这样,干部们辛苦了,犒劳犒劳他们似乎也是应该的,社员们也习惯了干部们的多拿多占,即使有不满,也隐忍在心里,谁也不在脸上表露出来。干部们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那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肉,一家一户,按照“蔫丝瓜”会计嘴里喊出的顺序分下去了,开头分得很顺利,没有闹意见的。分得满意的,欢天喜地地提回家了;分得不那么满意的,或嘟噜着嘴,或叹气一声,却无可奈何地也提走了。分得最好的,自然是干部们了,他们分得的肉只有少量的骨头甚至没有骨头。

但分到杨代华的时候,却出了状况,就是分给杨代华的肉,杨代华不拿。杨代华极不满意分给她的肉。那刀肉只有二指宽,却给带了三块肋巴骨;而前面有人分到四指宽的肉,才只带了一块肋巴骨。吴良荣割那刀肉时,故意在三块肋骨后下刀,且刀不拿直,斜着向下飘去,于是那肉就上宽下窄,肥肉少瘦肉多骨头多。

杨代华不要分给她的肉,要求重新割。吴良荣不给割,反而说:“你爱要不要,就是这一刀。”

杨代华很生气,说:“没你这么割肉的。”

吴良荣把刀往案板上“啪”地一拍,眼睛鼓暴得像要跳出来,大嗓门震得公猪房的石砌墙壁都在簌簌发抖:“我就这么割了,你想咋个?”

杨代华说:“不想咋个,我只要公平!别人四指宽的肉为啥都只有一根肋骨,我两指宽的肉为啥该有三根肋骨?”

吴良荣说:“碰巧了,轮到你就是这么个样儿。”

杨代华说:“你明明是故意的,你太欺负人!”

吴良荣说:“你说我欺负你,我就欺负你了,你能咋样?”

杨代华一撇嘴:“你那么歪的人,哪个敢把你咋样?我要的是公平。”

吴良荣说:“我不公平吗?大家说说我公不公平?”

没人接他的茬儿,大家都不吭声。这年头,人们习惯了少说话,不给自己找麻烦,不引火烧身。

别人不吭声,杨代华却忿忿地犹自说下去:“你是看我家男人不在,我们一家好欺负。”

吴良荣说:“你不说我还没想起你男人不在,你这么一说,我倒要问,你家男人为啥不在呀?有本事把你家男人叫回来,让他也来欺负我。”

在场的人,有人嘿嘿笑了。杨代华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些发笑的人,又回过头对吴良荣说:“我家男人没你这么恶霸。”

……

两人这么你来我往地斗着嘴,有人忍受不了刺骨寒风,还有人想早点分到肉好回去赶锅,就有些不耐烦,嚷着喊赶快分下一家。杨代华堵在案板前不动,肉就无法继续分下去。

这时,一直站在一边不吭声的队长说话了,他铁青着脸大声对吴良荣说:“你把刀拿给她,让她自己割,看她割出个什么板眼来!”

杨代华对队长的话很不满意,火气一下冲上脑顶门,她什么都不顾忌了,也大声回击着队长的话:“凭什么我要自己割?谁做的错事,谁改正。”

未等队长再开口,掌秤的副队长吴启辉说话了,他说:“二妈,分都分了,各人拿起走,闹啥子嘛。”

杨代华对她这个侄子没好气地说:“我偏不拿走,我为啥要吃这个亏?”

吴启辉说:“二妈,我是好心劝你。”

杨代华泼劲上来了,她冲吴启辉吼道:“哪个要你劝?你给我闭嘴!”

吴启辉也火了,放大声音说:“二妈,我敬你是我长辈……”

杨代华打断他的话:“你敬我?你敬我,就该帮我说句公道话,就该不让人欺负我!你和他们合起伙欺负我,也叫敬我?”

吴启辉脸色绯红,“这、这”了一下,就“这”不下去了,像突然患上了口吃病,并且住了嘴。

“蔫丝瓜”吴顺友接过话来,声音软软的,像几天没有吃饭一样:“有话好好说,莫耍泼嘛!”

杨代华眼睛逼过去:“我泼吗?我为啥要泼?你们做事合理点,我会泼吗?”

队长再一次发话了,他冷冷地说:“让她泼,看她泼出个什么板眼来。”

杨代华说:“不给我重新割,我今天就泼出去了!”

队长眼一瞪:“就不给你重新割,让你泼个够。”

杨代华说:“好,你是队长,你权力大。你就是这么当的队长吗?”

队长冷哼道:“你不满意我这个队长,你去上面反映,喊上面撤了我嘛。”

杨代华说:“你不要将我的军,我不是吓大的,真到了那一天,我是不怕的。”

队长又是一声冷笑:“只怕上面不会听从你这个泼妇婆娘的话。”

杨代华说:“我知道,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

队长气急败坏:“该掌嘴的婆娘,你反动!”

杨代华说:“我反动也是你逼的。”

队长暴跳:“我逼你了吗?大家说说,我逼她了吗?”

旁人都不吭声,只有吴良荣高声搭话说:“哪个逼她?是她自己撒泼反动。啧啧,反动分子的婆娘自然也是反动的。”

队长说:“听到了吧?是你自己撒泼自己反动。”

杨代华紧紧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说:“好,既然你们都说我撒泼,我就泼给你们看——这肉我不要了!我家不吃这肉,我就不相信我家就不能过这个年!”边说,边就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拿起分给她的那刀肉,高高举起,向旁边的公茅厕里狠狠砸去。“嘭”的一声响,激起水花老高,污秽的粪皮子四处飞溅,溅到好几个人的身上。吴良荣身上溅着了,队长身上也溅上了。

这下可就犯了众怒,有的人就骂开了,吴良荣骂得最厉害,跳起脚骂她是疯婆娘,是欠收拾的泼妇。也有人说,平时没见杨代华撒个泼呀,怎么今天这大的泼劲?还有人觉得把肉扔了可惜,说真是傻婆娘,这是肉啊,骨头多了一点也是肉啊,这年头吃点肉难啊,怎么就扔了呢?扔了肉,后天咋过年呀?吴启辉却在大喊:“把舀子给我递过来,她不要我要,打捞起来洗干净,照样可以吃。”杨代华没有理睬这些,她捂着脸,“哇”地一声哭了,哭着跑下山,跑回家去了。

跑到家,婆婆看见了问她:“你怎么了?肉呢?”杨代华没有回答,径直跑进卧室,倒在床上,在床上继续呜呜地哭着。

婆婆得知原委后,不但没体谅她,反而跑进来对她大骂,也骂她是疯子婆娘,是傻婆娘,脑子进水了。一直没结婚、平时很尊重她这个嫂子的小叔子,也跑进来骂她是疯婆娘。婆婆和小叔子只知道想吃肉,毫不顾惜她的心情,让她心里更加委屈,更加难受。她没有回嘴,只是哭得更伤心了。她的三个幼小的孩子,显然是受到了婆婆的教唆,也跑进来,不管她的哭泣,一个劲地喊:“妈,我要吃肉肉,我要吃肉肉。”让她心里五内俱焚,万念俱灰,连死去的念头都有。

这个晚上,她没有吃晚饭。婆婆和小叔子只管自己悄咪咪地吃,没来喊她。

第二天,她起了一个老早,一声不吭地煮好了一家人的饭,又一声不吭地吃了饭,然后背着一个小篾背篼,出了门。她没有向队长请假,赶县城去了。

她家距县城有十二三里路,她走得很快,只用了一个小时,就走到了。她径直去了人民医院。她在医院,一路打听着来到检验科,化验后,卖了200毫升的鲜血。

她还从来没有卖过血,但邻队有个女人,每年都要卖三四次血,用卖血的钱,供一家人的日用开支。有一回,杨代华碰巧同那女人同路赶县城,杨代华还问过那女人,卖血后身体有没有不好的反应,那女人说:“没啥感觉”。那女人还说:“女人嘛,身上多的是血,每月白流都在流,卖成钱还可以改善生活,划得着。”杨代华问卖一次血可得到多少钱,女人说100毫升40元,每次都卖200毫升,得80元。80元!听到这个数目,杨代华咂了舌,好大的一笔钱哟,抵一些吃国家饭的人两三个月的工资呢!她知道一些挣工资的人,才二三十元一个月呢。那女人还说,卖一次血,医院给开个证明,凭证明还可买到两斤白糖三斤肉。

今天,为了给家里买到过年的肉,筹到买肉的钱,她决定学那邻队女人,卖一次血。抽血时,她眼睛紧闭,不敢看那血,抽完,她还有些茫然,愣怔在座位上迟迟不肯起身,直到医生催她,她才站起来。

就像那邻队女人说的那样,她没觉得身体有啥不舒服,她很高兴,笑眯眯地接过医院给开的卖血证明和80元钱,就疾步出了医院,又疾步去了猪肉食品站。可是去晚了,食品站的肉已卖完。她心里很失落,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心想,这个年怕真的是吃不成肉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地逛向了市场。吃不成肉了,她想到市场上瞧瞧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年货,买点回去也算是一个补偿。她的运气真好,一进市场,就看到了一个肉摊子,原来是一个单位杀了一头大母猪,单位留了一半分给职工们,另一半就拿到这市场上来销售,才摆上没多久,还没有卖完。这单位的母猪肉同样要肉票——还好,她出门时揣了肉票的——但比公家食品站的肉价格上少了两分,食品站的肉是七角二分一斤,这单位的母猪肉,只要七角钱一斤。杨代华买了三斤上好的胛子肉,没带一点骨头,是实打实的三斤净肉,够全家人美美地吃一顿了。

买到肉,杨代华很高兴,接着又买了一些年货,去供销社把两斤白糖也买了,还买了糖果和瓜子。这时已到晌午了。她去了一家餐馆,花一角二分钱买了一碗臊子面吃,又花四角四分钱,买了一盘回锅肉和二两米饭,倒进自己带来的一个大瓷盅里,然后去了靠近城边的派出所里。她的男人被拘押在那里。男人本是个手艺人,在外谋生时,学了一些专治疑难杂症的“法术”,一个月前,被人告发那“法术”是搞封建迷信,被派出所抓去,拘留至今。

到了派出所,她拿出饭盅,向一个年纪大的民警说明了情况。那老民警接过饭盅,向一间屋子走去,杨代华也跟了过去。

走到那屋子的格子窗前,老民警朝里面喊了一声:“吴顺海,你家属看你来了,出来!”立即,窗格子里面现出一个人头,正是她男人。老民警从窗格子将饭盅递了进去,说,“你家属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快吃了吧。”

杨代华看着自己的男人,眼睛湿润了,她喊了一声:“顺海。”

男人咧嘴一笑,也喊了一声:“代华。”然后问,“家里人都好吧?”

杨代华说:“都好都好。”又说,“给你买了一盘回锅肉,你快趁热吃了吧。”

男人揭开瓷盅盖子,闻了一下,说:“真香!”又问,“家里过年有肉吃吗?”

杨代华从背篼里提出那三斤母猪肉,有些骄傲地说:“你看,买得有呢。”又把背篼倾斜着,让男人看里面买的东西,说,“年货都置办了呢,别人家能有的,我们家都不差。”

男人心喜,笑了,却又问:“你哪来的钱?”

杨代华说:“不告诉你。”

男人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吃。”

杨代华没奈何,只好把卖血的事说了。男人眼里噙了泪:“苦了你了。”

杨代华低了头:“只要一家人能过个好年,没啥。”又说,“看菜冷了,赶快吃吧。”

男人便不再说话,低着头在里面吃了起来。杨代华看着他吃,看他大口大口的,吃得很香甜,眼泪就流了出来。

男人吃完了,递出瓷盅时,看见了杨代华的眼泪,心下也愀然:“流什么泪呢?我不好好的吗?”

杨代华说:“有在家里好吗?你在家,他们敢那么欺负我吗?”就说了分肉的事。

男人听得眼里又噙满了泪,听她说完,长叹一口气:“委屈你了。”又说,“你不该把肉扔了,不该赌那口气。”

杨代华说:“他们太欺负人了,还说我耍泼反动,我实在没有办法。”说完,又问,“我真不该撒那泼吗?我真是犯傻吗?”

男人笑了笑说:“平时你不泼辣呀,你怎么就撒泼了呢?”

杨代华说:“他们那么欺负人,我不撒泼,行吗?”

男人说:“以后可不能再撒泼了。”

杨代华眉眼一抬:“只要他们还欺负人,我就还泼。”

男人心疼:“撒泼你自己也吃亏。”

杨代华硬气地说:“吃亏就吃亏。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杨代华不是一个好欺负的女人!”

男人又叹了一口气:“唉,都是我不好,让你受累了。”

男人叹完气,又压低声音说道:“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上个月底中央召开了一次全会,确定了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国家就要发生大变化了,老百姓的苦日子也要到头了。”

杨代华心里大喜:“真的?你没哄我?”

男人说:“我是听这里的廖指导员说的。廖指导员不会随便乱说。”

离开派出所,杨代华就往回走。一路上,她心情很愉快,走路轻飘飘的。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这个年虽然缺了当家人,但年货一点都不缺,都置办了,还像往年一样,有肉吃。还听到了好消息,这个好消息让她浑身冒热气,似乎眼下已不是冬天,春天早已来临。

到了自己生产队的地界,杨代华把背兜里的肉拿了出来,提在了手里。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年,她家不会缺肉吃;1979年这个年,不会因为缺了当家人,就过得窝囊。大年三十,她家的锅里,照样会飘起猪肉的香气。

2020年2月宅家防疫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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