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

王尚贵老汉坐在屋门口的一把躺椅上，面向着院门，长长的旱烟袋拿在手里，惬意地吞云吐雾，烟锅里不时闪烁红光。

儿子牵着一头大牯牛回来了，正走进院门。

这是暮春的一个落夜时分，天色朦朦胧胧。王老汉虽说年过五十，但视力非常好。王老汉瞟了一眼走在牛前头的儿子，又瞧了瞧大牯牛，待儿子将牛牵进屋后的牛圈里，他反手在石沿上磕掉还红亮着的烟锅灰，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高声对老伴、儿媳吩咐说，快去把肉煮起，好好办几样下酒菜，今晚家里来贵客了。

老伴说，家里只有一块腊肉了，说的留在春耕播种请人才吃的，怎么现在就吃了？王老汉说，你去煮你的，哪那么多的废话！老伴仍在咕噜，二天请人，我看你拿啥子招待。王老汉说，来贵客了么，能不吃好点？那时再说那时的话，先把今天的贵客招待了。老伴极不请愿地同儿媳操办去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八仙桌上就摆起了五六个碗碟。老伴往桌上摆菜时，又问道，菜已备好，你说的贵客呢，啷个没见到？老汉嘻嘻笑道，你摆归一（齐全），贵客自然就到了。

说罢，老汉提起一盏油灯，去到后院，站在牛圈门前，向里面很热情地轻声呼喊道，客、客，请您出来吃宵夜了！里面没有答应，也没有任何动静。老汉不急不躁，再次热情地向着里面轻声呼喊，客、客、客哪，请您出来用宵夜了！连呼了四五遍，才听到里面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即一个中年男人低着头走了出来。

原来这个贵客，是随着大牯牛进的牛房。他是乘着夜色，趁老汉的儿子只顾头前牵牛走路，偷偷钻到牛肚子下面，两只手紧紧地抱着牛前腿，两只脚死死蹬在牛后腿的大胯处，身子紧贴着牛肚皮。他自以为做得万无一失了，不想在进院子时，还是被眼尖的王尚贵老汉给瞧出来了。

老汉见到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只再次说了一句请您吃饭，就举着灯转身头里走着。那中年人没吭一句声，低着头乖乖地跟在老汉后面，走进了堂屋。看见满桌的菜肴，那人眼里放出一丝光，但随即又熄灭了，再次低下头去，依然一言不发。老汉推他坐进上八位，自己在下手陪坐，老汉的儿子坐在另一方也相陪。两个女人没上桌，那时乡下的规矩，女人是没有资格上桌陪客人的，她们同两个小孩在灶屋里吃。坐好，开始动箸喝酒吃菜，老汉亲自一筷子一筷子，给客人碗里夹菜，又一杯接一杯给客人敬酒，口里不断说着请字，直到客人酒足饭饱放箸不动，整个过程，客人都是一言不发，闷着头喝酒吃菜。

等到老伴、儿媳收拾干净了桌子，儿子也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油灯光影里，只剩下了老汉和客人，老汉取下别在腰杆上的旱烟杆，装上一锅烟，恭恭敬敬地递给客人，就着面前的灯火，请客人吸烟，在烟锅火光一明一灭里，两人摆起了龙门阵。

老弟呀，你也是山里人吧？老汉先开口问道。

客人抬头望了望老汉，没有回答，老汉不急，拿眼盯着他，等他回答，客人经不住老汉的盯着，还是一言不发，但点了点头。

老汉也点点头，而后继续问道，家里境况不大好吧？这青黄不接的正二三月里，想必家里出现困窘了，快断顿了吧？客人脸上升起红晕，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依然不说话，再次用点头作答，并低下头去。

老汉又问，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双亲可好？那客人似乎有些感动，抬起头，第一次答话了，他说，父亲过世好几年了，母亲倒还在，可也是病病歪歪的。

老汉同情地叹息一声，又问下去，妻儿可好？客人点点头。有几个孩子呀？客人伸出4根指头。几个公子？客人这回又发出了声音，三个。老汉似乎替他高兴了，称赞道，老弟，你福气好哟，俗话说多子多福，今后必定发达啊，不像我，只有一个儿子，儿子结婚十来年了，也只生下一儿一女。老弟，你真好福气哟！我羡慕您哟！

客人脸上露出了笑容，说，王大叔，你家财旺人善，今后一定子孙成群。

老汉似乎也高兴了，说，借你的吉言，但愿如此吧，天不与我，我也没奈何，我们王家，已经四代单传了，人丁一直不旺哟——咦，你怎么知道我家姓王？

客人说，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你殷实的王尚贵呀？

哦、哦……难怪你今天要来拜访我家了。我都不知道我家还有那么个外名声呢……其实呀，我家也没有多少积蓄，只不过还能够对付这正二三月，不至于要出去逃荒讨口罢了。

你家若讨口，我家就要全饿死了。客人说。

老弟抬举我家了。老汉笑了笑，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呀！我家虽说还过得下去，可过得也很勉强，一年到头都是掐着指头过日子。这年头，土里刨食的人家，有多少能富得流油呀！你今天独自光顾我，倒还不至于要我断顿，要是来了一伙霸蛮的棒老二，我家恐怕也会生不起炊火了。

客人又低下头去，不吭声了，但借着明亮的灯光，老汉看见客人脖子上都红了。老汉点点头，又继续说下去。

你那功夫练了好多年的吧？老汉问。客人抬起头，有些迷惑，不明白老汉所指，又不好问，只拿眼直愣愣盯着老汉。老汉又一笑，哦，我说的是你贴牛肚子的功夫。客人也笑了，说，那也是功夫？说这话时，客人的脑海里却映现了小时放牛的情形。那时的客人，虎头虎脑，充满活力，机灵，勇敢，无畏。放牛是很没有趣味的，无非是这山跑那山，哪儿青草茂盛就把牛儿往哪赶，还得把牛紧紧看着，牛那畜牲是不自觉的，挨着庄稼地牧放，稍不留神，就啃了地里的庄稼，啃了庄稼，放牛娃儿不仅要挨骂，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要被人骂过尽够，还要挨打，挨了打还得陪人家的损失，所以放牛是大意不得的，活儿看似轻松，却是苦差事，了无生趣，常常令人闷得发慌。但客人那时，却从放牛中找到了很多的乐趣，他放牛，也玩牛，骑牛放牧那是必然的，但他还有别的玩法。在平坦的乡间土路上，他有时不是牵着牛在牛的前头走，而是在牛的屁股后面坠着牛尾巴跑。他还喜欢斗小牛，爱扳小牛角比拼力气。小牛是最难牧放的了。小牛蹦蹦跳跳的，总是不按规矩走道路，在地边走，总爱冲进地里去瞎跑一气，还不能跟进地里去撵出来，那样会更糟糕，小牛会撒欢子跟你玩跟你较劲，那样糟蹋的庄稼更多，发生了这种情况，自然放牛娃又要挨骂挨打的，客人小时放牛，也吃过小牛的亏，受小牛连累挨过许多打骂。有一次，他又因为小牛挨了打骂，他气愤不过，就想收拾小牛，但小牛是不那么容易收拾的，俗话说天生牛犊不畏虎，你收拾它，它还想找你斗呢，小牛是喜欢惹事的，也好斗的，在人前总想显摆自己的力气，你招惹它，它会弯着头，两只才长出一点锥锥的牛角平直地对着你，朝你冲撞过来，有时你没招惹它，它也会这样弯你呢。那次，他挨了打，放牧中，趁小牛没注意，狠狠掺（抽打）了小牛一鞭子，小牛负痛，跳起脚脚跑开去，又立即转身弯头朝他擂过来，来势也快，他因为心里对小牛充满仇恨，恶向胆边生，也是一个拧种，竟不避不让，不待小牛冲近，勇敢地迎上去，双手抓着了那两只小角，把小牛头部狠命地向左边扭去，他在拼明扭，小牛也在拼命角力，他咬牙切齿，紧憋着一口气，憋得满脸通红，大口喘气，就在他将要支持不住时，小牛先怂了，身体向左倒了下去，此后，那小牛见了他就畏惧，变得很听话，偶有异常举动，他一声大吼，小牛立即皈依佛法，不敢轻举妄动。这次同小牛的较劲，也让他尝到了甜头，知道了小牛的弱点，知道顽皮而又自命不凡的小牛，是惧怕强者的，在强者面前是俯首贴耳的。以后，再牧放新的牛崽，他都同它角力一回，把它扳倒在地，让它对他从此俯首称臣。贴牛肚皮，纯粹是为了好玩，也是他胆大妄为，玩不要命的游戏。最先是双手环着牛脖子，吊着牛头走，或身体凌空，或双脚伸进牛肚皮下；再是钻进牛肚皮下，双手环抱牛前腿，脸贴着牛前大胯，被牛拖着走；接着尝试双脚蹬在牛后胯窝里，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牛肚皮上，竟然成功了，只是开始时坚持不了多大一会，但他觉得这种玩法新奇刺激，竟然反复练习，长此以往，竟能做到放牧回家，整个路程都能贴在牛肚下回家去……

王老汉说，能在牛肚皮下把身子贴得稳稳的，真好功夫！客人又一笑，练久了，自然就很稳妥的，不算功夫。王老汉说，练就了好功夫，可不能拿它做邪行之事呵。客人挠一挠脑顶，有些不好意思地嗫嚅着说，今天、今天不知怎么就、就用上了。说完又一笑，他想起了先前的事儿。客人今晚来王老汉家，是事先踩过点的，一是王家日子富足，家里养的鸡鸭鹅很多，圈门就在房屋山墙下，容易到手，二是王家单家独户住在山脚下，屋后竹木茂密，容易藏身，两条土路十字交叉从屋旁经过，容易脱身，王家的木栅栏院墙也不高，好翻越……他在天黑前就来了，隐身在王家屋后那片黑漆漆的竹林子里，寻思趁王家睡着了，好翻过院墙，擒走几只鸡鹅，拿到市场上卖了，换些粮食回去。他在竹林里蹲了一会，就见一个汉子牵着一头水牯牛从竹林边经过，他踩点时认得，这汉子是王家少主人，顿时灵机一动，趁汉子不备，猫着腰，轻手轻脚钻出竹林，快速钻进牛身下，轻车熟路般贴在了牛肚皮上……

王老汉又问，老弟啊，你做这个事有多少年了？失过手没有哇？

客人又不吭声了。

老汉说，老弟呀，你我今天能够认识，算是有缘，也就不是外人，说说无妨，我不会笑话你。谁没有个难处啊？谁的一生就敢保证他不做一件荒唐的事儿呢？老弟，我敢保证，你现在做的这个事情，你也是不喜欢的，你也许是走到绝路了，被逼急了，才走到这条道儿上来的吧？

日子好过，谁做这营生呢。客人声音低低地说，说完又低下头去。

老弟呀，这个营生干不得，发不到财，还会留下骂名恶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短暂，来这世上一趟，很不容易，得留下好名声呀！名声是有遗传的，一代名声不好，会败坏几代人，后人想修复难哪！做先人的，得给子孙后代积德呀！古人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你看，这积德是排在第四位的，讲的是人和，虽然比不了命运和风水那天时地利，那是先天因素，但人和在天地之后紧紧跟着，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积德行善得到人和，留下个好名声，是人活一生的最高境界，人若有了恶名声，别人处处都防备着你，你怎么能得到人和？得不到人和，家庭怎么去兴旺发达呀？

那客人开始不吭声，甚至还有些烦躁，这样的话他有些不爱听，心里有抵触呢，心说王老汉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好名声能兴家旺家，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谁不想有个好名声呀？可是世道不好，活得太艰难，肚子经常饿着，生命随时都受到威胁，那好名声又有什么用处呢？命都不能保住，发达个什么呀？但后来他还是点了点头。

老汉今晚像打开了话匣子，自个儿噼里啪啦继续说下去。不瞒老弟说，我年轻时候也穷，也思想过干这个营生，专门去盗窃那些不劳而获和为富不仁者，做个侠盗义盗，盗来的财物除自己享用，也偷偷送给那些揭不开锅的老实巴交的苦命人用，但我看见过干这个营生被人撵得鸡飞狗跳，抓住了往死里打，把身体打成残废的，还有打死了的，我就胆怯了，再不敢往这方面想，专心一意刨土疙瘩，苦是苦，累是累，但不担惊受怕，收获的日子还特别地快乐，几十年下来，也就小有积蓄，度荒年，吃稀点，也能将就度过。老弟呀，我活了五十多年了，没听说过有人靠干这营生发了财的，倒是捉到了挨打的多。老弟呀，你今天行事肯定是很周密的吧？可还是被我发现了不是？你今天是遇上了我，换了别人，被堵在牛圈里活活捉住，挨顿打是肯定的。挨顿打还是小事，就怕身体被打残了，自己的后半生就悲惨了，要是被打死了，你的母亲，你的妻儿，谁去赡养抚养他们？干这事真是既缺德又危险呀！老弟啊，听老汉一句劝，这个事就到今天为止吧，真的干不得！你年轻，身体也壮实，去土里努力刨金疙瘩吧，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客人埋下头去。王老汉的话似乎对他有了触动，是啊，今天自以为万无一失呢，却还是被发现了，想想都可怕呀！

老弟呀，贫穷也并不是你的过错，可作为人嘛，也要活得有志气，有骨气呀！

客人还是埋头不语，长久，抬起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汉与他又聊了一会儿天，陪他吸了几袋烟。那时已是深夜，老汉叫来老伴，给客人打来洗脸洗脚水，留客人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老汉给客人煮了鸡蛋汤圆，鸡蛋给放了好几个，让客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客人走时，老汉用家里的小背篼，装了满满一背篼，吃的穿的都有，还抓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送给客人。客人带着满意，也带着感激，向老汉一家道了谢。客人对老汉动情地说，感谢大叔的盛情款待，也感谢大叔的肺腑良言，他说他也想明白了，发誓今后不再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情，凭自己的一身力气，好好去经营土地。说完，客人拱拱手走了。

这个客人，从此果真金盆洗手，没再干那挨骂的营生。

故事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还有意想不到的后面呢，因而，后面的故事还得继续叙述下去。

那年小春收获，那客人又一次来到了王老汉家，不过，这一次不是晚上来而是大白天来，不是来盗窃而是来报恩，来向老汉表达最真诚的谢意。他那天除了背了满满一大背篼礼物，还带上了他的幼小的女儿，他对女儿说是走亲戚。王老汉满脸含笑地收下了他的礼物，并对他说，今后遇到困难，尽管来找他，只要他还有一口吃的，绝不让他们也饿着。客人感动得泪流满面。客人的女儿，与王老汉那一对孙儿孙女，在王家院里院外跑上跑下，也玩得特别开心，口里哥哥哥哥地一口一口极亲密地叫着王老汉的孙儿，就像一家人似的，令老汉和客人都听得直乐。以后，客人一年之中，总会有两三次来到老汉家，把老汉家当作了亲戚在走。碰到饥荒实在无法过下去，客人也来老汉家讨借，老汉总是尽自己的力量帮扶他。客人每一次来王老汉家，都带上了女儿。

没过几年，解放了，王家因为有几亩土地的缘故，在土地改革中，被新政权划成了富农。在新政权发动的一次又一次运动里，作为剥削阶级的一分子，王尚贵挨尽了批斗，孙子也受到牵连，受尽了同龄人的欺凌，王家过的日月，反而不如身为赤贫的客人一家了。但客人没有因为王家被打入另类，同王家分属两个不同的阶级，而同王家划清界限，依然经常走动，在王家最艰难的日子里，反过来尽自己的力量帮助过王家，令王老汉时常感慨唏嘘，也泪流不止。王老汉唯一的孙子长大后很不好找媳妇，客人就主动把自己的小女嫁了过去，女儿为自己的终身作想，有些不情愿，客人发了怒，大声吼着女儿说，不说你与人家孙子从小就一起玩，有感情，就是人家是一泡臭狗屎，你也得嫁过去，人不能忘恩！女儿拗不过父亲，也被父亲的情感震慑，含着泪，从了父命。

竟然同乘夜色来家里的“贵客”打了亲家，这是王尚贵老汉当初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