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叶子凉粉是家乡近几年火起来的一道美食,街边摊有卖的,各种档次的饭店里也有卖的。且在高档次饭店里售价不菲,据说在有的饭店甚至高达每份一百元。笔者一直不具备光顾高档次饭店的条件,不曾眼见为实,不知如此高价是真是假。当地的媒体和自媒体一度还曾出现大量与神仙叶子相关的各类文章,把神仙叶子凉粉说得十分神奇,说它不仅是美味佳肴,并且还有几乎包治百病的神奇疗效。
在喜欢吃这道美食的同事、朋友带动下,现在的我偶尔也会在炎炎夏日里,于街角一隅的某个遮阳伞下,吃上一碗醋水和葱花、辣子油等等佐料调拌的神仙叶子凉粉,败一败烦闷的暑气。不过神仙叶子留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却是复杂的。
小的时候,我吃了很长时间神仙叶子凉粉,有那么一年,几乎连续一个来月都是拿它当饭吃的,而不曾沾一星半点五谷。儿子听我说小时候常吃神仙叶子,既羡慕又惊奇:“哇,老爸,你不是说小时候苦吗?咋老吃好东西?”儿子的话令我感叹不已,总是不由自主的会想起那年月的光景。
那年春天,以往甚少遭荒年的我们生产队竟然青黄不接了。原来是上一年春播时节,在公社的干部扩大会上,老队长据说政治立场有问题,被当场撤职了,新上任的队长好大喜功,便将这年的夏、秋粮总产量上报为40万多斤,是我们生产队此前历年上报的粮食产量中最高年份的两倍多。后来听人说,不知他是不懂还是有意为之,反正是将洋芋、红薯、萝卜、白菜之类全部按毛重充作主粮申报了产量。
生产队自然得到了公社和区上的表扬,但是由于申报的产量翻翻了,公、购粮任务也就加码了。交完公、购粮后,社员们的口粮每人仅剩下不足200斤主粮。因此,第二年春天队上的所有人家一下子全都青黄不接了。
由于我们生产队以前从来没有吃过救济粮,救济粮指标报上去后迟迟没有回复。阴历三月中旬,眼看着好些人家快要断炊了,被撤了职的老队长便私自跑到公社去诉说队里的情况。公社派人核实后,才将救济粮指标给报了上去,等救济粮下来时,已快收麦了。
由于救济粮迟迟下不来,队里绝大多数人家在阴历三月下旬便一颗粮食都没有了,就只好挖野菜吃。但我们生产队总共有400多口人呢,山上又能有多少野菜可挖?便又有些人开始将稻谷糠和麦糠磨碎后煮了吃。
后来有日,有几个人发现一个老丈人家在黄龙公社下高山生产队的社员背回来了一背篓青树叶子,觉得好奇,便问是什么,能不能吃?那人却死活不肯说。但他不说,问话的人就越发好奇了,就拦住他不让走。那个社员不得已只好说了:他背的是神仙叶子,可以做凉粉吃,但又千叮万嘱,不让告诉别人,毕竟狼多肉少……但是拦他的那几个人并没有保守秘密。关于神仙叶子的消息便在队里很快传播开来,于是,社员们便三五成群地去下高山采摘那神奇的树叶。
我父亲也与几个社员相约去了下高山。东方天边刚泛鱼肚白时他们就出发了,可是晚上都快月上中天了,他们还没有回来。这可急坏了母亲,她一直站在场院边,时而就着月光纳几针鞋底子,时而朝场院下那条破旧的公路尽头张望。那时母亲正怀着小妹妹,站得久了便腰酸腿疼,就在院边的那颗核桃树上靠一靠。因为舍不得点煤油灯,屋里黑,我跟大妹妹不敢在屋里呆,就也站在母亲跟前。偶有一个人影从公路尽头的山梁那边冒出来,她便大声喊父亲的名字。可是失望一次又一次朝她袭来。我便看见她不停地拿袖子擦眼泪。
后来,我和大妹妹实在是又饿又困,也就不怕屋里黑了,便怯生生地回屋里睡觉,可是母亲却依然站在场院边等着父亲。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醒了,翻身坐了起来,却见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和母亲正坐在一个大木盆旁洗着绿油油的树叶子,这便是神仙叶子。一边洗树叶,父亲还一边讲采集神仙叶子的经历:
由于去摘神仙叶子的人太多了,稍微平缓一些山坡上面的神仙叶子树,已经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连一片嫩芽都没有了。我父亲他们便只能去十分陡峭的魔沟崖采摘。这魔沟崖是下高山生产队最险峻的山崖,以前没少发生割柴或者挖草药的人摔下悬崖的事,因为采摘神仙叶子而摔下去的人也有好几个。
母亲尽管此前并不知晓魔沟崖这个去处,但她知道父亲生性执拗,极有可能由于在平坦处摘不到神仙叶子而冒险跑去陡处采摘。这大概就是父亲回来前她十分焦急的原因吧?……
第二日,我们家便吃上了神仙叶子做的凉粉。没有什么调料,只拌了盐和野小蒜。我实在是太饿了,狼吞虎咽下去了两大碗,硬是没尝出是什么味道。
后来由于顿顿都吃神仙叶子凉粉,我便觉得它特别难吃。首先看起来就不好看,颜色就像是土巴,一点都不打眼。其次,吃到嘴里又是苦的,还不是一般的苦。我那时候已吃过好几回中药,知道药的苦味,但我觉得神仙叶子凉粉比中药还要苦。
连续吃了十来天神仙叶子凉粉后,我一看见它头就疼,死活都不肯再吃了。可是屋里除了神仙叶子又没有其它可吃的东西,我不吃就只能饿下。饿肚子的滋味更不好受,我饿了一顿后,就没有勇气继续饿下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又吃起神仙叶子来。
所幸过了一个来月后,救济粮终于下来了。尽管给我们家只救济了45斤包谷,但这已让全家大喜过望了。慢慢的,自留地里的青菜、小葱之类也长了起来,可供充饥了。靠着这45斤包谷和自留地里的青菜、小葱,我们家终于熬到了收麦、挖洋芋的时节,饥荒算是过去了。
当然此后,直到包产到户之前,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父亲仍会采摘些神仙叶子回来吃,但基本都是和粮食搭配起来吃,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神仙叶子可以充饥的情况。
但是,那一年的饥荒在我心里刻下的印记太过深刻,以至于在我成年之后一直对神仙叶子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在后来又吃了几次已成为美食的神仙叶子凉粉后,我慢慢觉得,它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苦了。也突然明白,不管是作为当年充饥的材料,还是作为今日的美食,神仙叶子本身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它一直都只是一种看起来极其普通的灌木的树叶而已,变化的是人的胃口,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