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有近十年不沾酒了,以前酒量还行,特别是小时候,酒量算是很大的。上小学五年级时,只是个半桩子娃,喝酒就和喝凉水一样。不过,也是醉过酒的。印象比较深的一次醉酒发生在我们村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个麦收季节。
那时候,农村的学校在夏收农忙时节是要放农忙假的,农忙假里也不留什么作业,我便安心在家里给父母帮忙。
那一日,应该是端阳节前没几天,母亲给了我几块钱和一个能装五斤酒的白色塑料桶,让我去离家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的黄龙庙供销社买二斤散白酒,再买些雄黄,以便过端阳时喝雄黄酒。
十点多钟吃过早起饭,我从家里出发,到供销社买了散白酒,踏上返程路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从黄龙庙供销社到我们村,有两条路,一条公路,一条小路。从家走的时候,母亲千叮咛万叮咛,叫我一定要走大路,不要走小路。我问她为啥,她说小路太陡,担心我栽跤。去供销社的时候,我走的就是公路。公路确实比较宽也比较平坦,拐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还是没到供销社,心里难免有些急。途中,少不得在路边见到玩耍的小娃了,就上前问一声:“去黄龙供销社还有多远?”得到的回答总是:“还有一截。”
走啊,走啊,总也到不了供销社,我心里便觉得从我们村到黄龙供销社的那条公路特别漫长。回去的时候,就不想再遵循母亲的叮嘱走公路了,而是想抄近道走小路回村里。
那条小路我以前没有走过,看起来山势险峻,站在供销社院外可以一眼望见我们村背面的山垭。我对走这条小路并不怯懦,只想三步并作两步,尽早回家。
跨过供销社前不远处的那条只能算是小溪的黄龙河后,走上一百多步,便到了孔家梁的坡根下。这孔家梁是横亘在我们村和黄龙庙供销社之间的一个比较高的山岭,那条小路要经过孔家梁,不是盘绕上去,而是从坡底直接上到梁顶。从坡底到梁顶看起来很近,最多也就二百来步,走起来却十分费劲。
十二点左右的太阳,骄阳似火,晒得头上、脸上直冒汗。我对爬孔家梁有一定心理准备,过黄龙河时,看见河水清澈透明,我蹲下来,用手捧着河水,喝了个饱,把肚子撑得圆乎乎的。我弓着腰,从坡根向上走了大约二十步,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眼里干得直冒烟。只好咽了几口唾沫润润喉咙,停下脚步歇息一会儿。
再次往上爬时,走了最多十多步远,便又气喘吁吁地走不动了,只得又停下歇息。嗓子里又开始冒烟了,嘴里干得竟连唾沫也没有了。抬头对着山坡上一眼望去,除了低矮的松树兜子,就是石头和沙砾,根本就没有水井水坑之类水源,就连难得一见的牛蹄窝也是干的。我渴得没有办法,就打起了塑料壶里那些酒的主意。突然想起读《水浒传》的时候,看到的酒可以解渴。
抿了两口酒后,果然精神大涨,便又身子一拱一拱地朝坡上爬去。之后,我每走上十几步或者二十几步就要歇一会儿,歇的时候,自然是要小抿上两口或者三口酒的。也许酒真能解渴,到达梁顶时,我尽管歇了不下五六次,也觉得累,但是口里已不是特别干了。
站在山梁上,伴着徐徐吹来的山风,我脚下竟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心里舒畅极了。
这山梁上的小路,是顺着山脊向前延伸,路面最多只有两尺宽。想必平时走的人不是很多,路两边的灌木丛和草丛都十分茂盛,有些路段竟然把路面都掩埋了。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草丛里“出溜”响一下,继续前行,灌木丛里又传出不知什么动物的“吱吱”叫声。这声响叫人毛骨悚然,我不断给自己宽心:没事,这绝对不会是长虫(蛇)和狼。“酒壮英雄胆”,我走上一段,就抿一口酒,还时不时地把头发往后一抹,大步流星狠劲儿往前跑,只想尽快走出这山梁。
终于,灌木丛和草丛渐渐变稀了,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庄稼地,那是割过的麦田。我长舒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竟然真出现了一条长虫,几乎有手腕那么粗,黑乎乎的,横在前面四五尺远的路上。我想等长虫过去了再走,便收住脚步,直直地瞅着前方,耳朵也竖起来细听路旁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响动。不知过了多久,任凭我心慌意乱,胆战心惊,那条长虫依然纹丝不动。我想,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干脆快步跑过去,只要到了地里,就没事了。我奓着胆子,卯足力气,来了个大步跨栏的姿势,往前冲了过去。大概是我酒喝得太多了,并没有跨过蛇身,而是踩在了它身上,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却是在父亲的背上,此时太阳已经西斜。我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大。”父亲回头说了声:“你醒了?”就再无多余的话。我又说:“叫我下来,我自己走。”父亲却坚持要背我走。
直到能看见我家的屋顶时,父亲才放我下来,两个人坐在路旁的大石头上歇息。坐了半天后,他突然说:“你今儿可是给人收了一个魂!”我心想父亲可能要骂我,便把头低着,只不言语。可是父亲并没有骂我,而是咧嘴一笑继续说:“我寻到你的时候,你把黑乌梢都给捏死了,到底长大了,不怕长虫了。”
我把黑乌梢捏死了?我心里很是疑惑,却又不敢问父亲,便也咧嘴笑了笑。父亲却又说开了:“你才二杆子多大劲呀!咋从孔家梁上走啥啊?我一看都快两点了还没见你回来,心想不好,就赶紧顺大路到黄龙庙去接你。到了供销社把你的样子一说,人家还能记得,说你早走了。我一想,毕了,你肯定走的是小路,就赶紧顺着小路寻你。把孔家梁都快走出来了,才看到你在路上滚着,手里把黑乌梢脖子捏着。我一看,黑乌梢死了,你没事,只是酒味大得不行。”
我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捏住那条长虫脖子的,却突然发现,不论是我手上还是父亲手上,都没有那只装酒的塑料桶,便问父亲找见我时,我手里提酒没有?父亲说他没注意,又说酒没见了就算了,人没事儿就行,大不了明天他再去买酒。
回到家时,却见大门掩着,两个妹妹一左一右坐在门两侧的门墩上。父亲便问:“你妈呢?”大妹妹说:“你走了一顿饭功夫后,妈见你跟我哥都没回来,就去寻了,叫我跟小女(小女是小妹的小名)在屋看门。”
父亲便不言语,走到场院边朝路上张望起来。他在场院边站了半天,然后又折身朝路上走去。过了许久许久,天上布满了星星,父亲和母亲终于一块儿回来了,母亲手里提着那个白色塑料桶,桶里剩下了的酒只能把桶底盖住,可见我路上喝了多少酒!
同父亲一样,母亲也没有责怪我。只是吃晚饭时候,在鹅黄的煤油灯下,她瞅着我的脸看着看着就掉了眼泪,缓缓地说:“山娃子,以后再不敢一个人过孔家梁了!”我点了点头,随后却问:“为啥?”
“孔家梁上有怪处。”父亲说,至于有什么怪处,他却没说。
此后,家里人再也没有提起过那日的事,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似的。好几年后,我快初中毕业了,却偶然听到家住孔家梁附近的一个同学津津有味地给另一个同学讲说某年某月某日,端阳节前,有一个小娃两个大人,都胆大的不行,都是一个人过孔家梁,先是小娃从那儿过,然后是一个男的从那儿过,好像还把小娃背起来了,再后来是一个女的从那儿过。他们村的人老远地看见,都吓日塌了,不知道那三个人是人是鬼,但看起来又不像是鬼。那同学说的事跟当初我过孔家梁的情况太像了,我便忍不住问他,为啥一个人过孔家梁就是胆大?
那同学说,他村里祖辈相传,孔家梁上不管白天晚上,经常闹鬼,并且很早以前有好几个人在孔家梁上叫鬼捂死了。所以,他们村里人从梁上过时都是成群结队,绝对不会一个人独自过梁的。
虽然时间过了那么久,可听了同学的话,我还是有些后怕。当然了,我并不相信有鬼,但是父母都比较迷信,对鬼怪深信不疑,并且他们都生性胆小,就是一大伙人一块路过坟地,他们都要绕着走。可是那一日父亲却独自一人去孔家梁找我,后来母亲又独自一人去孔家梁找父亲和我,不知他们克服了多大的恐惧,鼓了多大的勇气!要是他们那日在孔家梁上因为恐惧怪处而发生意外……我实在不敢往下想了。
在去省城读书前,为了不让父母为我的冒冒失失而担心,便郑重其事地跟他们说:“当年过孔家梁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事过多年,那件事母亲仍然记得很清楚,她很自责地说:“当年就不该叫你一个人去黄龙庙买酒,害得你在孔家梁上经历了那么危险的事情,还好,有惊无险。”
可是我知道,母亲和父亲当时的无奈:麦子已熟在地里了,如果不赶紧收,要是来一场白雨,一家人就没啥吃了,家里除了父亲母亲,就再没有别的劳力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