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苗忙了一上午,刚刚回到护士值班室坐下,尚未来得及喝一口水,便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开口就问:“何苗在吗?”
何苗本能地站起身,瞅了来人一眼,脸上露出职业的微笑:“我就是,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来人笑道:“我是马志平,你表哥。哎呀,你这儿还真不好找,我从门诊找到外科,又从外科找到内科,才找到你!”
“你是三表哥呀!”何苗一下子想起来了,来人是她三姨的儿子。
这位三表哥比她大十多岁,平时基本没有来往,印象中,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二十年前。
那时候,何苗正在龙潭镇中学读初中,马志平则与妻子玉梅在龙潭街道开了个夫妻店卖面皮。
正巧某一日中午,何苗与同学到街道买本子,因为同学看着一个面皮摊食客很多,便也动了食欲,遂拉何苗一起过去吃。
因为何苗家与三姨家平时走动不多,加之她又一直读书,所以她本人更是一年难得去三姨家一次,即便去了,也甚少到已经分家另户的众表哥们家去玩耍。姨表哥们也都只是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曾到她家走过亲戚。因此,她对几个姨表哥印象特别模糊。
所以当她和同学吃完面皮,结了账正要走时,尚不知道摊主就是她的表哥表嫂。当她和同学叽叽喳喳地走出四五米远后,忽听得身后一声暴吼:“马志平!怏怏磨磨的倒能弄怂!连个碗都洗不及!”
何苗急忙回头一看,却是女摊主指着蹲在地上洗碗的男摊主喝骂。尽管何苗不怎么认识几位姨表哥,但是他们的名字她都知道,当下便寻思这个马志平会不会就是她的那个表哥呢?便又拉了同学折身回去,想了想,笑问:“老板,我想打听个人,不知道你们认识李芳云不?”
男摊主湿着两只手站起身来:“她是我妈,你是谁呀?”
何苗嬉笑道:“你是三表哥吧?我是何苗,你妈是我三姨。”
男摊主讪笑一下,说:“何苗呀!”又转身向刚才骂他的女摊主说:“玉梅,这是咱表妹,咋能收表妹的钱呢?把钱退了。”
钱究竟给她退没退,何苗记不清了,但是记忆中,这次以后,直到现在再次相见为止,她再也没见过这位三表哥。不过,这些年他的经历她还是知道一些的:
三表哥的面皮摊没摆多久,就因嫌挣钱慢而收拾了。后来,他便去了河南山上挖金矿,妻子玉梅也跟了去,给工友们做饭。再后来,他跟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又回了老家。
等儿子满月后,他又独自一人去了省城,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帮人看西瓜摊的差事。某一日,因为一帮闲人借着西瓜没熟的由头寻衅,惹恼了他,他便用西瓜刀砍伤了其中一人。一见闯了祸,他也顾不得许多,撒丫子就逃跑了。
此后,他消失了六七年。他再次回到老家后不久,就跟妻子离了婚。然后他又独自一人出门了,据说是去了新疆,又据说在做什么生意,反正是很少回老家了。
因此他现在出现在县医院里,何苗未免有些意外,寒暄几句后,她便单刀直入地问他,是不是有谁需要住院,想叫她帮忙?何苗虽说只是个护士长,但在医院里人脉不错。因为医院床位一直紧张,平时亲戚朋友们需要住院看病时,总爱找她帮忙,她也是有求必应,且总是能够办成。
马志平却说,他想叫何苗帮他打听一个人。
“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在医院还有熟人啊?”何苗笑问。
“我咋会在医院有熟人呢?她是四姨村里的。”
马志平的四姨便是何苗的母亲。
何苗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无意间抬头掠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便微微一笑说:“表哥,这样吧。也到饭点了,咱去吃个便饭吧,边吃边说。”
在县医院对面街上的好又来饭馆里坐下,何苗点了饭菜后,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又继续着“打听人”的话题说了起来。
……“你在我娘家还有熟人啊?我咋不知道呢?谁啊?”何苗笑问。
“芙蓉。”
“芙蓉?”何苗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便说:“医院里工作忙,我平时也不太回去,但是村里的人除了小娃,多半我都认识。不过你说的这人呢,我还真不知道。听这名字,好像是个女的,是不是最近才嫁过去的?”
“不是不是,”马志平急忙说:“她娘家在那儿,跟四姨屋挨着。她姊妹四个……”
“你是说李家吧?可是李家也没有叫芙蓉的啊。”何苗边说边寻思,“他屋晚一辈的只有一个女娃,才十几岁,肯定不是。跟我一辈的,倒是姊妹四个,还有两个兄弟,但没有叫芙蓉的,老大叫‘闷女’,老二叫‘黑女’,老三叫‘闷瓜’……”
“就是闷瓜。”马志平打断何苗说,“我记起来了,她小名就是叫闷瓜。”
“可是,闷瓜的大名子也不叫‘芙蓉’啊,她叫‘李彩莲’,去年老到县医院来呢,跟我还蛮熟的。我咋不知道她还有个名字叫‘芙蓉’呢?”说到这儿,何苗突然笑眯眯地看了表哥一眼,“你啥时候跟她认识的?够神秘的呀?”
“早了,有二十多年了。但是我直到现在,一直都忘不了她,一直喜欢她。”马志平说着,叹了口气,摸出一颗烟点上,慢慢抽起来。
那时候,何苗还小,大约只有四五岁吧?马志平正上高中。一个暑假里,他独自一人提着一盘蒸馍到何苗家走亲戚。本来他并没打算住多久的,因为还有一堆暑假作业等着他回去做。可是偏偏他认识了四姨邻居家一个女孩子,就是他口中的“芙蓉”,也就是闷瓜。因此他便在四姨家盘桓了十多日才回去,这段日子里,他跟芙蓉之间发生了许多令他至今难以忘怀的事……
他到何苗家的当天,就认识闷瓜了。
那时候,马志平特别喜欢摔跤。他见大他一岁的表哥何东也在家,将蒸馍往堂屋里八仙桌上一放,就缠着表哥要摔跤。
于是,二人来到场院里拉开了架势。
显然何东让着马志平,并不主动出击,只是在马志平张牙舞爪地进攻时,不停地腾挪躲闪,叫他近不得身。
马志平又张开两只手,“哈!”一声叫,扑向何东时,突然一旁传来一阵“咯咯”笑声,接着就是翠鸟叫般的说话声:“何东哥,你屋咋来了个老鹰呢?”
见被人喊成“老鹰”,马志平心里老大的不高兴,红着脸回头看时,却是一个长得白白净净,身材高挑,梳着两根短辫子的女子娃,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近不远地站在一旁,脸上笑盈盈的。
马志平心里的气一下子没了,脸却仍然板着:“你是谁啊?我跟我表哥绊跤呢,有你的啥事?”
那女娃又咯咯一笑:“你长得跟麻杆一样,还跟何东哥绊跤?只怕你连我都绊不赢!”
马志平一下把脸红到了脖子根,讪讪地说:“好男不跟女斗!”
何东也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女娃要斯文一点。没看那古诗里头咋说的:‘面似芙蓉出水,腰如弱柳扶风’,柔柔弱弱的,才像个女子娃。要是也绊跤啊,上树啊,打打闹闹的,跟个假小子一样,把媒人都吓得不敢上门了,你看咋了?”
那女娃微红了脸,眼皮一低说:“何东哥笑话我没文化……”顿了下又说:“我一个土巴拱子,要那么多文化弄啥啊?”
马志平担心那女娃跟何东说得不好听了,急忙和稀泥说:“哎,那谁,其实我表哥说的是好话,‘面似芙蓉’,多好的话!你可千万不敢恼了!”
那女娃又“咯咯”一笑:“我还能恼了?没看我是谁?!”又把马志平一指:“哎!老鹰,要不咱俩真的绊一跤,咋样?反正我队上跟我一般大的男娃子,没几个能绊得过我,你肯定也绊不过我。”
“你给我说你叫啥名字,我就跟你绊跤。”马志平说。
“你把我赢了,我就给你说我叫啥名字!”
“好!”
于是他们二人真摔起跤来,何东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观战。
两人撕扯了好半天,都累得面红耳赤的,最终还是马志平体力不支,被那女娃绊倒了。马志平不服,还要跟她继续绊跤。第二跤,马志平又输了。第三跤,他还输了。
马志平已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长拉拉躺在地上说:“哎,那谁,你都把我赢了三回了,总该给我说你叫啥名字了吧?”
“凭啥?你又没赢!”
“你不给我说,我就叫你‘芙蓉’。”
“啥意思?”
“我表哥不是说你‘面似芙蓉出水,腰如弱柳扶风’吗?意思就是说你长得排场,脸跟莲花一样……”
“莲花啊?”那女娃开心地笑了,“那芙蓉,是不是就是彩色的莲花?”
“对着,莲花就是有红的、白的,五颜六色的。”
“那行,你就叫我‘芙蓉’吧。我叫你……”那女娃说到这,略微想了数秒钟:“我还是继续叫你‘老鹰’吧。”
“我这样子,像老鹰吗?”马志平嬉皮笑脸地看她一眼。
“你个干麻杆,肯定不像老鹰,像麻雀还差不多。但我就是要叫你老鹰。”
“那行,咱就说好了,我叫你芙蓉,你叫我老鹰!”马志平说着,坐起身来。
“说好了。”那女娃看他一眼,拧身就往她家场院走。
马志平急忙喊:“哎,芙蓉!你也不说把手下败将拉一把?”芙蓉真的又折转身把他拉了起来。马志平又跟着她去了她家场院……
二
何苗抿了一口水,微微笑道:“古时候有个‘陶三春三打郑子明’,现在又有了个‘芙蓉三败老鹰’。三表哥,你是不是跟闷瓜绊跤的时候,就喜欢她了?”
“确实,那时候我就觉得她跟别的女娃不太一样。”马志平一边回想一边说,“人长得好,也还蛮有个性,关键是力气大。咱农村嘛,就应该找这样的媳妇,没人敢欺负。反正我学习也不咋样,考学肯定没指望,高中毕业证能混到手也就到峁了,所以我当时就想,这么好个女娃,我一定不能错过了。”
何苗点了点头:“就是,要是当年你跟闷瓜最终走到一块就好了,她的日子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那你后来为啥咋又没跟她走到一块呢?”
马志平长叹了一口气,正待说话,服务员端上来了一盘凉拌黄瓜。何苗便给马志平倒了一杯啤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三表哥,要不,咱先吃凉菜?边吃边说吧。”
于是,两人一边吃凉菜喝啤酒,马志平一边又缓缓讲起他跟芙蓉的故事来。
马志平跟芙蓉越来越熟悉了,有事没事就去跟她钻到一块儿,都有些舍不得离开她了,便将回家的日子一推再推,不知不觉间就在他四姨家小住了十来日。那些日子,他说是在四姨家走亲戚,其实也只是晚上在她家睡个觉,吃饭时候去吃个饭而已。其余时间他很少在四姨家呆,不是跟芙蓉跑去河里抓鱼,就是跟她跑去山上给她家割柴。她在家做饭的时候,他还会坐在灶洞前给她搭火。当然,他更多时间还是跟芙蓉盘脚搭手地坐在一块聊天。
他便知道了芙蓉的很多事情:
芙蓉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便没叫她姐妹四个读多少书,她大姐二姐还有她妹子都是小学三年级没念出去就不上学了,她还多少强一点,小学毕业了。
芙蓉虽然书没念多少,会的东西还真不少。除了能绊跤也能种地外,她还会唱孝歌,还唱得婉婉转转的特别好听。她花也绣得不错,绣的鞋底子特别好看。她还会扎灯笼,能扎底下装四个轮子的兔子灯笼。有一年腊月,她背集就扎灯笼,逢集就拿去镇街上卖,一个腊月挣了毛毛两百块钱呢。
后来,马志平亲了芙蓉。然后,芙蓉便给他做了两双绣花鞋垫,一双绣的是莲花,一双绣的是鸳鸯。马志平临走前的那个早上,芙蓉把他喊到一个背巴仡佬里,拉着他的手,想说啥,却又脸上红着,一个字也没说。马志平急忙说:“你等我!我高中一毕业,就叫屋里请媒人。”
芙蓉低声说:“请媒人就快点,为啥要等到你高中毕业?我怕到时候别人先请媒人了!”
“别人请媒人,你不要答应,一定等我!”
芙蓉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次年正月里,马志平以给四姨家拜年为借口,又来见了芙蓉。两人相处了好几日,都特别开心。
芙蓉又催他赶紧请媒人,说是她家里好像知道了她跟他好,担心她会做出啥丢人的事,因此已放出口风,准备给她寻家了,所以她熬煎得很。
马志平说他暑假里一定请媒人来。
但是马志平家请的媒人来到芙蓉家时,已经迟了。
那年夏收季节,一连下了十几天大雨。芙蓉家的房子本就有些老旧,这大雨一浇,越发漏得不可收拾,灶屋、堂屋、还有几个睡人的房子都已成了河滩了,屋里几乎连巴掌大一坨干地方也找不到。并且,屋顶动不动就“咯喳喳”蛮响,好像马上就要垮一样。
房子到了这个地步,不修缮是不行了。
可是修缮房子至少也需要七八百块钱,芙蓉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呢?她的两个姐姐作为出嫁女,再一个家里光景都不咋样,也指望不上。芙蓉他父母只能干着急,没办法。
偏偏就在大雨刚停没两天,村里有个叫董前坤的小伙子请媒人到芙蓉家里提亲了,许下一千元聘金,只要她家同意这门亲事,聘金马上就可送来供她家买修缮屋子所需的椽木檩料。芙蓉虽然跟董前坤没多少交往,但也算熟悉,知道他是个诚实人,还有一身力气,种庄稼没麻达。加之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屋里一下雨就漏成河而不管吧?她更不可能不顾脸面跑去马志平学校寻他吧?就算真去寻了,他家里能不能一下子拿出够她家修缮房子的钱,她也吃不准。所以,她就同意了那门亲事。
后来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出嫁了。出嫁时,她还不满十八岁。
她出嫁那天,马志平也跑来了,但是没去她家,而是一直待在四姨家里就着猪头肉喝包谷酒,喝得醉了一天一夜。
后来,他就与芙蓉再也没有联系过,更没有来往过。
听到这儿,禾苗不觉叹了口气说:“闷瓜姐确实命够苦的。董前坤年纪也不算大,咋就得了那样个病呢?他两口子苦巴了大半辈子,多少挣了点家当。他一场病生的,全给扑腾光了。到最后,人也没了,屋里也家徒四壁了。”
“所以说了个啥。”马志平又喝了一口啤酒说,“我也是听说芙蓉她男人走了,我呢,娃也大了,我现在一个人,日子还算过得去。所以就想帮她一把。但是我听几个认识她的熟人说,她现在在西京打工,具体在西京啥地方,他们又说不清。我原本都准备到四姨她村里问芙蓉那两个娃去呢,可是又听说她娃也出去打工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又心想你在医院里,啥人都接触,消息灵通,说不定还知道她的情况呢,所以就来请你帮忙了。”
“想不到三表哥感情这么专一!”禾苗微微一笑,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是这样想的,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啥都是会变的。你印象中的闷瓜姐,只怕还是她当姑娘娃时的样子,人长得漂亮,还又活泼,又泼辣。但是现在呢,她的两个娃都二十多岁了。要是她屋啥都美美的,只怕她连孙子都抱到怀里了。这几年给前坤哥看病耽搁得娃连媳妇都说不下,她也遭磨得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几岁。所以说,她现在只怕跟你印象中的样子差距太大了,你要是见了她,恐怕要失望。叫我说吧,你还是不要见她,心里留着美好的记忆,迟早也是个念想。”
马志平很认真地听着,态度却很坚决地说:“她老了,我肯定知道。我都是老汉子了,她能不是老婆子?所以,我有思想准备。”
禾苗又说:“前坤哥也才过世不到一年,闷瓜姐恐怕还没有走出来。听说前几个月有个半路失家的老汉请了个媒人上她的门,叫她拿根擀面杖骂得撵出去了。她也是怕还有人再请媒人到门上来,所以才出去打工的。这一点你可要想清楚,我只怕你也叫她拿个擀面杖打出去。反正你绊跤也绊不过她。”
马志平一笑:“人都老了,谁还绊跤啊?不过,就算她真的打我几擀面杖,我也受了,谁叫我当年请媒人迟了一步呢?害得她现在受苦。我就担心她不打我。”
“那行吧。”禾苗点了点头,“我这儿倒是有闷瓜姐的联系方式,她的电话还是我给的一个旧手机。咱先吃饭,等一会我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
马志平急忙说:“我早就听人说,你爱助人为乐,果然名不虚传。”
禾苗笑了笑:“啥助人为乐呢?我就是给了她一个旧手机而已,反正我也不用,放在屋里还不是当垃圾扔了。”想了想又说:“闷瓜姐去西京前,到我医院转了一扎。跟我说话时候,她熬煎得不行,说她连个电话都没有,跟她两个娃没办法联系,跟别的熟人也没办法联系。活能寻下寻不下先不说,要是她出个啥事情,说个不好听的话,真要是死在西京了,都没人知道,只剩下喂野狗了。说得眼泪巴巴的。我当时刚好旧手机就在身上装着,就给了她,还请了一会儿假,陪她去移动公司办了个号,又给她预交了五十块话费……”
马志平突然向禾苗双手合十,满脸笑容说:“我替芙蓉谢谢你了。”
禾苗吃了口黄瓜,又抿嘴一笑,想了想说:“你有微信吧?”
马志平急忙说有。
禾苗便又说:“那咱俩把微信一加。然后呢,我问一下闷瓜姐,把她的地址给问出来,随后发给你。”
两个人加了微信后,禾苗顺便把闷瓜的电话号码发给了马志平,然后说:“三表哥,你可不敢冒冒失失地直接就给她打电话,免得适得其反。等我把她的地址要到了,你先去找她,然后看情况吧。”
马志平哈哈一笑说:“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都活了五十岁的人了……”
三
一个月后。
禾苗正在值班室坐着看护士值班记录,手机响了,是马志平打来的。
“我去见她了。”电话那头,马志平说。
“噢,情况咋样?”何苗笑问。
电话那头略微迟疑了一下,说:“确实像你说得那样,她变化太大了,大得超出我的想象。”
“叫你失望了吧?”何苗仍然微笑着。
“那倒不是,就是我觉得吧,现在我跟她说话说不到一块去。她话倒蛮多,但都是些来回话,不是说她男人看病的事,就是说她大娃子前几年叫说的那媳妇退婚的事。说着说着突然又扯一句她屋那个狗,担心狗寄在别人屋,人家会不会不好好喂?她说的这些,我又不清楚,感觉都没办法接茬。我提了一句当年跟她绊跤,还有下河摸鱼的事,她眼睛瞪多大,看了我半会,又啥都不说了。”
“噢……”何苗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我就说吧,已经时过境迁了。那……你是咋打算的?想跟她继续联系呢,还是……”
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才说:“我现在吧,经常要跟一些客户在一块应酬。我感觉,芙蓉现在这个情况,虽然说起话来,尴话还蛮多,但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个啥连贯性。她又动不动就发呆,好像是魂掉了一样。所以,那些场面上应酬的事,芙蓉现多半是学不会了,与其以后叫她做难,还不如我现在就放手呢。”
何苗轻舒了一口气说:“那就好,反正你跟她面也见了,一桩心事也算了了,以后你两个就各自安好吧。”
电话那头呵呵笑了两声,又说:“何苗,等一会儿我给你微信上转两万块钱,你收一下。”
“你给我弄啥的钱啊?”何苗咯咯笑了,“你做生意弄啥的,我又给你啥忙都帮不上,你不至于给我行贿吧?”
马志平又呵呵两声,说:“你随后了把钱瞅机会给芙蓉吧,你随便编个啥理由,比如说有人捐款啊弄啥的,但是千万不要说钱是我给的。”
“为啥?”
“我感觉吧,芙蓉现在太把作了,租的那个房,在城中村里头,只有巴掌大,看数只支下一张单人床,做饭的煤炉子在屋里都搁不下,只好放到房檐坎上。听她说,她干的那个活,重是不重,时间也不长,一天也就是五个来小时,每星期还有一天休假,但就是工钱也少得可怜,只能把她的嘴顾住。所以我就想帮她一把。那天我从她屋走的时候,就把钱给她拿出来了,她是死活都不要。我后来趁她没注意,把钱往她床上一搁,起身就跑。没想到她长跑还厉害,把我追了大半里,硬是巷子外头把我撵上了,我都累得不行行了,她却一口气都不喘。她跟我在街上拉扯了半天,人都蛮看。我没办法,只好把钱接了。”
何苗点了点头,“噢”了一声,说:“那行吧。但是我也不敢确定,我编个谎,闷瓜姐就能要钱。如果她不要,我就暂时替你保管着。”
挂断电话后不久,马志平就把两万块钱转给了何苗。
这日晚上,何苗坐在床上左思右想了半天,终于拿定主意,得给闷瓜打个电话,旁敲侧击地摸一摸她现在的心思,然后再决定那两万块钱该找个什么借口给她。
她正要拨电话,电话铃响了,一看手机屏幕上那老大的两个字“闷瓜”,她不由得噗嗤笑了:难道我跟她还心有灵犀了?
接通电话后,何苗笑着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电话就过来了。”
“给我打电话?那是不是老鹰给你打过电话了?”
“老鹰?”何苗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心里又咯噔一下:闷瓜仍然把三表哥叫“老鹰”,那是不是她一直还惦记着他呢?
“我三表哥没来电话。”何苗仍然笑着说。何苗几乎没有骗过人,因此,说这句话时,她感觉闷瓜就在身旁盯着她看,脸上表情就有些僵硬,笑得极不自然。不等闷瓜答话,何苗又紧接着说:“闷瓜姐,你给我打电话,不知道啥事情啊?”
电话那头犹犹豫豫的,似乎是边想边说:“倒也没有啥事,就是,我不想打工了,想回去。所以就想跟你商量一下。”
“噢?”何苗笑着应了一声,心中却想:不想打工了,为啥还要跟我商量呢?莫非是她认为三表哥应该给我打电话了,想打听一下?正想着,闷瓜又问了一句:“何苗,你说我到底回不回呢?”
“你为啥不想打工了?”何苗反问道。
“没意思。”闷瓜叹了口气说,“再一个呢,咱队上那个谁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电话了,说是有个做媒的人给我瞅了个伴,想叫我回去看一下。”
“噢?你现在,准备找伴了?”何苗笑问,“也确实,早找点走出来了好。”
“可不是!反正我也不是七老八十了,迟早总得找个伴。以后,娃都过自己的日子去了,我总不能一个孤老婆子过一辈子吧?”说到这儿,闷瓜又追问了一句:“何苗,你就给我出个主意吧,我到底是愿就在西京打工好呢,还是回去好呢?”
何苗想了想说:“闷瓜姐,是这吧。这也不是个急的事情,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咱都考虑考虑。”停了几秒钟,又追了一句:“要是我三表哥给我打电话了,我马上告诉你。”
电话那头说:“嗯,我听你的。”
何苗又想提说那两万块钱的事,话到嘴边了,又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便又咽了回去。
挂断电话后,何苗愣了半晌神。她突然有些后悔把闷瓜的电话和地址提供给了三表哥。要是闷瓜确实心里一直都记挂着三表哥,他去找了她,不就等于是给了她希望?可是他却又要将她的希望之火亲手浇灭,那对她该是多么残酷呢?
紧接着,何苗又想:闷瓜现在可能对三表哥并没有啥意思,她确实是对继续打工还是打道回府拿不定主意,她不相信别人,偏偏只相信我,所以才打电话叫我给她拿主意呢?
想着想着,何苗竟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想啥呢,不想了。”
偏偏刚刚看完电视,从客厅进来的丈夫听见了她的话,随口问了一句:“你想啥呢?想谁啊?”
“有你的屁事?”何苗瞪了丈夫一眼。
“噢,屁事。”丈夫说着,往床边一坐,开始脱外套。
何苗又瞪了丈夫一眼,说声:“你的电视看完了,轮到我看电视了!”抓起手机,翻身下床,趿上鞋子,去了客厅。
也许是她最近看的那部电视剧刚刚更新的那集不怎么吸引人吧?她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心里忍不住老是要想,她夹在三表哥和闷瓜中间,下一步到底该咋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