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山村,前门开着,我喊了声,家里没人应我,就知道父母在屋后的菜园子里。
走上石阶,只见母亲拿着锄头在地里除草,父亲站在那株杜仲树下。我喊了声:“爸,您上来干嘛呢?”
父亲见我来了,刚想说什么,却听得母亲抢先说道:“你爸说,这株杜仲树不要了。”
我随口就说:“这么大的树,就别去管它吧。”
“不行,你没看到菜地那边都没阳光了吗?再说,树叶飘到瓦片上,日子长了会堵塞天沟落水的。”父亲说着话,转过身就用手指指老屋。
“等到秋天,菜园子里没有菜了,我就来锯了它吧。”我点着头说着话走到他身边,又自言自语着:“这么大的杜仲树,按照以前,这个树皮都可以卖一些钱呢。”
我都忘了父亲是什么时候种下杜仲树的,早些年,菜园子边上还多是一些花草树木,我记得通往后山的篱笆边是一排山茱萸,两头是一株高大的杜仲树和水杉树,它们如同两个站岗的卫士守护着父亲的一方天地。从老屋后门上去的石阶外坎,二株花椒树把一株枇杷树挤得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记得有一次枇杷熟了,我伸手去摘,不注意就被旁边花椒树的刺扎了几下,那十指连心的痛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花椒树过去是几株桔子树,茂盛的树冠如同一排城墙。那时候,小小的园子,在我眼里纯粹是一个“百草园”。
那时候的菜园子徒有虚名,因为没有阳光,父亲几乎不在菜园子里种菜。
前几年,我们不让父亲去山上劳作了,他就把阵地转移到了菜园子,不仅锯了那些山茱萸和梨树,连外坎的桔子树也一株不留。到如今,偌大的菜园子里,只有中间一株孤零零的桃树与入口处那株枇杷树两两相望,仿佛喻示着什么。
而现在的菜园子,包括那几把锄头,已经属于母亲了。母亲种菜很讲科学,她把菜园子规划成春夏秋冬的同时,又考虑土壤对作物的影响,调整不同品种蔬菜的种植位置。她还告诉我,不同的蔬菜品种,有的需要埋下扎实的基肥,有的需要种在潮湿的地方……
我想不到母亲种菜都种出了这么多学问,怪不得这几年菜园子里的瓜果蔬菜都吃不完。
今年由于疫情的影响,父母都没有离开过山村一步,我自然就多去了几次。那段时间,宅在家里根本没有出去买菜,所以每一次我都会在菜园子里割一些母亲种的青菜回来。那天,在和母亲一起割最后一垄青菜时,她和我说:“过些天,豌豆与蚕豆就可以摘了,接下来包心菜与马铃薯也可以吃了,你们蔬菜就不用去买了。”
我笑着说:“妈,那边还有莴苣呢,山上还有竹笋呢。”
“过些天,妈得在靠近井边的地方种豆角了,那里土壤相对潮湿,生长的豆角水分多就会特别嫩,而且浇水也方便,等一会你把那边的地给妈掘好。”母亲点点头,她在说了这番话以后,望了望那边青翠欲滴的莴苣,又和我说道:“今年的莴苣个头大,肯定肉厚实。”
如今,绿油油的豆角已经上了架,番茄茄子辣椒在菜园子里四散分布着,南瓜坚守着自己的地盘,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蔓延的藤蔓就会是菜园子边上的一道美丽的风景。
90高龄的父亲已经很少来菜园子了,我看着阳光从茂盛的树木枝桠间洒落在父亲身上,仿佛看到季节正在父亲的目光中生机勃勃地拔节生长一样。
“土地,乃万物之本源,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这时候,父亲说着话就走下了菜园子。
我听着父亲这番话,心中若有所思,原来,父亲心里永远守着那份土地情结啊。弯下腰,我将一把泥土捧在手心,不曾想,刹那间,那些来自于田园的记忆便鲜活如昨。
扶摇直上的翠竹、茂盛的板栗树、形同梯田的茶园……父亲当年种下的希望,如今年复一年,在母亲手上随着岁月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大地满含深情,它不会迷失在风霜雨雪之中,它也从来不会愧对父亲的艰辛付出和期待,一株株竹笋,一粒粒板栗,一片片茶叶,哪一份不是土地给与的厚实回报?
我的眼前浮荡着母亲打磨日子的情景,我仿佛看到瘦弱的母亲用锄头丈量春天到霜冻之间那段不变的行程。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早春时分,我在茶园上空看到的那朵白云,不知道那一刻它有没有笑看着山脚下满园的梨花白而飘逸远去呢?也不禁想,那样的美景,在母亲心里,有没有烙下印痕呢?
我明白,一些关于美好的记忆似乎始终停泊在一处温馨的港湾里,如山村的老屋,如老屋四周的风景,如如画风景中任岁月匆匆而过依然笑看人生的父母。
记忆似乎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蔓延,曾经记得,一些雨落在雨中,那么美。我走在雨中,抬头望,看雨在风中飞舞,看雨挂在翠绿的枝头,看一滴一滴雨滑落树梢。曾经记得,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我从茶园走到那片桃林,面对着桃之夭夭,嗅着淡淡的清香,我仿佛能够听到那些跌落的花瓣发出喘息的声音。
可我不知道的是,记忆里,那一阵风的尽头,站在时光的影子里,让我魂牵梦绕的始终是那片土地。
一直到前些年,有一次,我望着屋顶上的炊烟,我的目光流动着一种图腾时,我才明白那片土地那份爱。那时候,安静的阳光,沿着篱笆墙蔓延着,那时候,风儿没有说话,它只是在菜园子里徘徊着,然后,趁我转过身的瞬间又盘旋着向后山而去。
如今,母亲的生活轨迹在厨房和菜园子之间连成了一条线,在这条纯绿色主线上,她乐此不疲,她怡然自得。几天没下雨了,她就会唠叨:“豆角又得浇水了。”下雨的日子,她会偶尔陪着父亲看一会电视,听父亲谈论海峡两岸的观点,或者站在灶台前面,一边弄菜,一边听雨滴敲打瓦片的声音。
吃午饭的时候,母亲依旧另外给我做了几个菜,一盘香椿炒鸡蛋,一盘腊肉炒竹笋。我一边喝着酒,一边也和母亲说:“妈,您别去山上掘竹笋了。”
母亲笑着说:“你爸都没有放下锄头呢,我干嘛不去动动?”
“老爸还拿锄头干嘛?”我满脸的疑问,望着母亲,又望向父亲。
“那枚放大镜不就是你爸的锄头吗?他不是常常拿着在那些报刊杂志上深耕吗?”母亲说着就笑了起来。
父亲听着也笑了,并且说:“看你这比喻……”
我也笑了。这一刻,面前的酒杯里,仿佛也荡漾起了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