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当我用一把生锈的锄头把屋后的半块地翻了个身时,母亲已经在叫我歇息了。在母亲眼里,无论我多大,永远是一个孩子。
我嘴里应着,但仍然用锄头平整着土地,把土坷垃打细,以便母亲过几天就可以种菜。
母亲走上了菜园,自言自语着:“地都瘦了。”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一粒思想的种子落在了土里,虽然被几枚飘飞而下的银杏叶覆盖住了,但是,我想,不用等到下雪,它就能够在一片绿油油的菜叶下面发芽生长。
随即,我望向母亲的方向顺口说:“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菜园子里早已经郁郁葱葱了。”
这时候,空气很薄,风有点紧,不常干活的我随着风儿的节奏使劲地喘着气。母亲见我这副样子,笑了笑,然后说道:“看你累的,剩下的地你就不要掘了。”
听着母亲的话,我自言自语着:“大蒜要种了,青菜要种了……”
今年夏天,因为父亲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母亲在医院里陪着,再加上出院后的康复锻炼,不知不觉间,母亲的菜园子就荒芜了。其实,视土地如生命的母亲早就想来山村种上菜的,可是我不同意,怕母亲不陪着,父亲万一摔着呢。
一边是杂草丛生,一边是翻转的泥土,我站在中间,突然有所感悟,只要勤劳,无论春夏秋冬,岁月都会给我打开希望的一扇门窗。
母亲在拔草了,她一边劳作,一边在说:“果然是有得有失,你爸能够走路了,地也荒了。”
说起父亲,我真的很佩服他的意志,都90高龄了,他竟然要置换膝关节。父亲是一个要强的人,他怕不能走路以后连累母亲,而母亲担心手术的风险,我也担心,但父亲却很坦然,他说已经查阅了很多案例,觉得手术后一定能够行走自由,总是乐观地和母亲说:“不就是去城里住一段时间吗?等到我能够重新走路了,我们就回来山村,那时候,应该可以种青菜了。”
果然,在母亲种下青菜后,父亲就回到了山村。
那天,母亲在电话里和我说,你爸回到山村的第二天,就走上了菜园子。我一听母亲的话,顿时着急起来,便埋怨母亲:“妈您干嘛不阻止啊,那么多石阶呢。”
母亲反而说:“没事,我看着的,你爸就当在锻炼。”
我想不明白父亲去菜园子干嘛,不就是离开了几个月吗?后来,一个星期六,我去了山村,父亲和我说,面对那么荒凉的一片土地,面对着落叶纷飞,他的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受。
我明白,这个季节,土地变得很瘦,瘦不一定美,因为美是一种恰到好处。
在山村,秋天的夜很冷,我仿佛感觉到土地的颤抖。其实,土地根本不会颤抖。
对于土地,我没有多少感觉,就像一直在说的乡愁一样,我也没有多少感觉,有的,也只是在远方的某个夜晚我会想父母。
山村的夜晚,那么静,我的心里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像是失恋一样,但是又觉得不像,总之,听着外面的风声,自己的心情十分复杂。突然,我发觉自己根本适应不了孤寂的夜晚。于是起身,走下楼,泡了一杯茶。
坐在椅上,慢慢的喝着茶,不知不觉间,脑子里浮荡出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她在廊桥里抚琴,她弹的琴曲好像是梅花三弄。
茶香、古曲、琴音、暖色调的仿佛暧昧的灯光,这一切,在我身边营造出了一种更加落寞的意境,我明白这是一种孤单的意境,但我更明白这种意境来自于内心深处。内心的孤单,更可怕。
我听到后面的屋子里父亲还在和母亲说着话,于是,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抬头望月。
月华铺一地银色,在山村自由绽放,我晃动着内心的月色,月亮似乎看到我眼中的星光,夜空刹那间变得很美。
我走到那株栀子花前面,轻轻走过的瞬间,我仿佛听见土地发出那丝疼痛的声音。父亲说,白天行走时,他的膝关节会突然发出一丝疼痛。他说,那种痛,很冷。
夜晚的土地不也很冷吗?连月色都冷飕飕的呢。
月亮照在水面上,泛起片片波光,有风吹来了,没有风,水面一片平静。山村的夜色很美,而我却并没有心情欣赏秋夜山与水的风光,夜色中,我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语的忧伤之中。
在父母身边,我怎么会觉得孤单呢?在山村,我怎么会有忧伤的心情呢?目光随着月亮望向山峦,我的思绪飘飞到很远,脑子里,那个抚琴的女子又一次出现了。这个精致的女人哦,只要我想她,我便是寂寞的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记忆中,一个寒冷的冬日,窗外飘着风雪,室内却温暖如春,昏暗的灯光下,气氛十分暧昧,女子绯红的脸显得更加的妩媚。记忆中,每一个有月色的夜晚,我都会想起这个女子,想起和她的一个深情拥吻,那么长,那么缠绵。记忆中,岁月那么长。
山野孤立着,风儿撕裂着它们的身子,显得既荒凉又破败,我的身子突然间打了一个寒颤,于是,我不敢再想她了,怕等一会双眼湿漉漉的,怕心底深处那份美变得很淡很淡。
这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栖霞居,同样是在山间,那边地里的青菜或许正在虚构着一份纯粹,又或许,一只羊正在仰头对着天空顶礼膜拜。
想到这里,我的思想也纯粹了起来,远处,一阵子狗叫声传来,打破了山村的宁静。这时候,大地枕着草木已经安睡,星星仿佛变成了守夜人,而我,望着星星,望着月色覆盖的山峦,丝毫没有睡意。
夜越黑,我的思想越白。
月色下,整个人有一种融入自然的感觉。这种富有诗意的意境,那么美,那么纯粹。
外面冷呢。走进屋子里,我还不想睡,我想去菜园子看看,看看母亲种下的大蒜与各种各样的蔬菜,看看石阶上盆栽的那株晒死了的金桔,看看月色下菜园子的冷清是不是与院子里一模一样。我走到厨房间,伸手想打开门,但又怕开门的声音吵了父母,便往回走,在屋子里重新坐下喝茶。
偶尔抬头,看见了柱子上挂着的那把胡琴,觉得那些马尾毛也随着岁月变瘦了许多。岁月不会变瘦一分吧?我的思想不会变瘦一分吧?我喃喃自语着,摇摇头,杯子里的茶水不经意间溅了一地,灯光下,如同一些飘飞的思绪,斑斑驳驳。
夜深了。岁月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