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夜色来得早,太阳都还没有翻过西山尖呢,从后山岗吹来的风就拉低了天幕。这时候,风儿没了那份暖融融的感觉,吹在脸上,如同针刺一般,生疼生疼的。
这个冬天有点冷。尤其在山村,一旦没了阳光,就更显得冷森森的。那些落了叶子的树,无形之中带着一种苍凉的感觉,看在眼里,平添了一丝冷意。
山村的岁月,只要一到冬季,它就显得特别漫长。其实,它长在那份斜去的暖阳里,夕阳穿过廊下,落下斜斜的影子,把岁月拉出了一道幽深的风景。这时候,父亲因长时间站着,身体感觉吃不消,便坐在廊下的椅子上看书了。但没多久,他在走进屋子里的同时,嘴里自言自语着:“风一来就冷呢。”
我随着父亲走进屋子,见母亲还在做饭,便走上了菜园子。
抬头望,后山岗上面的暮色显得有点萧条,仿佛那种无精打采的模样,这时候,唯有山上的松树与竹子才显现出来一份岁月的本色。寒风中,松枝弯下了自己的胳膊,竹子也把自己的头压得更低了,它们的色彩与暮色格格不入,仿佛岁月偷偷落下的一片浓墨重彩。
薄薄的暮色下,那些红椿树耸立在风中,光秃秃的,我无法想象来年它们的一枚枚嫩芽是如何冒出来的。
然而,在山村,岁月的色彩始终是四季分明的,如同老屋后面的菜园子,一年四季,总是青的青,绿的绿。岁月匆匆过,落在地里的银杏叶已然没了那份金黄的色彩,暮色在变化,后山岗上的云在变化,风也变得急了起来,老屋屋顶上面的炊烟也乱了,我眼前的世界里仿佛什么都在变,但我明白,菜园子里那口井里的水不会变,依然是那么的清澈。
这时候的老屋,墙是灰白色的,瓦片是黛青色的,它们的颜色,在我的眼睛里有没有变化过呢?望着炊烟,我自言自语着。
菜园子倒是变了很多,这个曾经令我自豪的百草园如今也变得面目全非了,角角落落里那些可以入药的花花草草没了,四周那些果树也所剩无几了。为了让母亲能自由自在地种菜,那些参天大树差不多也在父亲的指点下被我锯光了。
我本想把那株桃树也锯了的,可是母亲舍不得。她说,桃花开时,菜园子里最美呢。
靠近小溪边的一排红椿树尽管没了叶子,但它们无疑是寒风中的一道风景,它们如同卫兵一样守护着菜园子或者老屋。记得母亲曾说,在山村,就因为有了这些红椿树,生活才有了香味和色彩。
是啊,记忆中,那些香喷喷的嫩椿干,可以从春天香到夏天呢。
那些红椿树俨然不畏寒风,它们挺立着自己傲然的身躯,我想,它们或许明白,只有经过这一季的沉寂,才会在春风轻柔的呼唤声中展示出自己美丽的一面。我也明白,当某一天风儿变暖时,不经意间,抬头就会发现它们的枝头泛着一枚枚嫩芽。
每到春天,我就对香椿树的嫩芽情有独钟。母亲知道我喜欢这份美味,就会去给我采摘一些。当我去山村时,就给我炒上一盘香椿炒鸡蛋,这份“树上蔬菜”的美味与香气,多少年过去了,总是萦绕在我的脑子里不散。这些年,母亲看了电视上面的那些美食节目以后,给我做的香椿菜肴方法也变得多了起来,她会给我做香椿拌豆腐,或者加一小撮面粉摊成饼。母亲和我说,吃香椿要选嫩芽,叶子变长或者稍老,那种香味就变了。母亲的话总是富含哲理,有时候,我就能够由这些话想到生活,或者想到人生。我十分敬佩母亲,对于生活,她总是能够让我在一份烟火气息的背后品味到一缕诗意。
母亲做的晚饭很简朴,但依然会给我炒几个下酒菜,对于母亲来说,我一边喝酒一边和父亲聊天是一种习惯。母亲过惯了节俭的生活,在她的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应该节约,包括时光,我想,这或许是母亲在教书时养成的一种习惯吧。
我喝着老酒,看着杯子里的酒落满了夜色,那么浓稠,那么纯粹。潜意识里,老酒是一种媒介,我远离山村时,它是一缕乡愁,那时候,所有的思念都泛着酒香。我一个人很少喝酒,但每一次在山村,我总会喝酒,就像这会儿,我喝的是酒,饮下的却是母亲给我的一份浓浓的爱。
我想不起有多少年没有喝母亲自己酿的酒了,记忆中,那种米酒很香醇,后劲十足,二碗下去,通体舒泰。不知不觉间,母亲的头发白了,属于她的山村岁月也变老了,望着母亲,我摇摇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唉!时光在母亲身上走得太快了。
记忆中,山村的岁月是一份慢时光,但那是从前慢。从前的时光走得很慢,哪怕是一段路,抑或是一封信,都走得很慢。然而,这一刻,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慢下来,或者爬满我眼前的酒杯,让我一口呡在嘴里,我宁愿让时光沉醉。
我突然羡慕父亲的人生,我也想在若干年后,沿着他走过的轨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以手中的锄头为笔,在大地上书写人生的快乐篇章。晴耕雨读,松下抚琴,我也想有一份洒脱的人生。
酒不醉人人自醉,思绪散漫开来,我差一点醉在时光里。放下酒杯,我想去吹吹风,让酒意随着寒风飘散,而后让思绪合拢,让人生脚踏实地。
晚上的山村很静。尤其是这样的冬天,更是静得纯粹。风儿也早已变得安静了,它们仿佛落在了竹园里,围着鸟窝与小鸟诉说着夜色的浓与黑。
站在石阶上,我的目光越过红椿树的树冠,就能够看见月亮。月亮很圆,很近,又仿佛很远,如同心底的一份思念一样。我就那样站着,不敢说话,生怕月光把这种静谧的氛围打碎,从而洒落一地的思念。
望着光秃秃的红椿树,那份唇齿间的香,仿佛至今未散一般,此刻,想着自己在父母身边,我似乎闻到了来自于生活中的香味。
或许,唯有在山村,在父母身边,我才喜欢这种慢时光吧。
又或许,在父母的心里,无论我走得多远,某种思念永远无法抵达。
风很紧了,今晚会下雪吗?寒风中,我不由得想,当雪花飘落光秃秃的树枝,被我轻轻捧起,会不会湿了掌心?或者湿了一份从前慢的记忆?从前慢,雪花落在掌心时,风儿都不忍触碰呢。
这时候,天地间少了那种歌唱大地的声音,风儿只会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它把偶尔的狗叫声都压低了。那些早已凋落的叶子,它们难道没有升起想要和月光对话的欲望吗?我喃喃自语着。身边的世界那么寂静。寂静中,我感受着一份冷冷的慢时光。
我盯着树底下的时光,盯着薄薄的一层银色,仿佛能够听见一枚枚叶子底下所有凝固的声音在呢喃细语。
月光洒在一垄垄青菜上面,变幻了的色彩在一份冷意之外多了一缕诗意。这一刻,我仿佛看见那株桃树上面布满了大片的粉红色。
菜园子旁边的小溪在月光下老了,它无力地结着一层薄冰,它想尘封一个季节的记忆。突然,“哗”的一声,一根红椿树的枯枝落下,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溪水泛着青光,似在无声地诉说着:“春天来了吗?”
“外面冷呢。”母亲在叫我了。
我连忙走进屋子,走到父亲面前的火炉边坐下,扒拉了一下炉中的炭火,回想着儿时围炉夜话的一幕幕场景,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炉火红红的,这时候,我的心里暖融融的,没一会,身子也暖呼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