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台风,灰蒙蒙的天空洇染上了密密麻麻的烟雨。
狂风肆虐着各种树木,而后发出“呜呜”之声,想拼命挤进窗户缝隙,密密麻麻的雨敲打着窗玻璃,随着风一阵阵袭来,仿佛要把窗户掀开似的,窗户玻璃上流淌着一条条雨的图腾。我望着屋前挺拔的樟树在风中不停地低头,突然间,一根粗大的树枝被风折断,风在树枝上打着旋,卷起一片雨丝,霸道地往前冲去,这一刻,雨仿佛是从天上用瓢泼下来一般。
记忆中,江南的七月,总是与雨有关。一场一场的雨,曾经淋湿过稻谷,淋湿过身子,淋湿过灼热的阳光。
望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雨,我不由得想,狂风暴雨中山村的老屋怎么样了?菜园子里母亲的南瓜棚有没有被风吹倒呢?菜园子边上那条小溪的水有没有漫过菜园子从而在石阶上形成一挂瀑布?心里这样想着,我连忙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里,母亲让我放心,并且叮嘱我在外面自己要注意狂风暴雨。
拿着手机,我想到了以前给父亲写信的一份慢时光。在以前,远离父母,想家了我就会给父亲写信,会问山上的桃花开了没有,番薯种了没有,栗子打了没有,有没有下雨,井水有没有干。
那年石榴红时,我背着行装,在父亲手中的胡琴声里踏上了离家的路。轻轻的与父母告别,我看见泪水早已湿了母亲的衣襟。
那一刻,一份眷恋漫过我的心房。但我还是离开了父母,走出院子,走过院子外面那株紫藤,走到桥埠头,我回头向上望去,却听得母亲站在紫藤架旁边的石板上对我喊着:“走出去,别回头。记得常写信来。”
我点点头,转过身,踏过那条小巷,走出了山村。
那一年,我十八岁。那一年的暑假里,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那个假期,我学会了砍松枝、割稻、车水、种田、耘田、锄草……那个农忙时节,我与父亲一样,用手中的锄头书写着人生的苦与乐。
父亲常常在劳作中教育我们兄妹怎么做人,割稻时,他指着沉甸甸的稻穗与直挺挺的稗草和我们说:“你们看,稗草尽管高昂着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但它们的腹中却空空如也,做人就得像稻穗那样,满腹经纶却总是低着头。”
颗粒归仓,川流不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那些农具上,父亲写的每一个字,都能让我联想到那首悯农诗,也就是那些日子,我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中体会到了父母亲生活的艰辛程度。那些劳累过后的夜晚,我数着星星,或望着一张张瓦片,心里无声地念叨着“走出去、走出去……”
那时候,我根本无法理解母亲对于生活的那份乐观与豁达,也理解不了生活真正的内涵;那时候,生活对于我来说是沉重的,如同我手中用惯了的那把锄头一样的沉重。
有一天夜里,纳凉时,父亲问我:“再深一步,你想学什么?或者说,你今后想做什么?”
我没有立即回答父亲的话,而是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如同望着自己未知的人生那样,一阵茫然过后,我才回答着:“我选的专业是企业管理,至于做什么,现在很茫然。”
那时候,对于人生与理想,我真的十分茫然,跳出农门或许就是那时候读书的唯一动力吧。其实,我也想过考师范,毕业以后为人师表当一名老师,或者读新闻学,做一名记者,实现自己一贯追求的梦想,后来想了又想,自己的普通话那么烂,怎么给学生上课?自己的口才那么差,怎么去采访别人?
父亲听我说读企业管理,望着我,点点头,语重心长地和我说:“管理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所谓劳心者治人,这是智慧,因此你一定要有全局观,在日常中培养自己的组织能力,在统筹决策时,更要明白管理同时是一门艺术。”
父亲这番话,我铭记在心。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从理论到实践,我方才明白父亲那番话里的个中精华。尤其是在万事利集团的那几年,我从团委书记到工会委员,经历了不同的岗位之后,才似有所悟,管理果然是一门艺术。
那年在杭州,记得有一次我给父亲写信,诉说工作中遇到的困难,本以为父亲会在来信中安慰我几句,不曾想,父亲却在信中严厉地批评了我。他说,任何一块庄稼地,都有杂草,你不去辛勤锄草,怎么可能会有好收成?他说,一丘田想要亩产高,就得所有的苗壮,你在工厂不就一样吗?若想完成任务,就得所有的工人勤劳肯干。他还说,一个团队如同一片庄稼,你要多听听他人的意见,要求大同存小异,要像选种子那样学会筛选,也要学会挑剔。
后来,我在工作中运用父亲的“庄稼把式”,不仅虚心聆听他人的意见与建议,还给一些思想落后的人灌输团队精神与班组的凝聚力。有时候,在现场,面对不同的声音,我会先倾听,同时在脑子里快速思考对策,从而筛选出自己想要的完美方案。
或许是不甘平庸的个性使然,终于在有一年,我离开了工厂。从此,我天南海北地去闯荡,开公司,做生意,眼界开阔了,给父亲写的信也就更多了。那个时期,我从深圳到厦门,从厦门到海口,从海口到满洲里,但大多数信里我都是问父亲要钱。父亲毫无怨言,收到我的信就叫人来家里杀一头猪,然后把钱汇给我。那几年,母亲饲养了十多头瘦肉型的红毛猪。一直到多年以后,母亲才和我说,那时候,父亲收到我的信都怕拆开看呢。
偶尔的,我也会给我外公写信,向他汇报我的成绩之外,还问外公,我为什么练不成气功。而外公总是说,你天天练功了吗?记得外公最喜欢说我的一句话就是修炼终究得靠自己。
外公写得一手蝇头小楷,他的毛笔字我最为喜欢,就像小时候喜欢外公的功夫一样。外公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他的气质与众不同,英俊之外还有一丝儒雅。小时候,外公常常和我说,一个人的字如同一个人的脸面,要写得干净,更要端庄、大气。
岁月如流,没几年时间,电话就进入了千家万户。有一年,我也去花了6000元钱给家里装了个电话机,从此,我就再也没有给父亲写过信,慢慢的,打电话就变成了一种习惯。从文字的倾诉到声音的演绎,在感叹科技进步之外,我突然想,若干年后,千里之外的两个人,会不会拿着电话机互相看着彼此说话?不曾想,没几年时间,可视电话就出现了。
现在回过头去想,那些收拢了的往事,就会在脑子里渐渐散开来,然后循着记忆里那条岁月的小溪水起起伏伏。而那些属于山村生活的苦涩片段,如同岁月的一粒粒尘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终究归属那片土地。
其实,唯有在山村,在父母身边,我才喜欢那份山村的慢时光。早晨,我在菜园子里听着雾气蒙蒙的鸟鸣声,而后,让灼热的阳光渐渐成为这个季节的标本,是不是别有一番生活的韵味?
这个季节,宁静的山村可想而知是热闹的,我仿佛听到,一声声蝉鸣正在穿过奔流的风儿,轻抚那根岁月的琴弦,让生活中所有的美好都跃然指尖,而后在季节的眉心里涂抹一片清凉的印记。
夜晚,哪怕黑夜有它自己特有的安居方式,我也总是喜欢去打扰它,甚至会一个人坐在石阶上望着远方的天际埋下点亮黎明的因子。其实,无论是月光,还是星光,抑或是若隐若现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萤火虫,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烙印在脑海深处的媒介。
我突然想起,上一次在玉门关的那个夜晚一轮明月的清辉,那会儿,我觉得皎洁的月光是如此的轻薄,也就是那一刻,我根本无心去把夜色拉长,或者说,是去把思念拉长。
很多时候,远离了山村,我都是从月色中打捞起一缕透明的思念,而后让心底涌动一份刻骨的念想。那一刻,我的眉间自然绽放一缕恋恋的不舍,心底深处也会无声无息地咏叹这个美好的季节生动又是明媚。
我可以想象,在山村,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吊马山的方向露出了笑脸时,院子外面紫藤架上停着的几只小鸟,或许正在不停地拍打着它们轻盈的翅膀,嘴里发出一阵子欢快的“叽叽喳喳”声。那一刻,面对着绚丽的朝霞,那些鸟儿的心情是不是无比愉悦?那一刻,那些鸟儿或许也懂得了在一缕烟火生活之外去崇尚一份诗意生活。
可以想象,那一阵子“叽叽喳喳”声过后,鸟儿会将心中所有的柔情和期盼都融入到阳光中,而后振翅飞去。
那些葱茏岁月里,我来了又远去,远去了又想家,不就如同其中的一只鸟儿吗?
曾记得,山村的风,吹热了芳菲的岁月,也吹热了我的心。
也记得,一颗露珠,弄湿了柔软的花瓣,又弄湿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