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次来栖霞居的那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坐在半山腰上的小山村,隐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我静立在冬青树下,把黑夜久久地凝望。风一阵一阵从对面山上的竹林里吹来枝叶的“窸窸窣窣”声,与冬青树下地里发出的虫鸣声形成了一支悦耳的交响曲,我凝神倾听着,仿佛从远方飘来的一缕缕絮语,带着梵音,清心又入神。
那会儿,唯有暧昧的路灯光照在路上,仿佛岁月深处温情的眼眸,它把白天积蓄的能量,用柔软的光线,用飘逸的姿态,不声不响地穿透着夜的黑。
夜里的山村总是如此静谧,尤其是栖霞居这边,因为少有人住,更是静得让人充满遐想。
我拿出手机播放出一支琴箫合奏的古曲,琴声与箫音响起,虫鸣声瞬间停了,连竹叶随风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都静了下来。这是一支李祥霆和陈璨合奏的《梅花三弄》,听得多了,也熟了,仿佛身临其境,仿佛琴箫就在眼前演奏一般。
“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果然是以最清之声抒最清之物。”我自言自语着,满脑子梅花凌霜傲雪的高尚品性,眼前的路灯光仿佛也幻化成了一朵洁白的梅花。
风随着曲调涌动,又重新开始轻轻浅浅地吹来,它吹动着树梢,那些树叶便“沙沙”作响。我突然间感叹这个夜晚为何没有月亮,否则,风儿吹动小草时,那些草尖上就会有荧光一般的浪花起伏。那时候,月色在草尖上跳着舞,一浪接着一浪的光波,肯定充满着快乐的味道。
风,渐渐散了,那些悦耳的声音也随之散了,我拿着手机,抬头望黑漆漆的夜空,突然想,月华如练的晚上,坐在栖霞居门口的石阶上赏月会是另一种风情。
有月亮多好啊!那样,柔和的月色洒下来,朦胧的夜色就给深沉的大地笼罩上了一层银色的轻纱。月色朦胧的夜晚,诗意氤氲开来,仿佛这片月光是穿越千年而来。那样,我的双脚,踩在月光之上,轻轻的,在一块块石板上踩出一首首无字的小诗,或者,踩响一曲曲无尘的梵音。
而今晚,这个月亮多圆啊,你看,山村四周的群山以月光为画笔,在朦朦胧胧的天边勾勒出起伏又飘逸的粗线条,辽阔的天幕下铺排着一片纤尘不染的银色,仿佛夜空酝酿出来的一幅图腾,在山峦上逶迤着,远远望去,似一幅幅大气雄浑的天然水墨画。
月光之下,这是一种何等辽阔的意境啊!
入了秋的田野里,各种各样的庄稼一边沐浴着月光,一边又在风中诉说着各自的呓语。风儿听得很认真,它哪怕知道那是一种千百年来未曾改变的音符,它也是“呜呜呜”地喝着采。
面前的石阶上,土墙灰瓦的老屋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光里,窗门缝隙里透出来的灯光,越过那株海棠树,遥对着月亮,无声地讲述着一代代人和这片土地之间的种种故事。
在栖霞居的每一个夜晚,我似乎都是寂寞的。也是因为寂寞,我会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或仰望夜空,或仰望星空。这时候,我突然想,点亮夜色的,除了月光和星光之外,或许还有我一颗思念的心。
其实,离土地近了,我这颗思念的心就朴素得跟大地一个颜色。
望着一块块青石板铺成的石阶,我的眼前仿佛浮荡着云儿的身影,想不到那么多年过去了,第一次带着云儿来山上的一幕幕场景仍然如此鲜活。那天,云儿一边打扫着卫生,一边问我给房子取个什么名。我想也不想就说,取个云裳写在门楣上吧。云儿摇摇头,嘴里连口说着不好不好。我说那你取呗。云儿放下手中的扫把,看着我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你的笔名是云霞,那就取“栖霞居”呗。后来,她找了一块木板,自己研墨写上字,然后让我钉在门墙上。
往事如烟,想着,想着,我突然感觉到随着月光洒下来一阵含情脉脉的目光,仿佛云儿站在面前一样,刹那间,眼前的月光里幻化出一片思念的影子,属于栖霞居的夜无声地多了几分温柔。
染上了思念的夜活了,栖霞居变得不再冷清,月光也散发出一阵子暧昧的气息,它越过我的头顶,勾引着屋子里的灯光。
坐在石阶上,我与下边的冬青树两两相望,仿佛在和月光与灯光比思念的长度,一边的小溪水无声地笑着,它看着身上那根沉重的石板桥,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叹息一声,黯然向下流去。
夜色变得更加美了,这时候,我感觉到一缕浅浅的思念,在一枚枚冬青树叶的脉络上缓缓流淌。我想云儿了吗?我喃喃自语着,随即又摇摇头,叹息一声。
其实,我明白自己是在想丫头了。因为疫情,快二年没见丫头了,远隔千万里,也不知道她的国学荒芜了没有,她的琴棋书画有没有进步,想到这些,我后悔那年春节过后让丫头回去墨尔本了,毕竟云儿的事业那么忙,她哪里有时间去教丫头诗词音律呢。
拿出手机,翻出丫头前些天发给我的几张走在大洋路上的自拍照,感觉到她比我都长得高了,我无声地笑了笑,一缕落寞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慢慢爬满全身。
侧过头,月光下,我看到银杏树的叶子开始变得憔悴起来,心里想,莫非它们也有心事吗?
这时候,我不知道的是,背后天井里的那棵梧桐树在秋风中开始落下了第一片阔大的叶子。我更不知道的是,一缕思念也随着那片叶子慢慢滑落在地。染上了思念的栖霞居,屋子里的灯光突然间变得亮堂了起来。
我站起身,走进屋子,打开后门,穿过落满月光的樱花树林,突然张开双臂,把整个月亮和银色的夜空揽进怀里。
院子里的石板小路尽管不长,但有了月光,这条弯弯的小路瞬间变得富有了诗意,再加上清风徐徐,我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斑驳的光影里。这一刻,我很想吟咏一首诗,而后让这个月夜也变成一首诗。
看着那株梧桐树的枝桠已经伸进了院墙,霸道地占据了后院一角,我不想让它破坏后院的布局,看来明天有活干了,得锯了它。
树是大地的风骨,在这栖霞居,如果没有这些树,我想,它应该也是落寞的。有了这些树的守护与陪伴,栖霞居活了,它活在我对丫头的那份思念里,抑或活在我的文字里。
抬头,一片缀满月光的叶子,慢悠悠地飘落在石板上。一叶知秋,果不其然。我突然想,无论是银杏叶,还是梧桐叶,抑或是樱花树叶,当它们离开枝条的那一刻,它们是一种什么心情?它们是不是带着情绪面对大地?
风儿悠悠,不疾不徐地吹过村子,却吹不瘦路口那棵茂盛的冬青树。站在院子里,看每一点暧昧的月光洒落下来,我才明白,秋色是在悄无声息中变幻着属于它自己的情调。
曾几何时,每到夜晚,思念就如一把镰刀,一茬一茬地收割着我那份柔软的忧伤。尤其是那些有月亮的夜晚,连月下的花儿都入梦了,我却还倚靠在窗前,望着一轮圆月出神。
夜深人静的时候,时间根本不会拐弯流逝,它知道,那可是一轮贪恋人间烟火的月亮呢。它走得慢,自然会营造出一片静谧的氛围,那样的夜晚,那份铺天盖地的银色,既圣洁却又不失妩媚,既娇羞却又不乏野性。
夜深了。我走出月光下的樱花树林。月光不言。樱花树也不言。
站在后院门口,抬头望,那一轮风情万种的月亮,似在向我眨眨眼。我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拉上门,把月亮关在门外,愿今晚的月亮也有一个好梦。
突然发觉,入了秋后,这个月夜,那银色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有点荒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