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浆散文
大宅院儿
文/慈云祥
一
这是一个古老的院子,大概建于清末或民国初期。
大宅院儿有两道门,称为大门和二门。入院儿先进大门再进二门才能进入大宅院儿的前院。前院和后院都是四合院,前院正中的北屋也是后院的南屋,这间屋子是从前院走向后院的通道。
我的父亲带病复员回乡,被当地政府安置在“大宅院儿”里居住。十岁之前,我跟随父母住在“大宅院儿”前院的东厢房里。
大宅院儿的大门和二门都是拱门,也是村里最高最宽的门。走进大门,可以看到墙壁四周有壁画,看画中人物的服饰,应是来自于明朝以前。当时年幼,壁画又是只有画面没有文字介绍,讲述了什么故事没有看懂。大门的顶棚上有天花板,天花板上画的是蝙蝠。
夏天,天气炎热,常在大门底下乘凉。看着顶棚上的蝙蝠长得非常像老鼠,会产生许多疑问。问母亲大门顶棚上画得老鼠为什么会有翅膀?母亲答曰:“傻闺女,那不是老鼠,是蝙蝠。老鼠偷吃了盐就会变成蝙蝠。”此后多年里,我一直都认为蝙蝠就是吃了盐的老鼠长出了翅膀。直到有一天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对蝙蝠的介绍后,方知蝙蝠不是盐老鼠,是一种翼手目动物。而老鼠是啮齿类动物,和蝌蚪长大后会变成青蛙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蝙蝠和老鼠不是同一个祖先。
在大门通往二门之间,有一个院子,院子的左侧是生产队里的牛棚,对面是一大片空地,存放着麦秸、豆秧、玉米秸等喂牛的草料。紧挨着大门有一排东屋,是生产队存放农具的仓库。我和妹妹常站在工具屋的门前,看院子里的饲养员用铡刀给牛铡草料。二门也是拱形门,内容却比大门少了许多。门墙青砖到顶,天花板和墙壁上没有画。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给人一种阴阴的感觉。每次从这里经过,我都要快走几步,速速逃离。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父母。母亲神秘兮兮地问我有没有在二门里看到过什么奇怪的影子,我回答没有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放了心,嘱咐我过二门时要快走几步,更不要在里面停留。
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直到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新房子搬出了大宅院儿,母亲才告诉我在二门里曾经发生过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最后吊死在了里面。所以二门没有门楣,二门里面也是除了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什么也没有。有人传说夜间曾在二门里看到过死去的冤魂。
我记事的时候,大宅院儿的后院是村里的大队部。正北屋是办公室兼会议室,紧挨着会议室的东面是卫生室,也是坐北朝南的北屋。一排南屋共三套,中间一套是通往前院的过道,西边一套是大队仓库,东半部分的南屋是小剧团的排练室。在北屋和南屋之间的西部是戏台。
因为我们村里有自己的剧团,戏台常年存在。
院子里有两棵大树,一棵是银杏树,在卫生室的左前方。一棵是枣树,在大队仓库门前。
二
前院儿里共五户人家。一排西屋从北至南居住着还乡团“二团长”一家、40多岁的单身汉忠典大哥和香菱姐姐家。南屋里居住的是四叔一家,他们家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我家居住在东屋,全家六口人,是大宅院儿前院里的大户。香菱姐姐的父亲在建国前当过空军飞行员,她家的墙壁上挂着她父亲当飞行员时照的相片,甚是威武。后来,香菱姐姐的父亲在村北头盖了一处房子,她家就搬出了大宅院儿。五户人家还剩下四家。
四户人家在各自的屋子里安静的生活着。一年四季,只有夏天才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每家自带一张凉席铺在院子里柳树旁聊天。单身汉忠典大哥也凑过来想加入聊天的队伍,“二团长”的太太二大娘说:“我们在这里聊天,你一个单身汉老爷们就别掺和了吧?”忠典大哥知趣地离开了。
聊天的内容没有限制,天南海北,鸡毛蒜皮都可以拿出来晒一晒。他们聊天的时候,我躺在凉席上数星星。数着数着数不清了就会问我娘。娘说天上的星星是数不清的,一直数下去会累坏了眼睛,人也会变傻。我不敢数了,星星的布局又让我产生了兴趣。依然忍不住又要问娘一些事情。娘会停下和二大娘的聊天告诉我哪里是银河,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并把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讲一遍给我听。
在院子里乘凉,只要听到打架的声音,大多是从西屋里传出来的。有一天我娘刚把凉席铺好,西屋里的二大娘就哭着跑了出来往我娘的身后藏,“二团长”拿着拄棍从后面追。我娘赶紧劝阻,二团长的拄棍打在了我娘的胳臂上。娘“哎哟”一声,二团长愣了一下,继续追二大娘。娘就让我快去叫我“达达”(我们老家方言称呼父亲为“达达”)。父亲高喊了一声“二团长,你想干什么?”二团长举起的木棍停在了半空中,他的儿子丙戌哥哥趁机夺过了他手中的拄棍。父亲递给“二团长”一支烟,两个人对火吸着,父亲说了一句话:“打老婆是一个男人最无能的表现,新社会了,打人犯法。”然后扭头回家,二团长自知理亏,也回到了西屋。从此二团长再也没有打过老婆。
南屋的四叔和四婶子面和心不和。四婶子嫌弃四叔不卫生,就在他家靠西墙放了一张小床让他单独住。他家的二孩秋桂哥和我是同学,我去辅导他做作业时每次都是四婶子给我开门。首先进入我视野的是四叔的那张单人床。补丁摞补丁的蓝色老粗布被面,油光光脏兮兮的很是扎眼。再往里走,竟是另一番天地。四婶的床铺干净利落,床也是那种像小房子一样有雕花床楣和顶子的,大漆的颜色更显高贵与典雅。据说四婶家是书香门第,她的哥哥是某小学的校长。
四叔不拘言笑,目光里透着不屑一顾和可怜兮兮。只有仔细端详,才可以看出他也是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鼻孔下面有黑黑的一字胡,应该也算是帅气。四婶油光粉面,细皮嫩肉,脑后挽一个扁圆的发髻。额头光光的,门牙的牙框有点儿高,单眼皮很薄,黄色的眼珠总是在里面转来转去。这样两个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还生了三个孩子。那个时代、那辈人的婚姻真是让人很难理解。
夏季乘凉,四婶家两个孩子秋葵哥和秋桂哥会到院子里和人们聊上一会儿。四叔和四婶从来也没有出过他们家的门。
三
在东屋与西屋之间有一片菜园子,菜园子里有树木、有瓜果、有花草。大宅院儿里有动物也有植物,让这个院子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西屋二大娘家的小黑狗和南屋四叔家的小花狗,好像知道它们是同类,总是邀约在一起在院子里跳来跑去。我们家的红公鸡和四叔家老母鸡也遥相呼应,一个喊“哏儿哏儿诶……”的时候,另一个就叫“咯咯哒”了。偶尔,还有野生动物闯进这个院子,制造一起起偷鸡案。
我家的鸡接二连三地丢失。头一天老母鸡“花咕咕”不见了,第二天小公鸡“黑俊”也没了。父亲说这准是“黄鼠狼”干得好事,今晚不睡觉也要逮住它。
父亲真的一夜没睡,那“黄鼠狼”也很狡猾;那天晚上它没有来。第二天晚上它依然没有来。第三天父亲说今晚黄鼠狼准来,我白天睡觉,晚上候着它。你们小孩子今晚都早早睡觉,谁也不能出声。到了晚上,弟弟和妹妹都早早睡了,唯独我睡不着,想等着看父亲怎样抓黄鼠狼。等啊等啊,等的上下眼皮总打架,再也控制不住想要入睡的时候,父亲提着一只尺半长的黄鼠狼进了屋。
捉住这只黄鼠狼后,我家的鸡再也没有丢失过。
院子里的小菜园,在我看来是个非常神秘的区域。菜园的周围有篱笆墙护着,出入口的篱笆门整天上着锁。据说是因为里面有一口水井,怕我们小孩子进去后会掉进井里。越不让进越感到神秘,我时常围着那篱笆墙转来转去,也更加倾慕里面的景色:水井在菜园的中央,井沿边上有一颗杏树,和杏树相隔不远的北面、离北篱笆墙两米处是两颗树身相互缠绕在一起的黄梅。菜园子的西边是西屋的墙,沿墙根半米处是一排香椿树。那棵开紫花的丁香树站在南篱笆墙里面一米处,和西边那一排香椿为邻。
还是大雪纷飞的寒冷季节,黄梅树就开花了。淡淡的花香在雪天浓郁,从北篱笆墙外面行走,就可闻到花香。
大宅院儿的前院里,最先冒出绿芽的是北篱笆墙外的柳树。父亲在树上砍下几根柳条,掐头去尾,留下中间最匀称的一段,在手中三拧两拧,抽掉包裹在柳皮里面的木质部分,一个可以吹出美妙声音的柳笛就做好了。
积雪刚刚化尽,母亲带着二大娘和四婶子,打开锁着菜园子门的锁,把头茬春芽掰下来,炒了香喷喷的春芽炒鸡蛋,这是那个年代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道菜,美味至今难忘。时到如今,每年春天市场上一出现卖香椿的,我就买回家来做,试验了无数次,却总也做不出母亲当年做的味道了。
阳春三月,菜园子里热闹起来。先是粉白的杏花开了又落。落花后的蒂上长出了指甲盖大小的绿色毛杏,紫丁香花儿祝贺似的大片如云,院子里飘荡着浓郁的花香。
枣树在我家门前的偏西北方向。读了鲁迅先生的散文《秋夜》,我对父亲说我家必须再栽上一棵枣树。父亲问我为什么?我答曰:“向鲁迅先生学习,鲁迅先生家里有两棵枣树,我家也要有两棵枣树。”父亲哈哈大笑起来。次日就赶接山集买来一棵手指头粗细的小枣树,栽在了那一棵枣树的旁边。两棵枣树一大一小,像两辈人。每天放学后吃完晚饭,我便站在那棵大枣树下仰望星空,体验鲁迅先生在他家枣树下是怎样看到了“奇怪而高的天空”。鲁迅先生的园子里有花草,我家没有,就两棵孤零零的枣树,这让站在树下的我深感遗憾。
四
通往大宅院儿后院的路,最初是从正北屋里面穿过去。后来大队书记说,前院里住的几户人家除了我家,其余的几家都有“四类分子”(地、富、反、坏),从前院穿堂进后院太不安全,就让人把正北屋通向后院的那扇门堵上了,在枣树的右侧用青砖铺了一条小道。
通过小道进入后院,是观众看戏的场地,常年被多人踩来踩去,已经变得非常光滑。后院里也有一棵枣树,生长在戏台的右下方、仓库的左前方。这棵枣树和前院的枣树不是同一个品种。前院的枣树上的枣是铃枣,吃起来脆脆甜甜。后院的枣树树上生长的是团枣,肉厚耐嚼不脆。
夏日酷暑,我领着弟弟到后院去玩捉迷藏。一抬头看见枣树上吊着一个人。见那人低着头不断地呻吟,好像喘不上气来的样子,我就赶紧跑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提着水壶,拿着一个黑色的大碗跟着我来枣树下。他看了看那人,就放下暖水瓶,把碗递到了我的手里给那人松绑,准备把他从枣树上放下来给他水喝。那人却不愿意,他说你就这样喂我喝点儿水吧,放我下来会连累你的。父亲说没事,我是历史清白有功劳的人,他们不会对我动粗的。这么热的天,你不喝点水下来歇歇,出了人命对谁都不好。
喂那人喝了水,父亲又应那人要求给他卷了支烟。那人坐在仓库的石头台阶上边抽烟边休息。抽完手里的烟,他让父亲再把他吊到树上去。父亲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就把他重新吊在了树上,只是位置低了些,捆得松了一点。
我非常不解,问父亲为何又把他吊上去了?父亲回答说:“你知道他是谁吗?是你香菱姐姐的二叔。当过八路军,后来又入了国民党,当了伪警察所长,所以红卫兵才斗他。如果不把他吊回树上去,红卫兵来了可能打得他更厉害,闹不好会出人命。真出了人命,对谁都不好。”父亲陷入沉思,没有再说话。我却对这个被吊在枣树上的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下午去后院好几次,看这个人是否还活着,直到值班的红卫兵来了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五
后院的另一棵树是银杏树。这棵树生长在卫生室的东边、离北墙根大约三米左右的地方,正对着小剧团排练室的屋门。
银杏树的树干笔直,三米多高后才开始分叉形成树冠。它有着非常好看的扇形叶子,春夏是绿色的,果实绿白色。秋天一到,银杏树就变得越来越美丽。扇形的叶子渐渐金黄,秋风吹来的时候叶落纷纷,如无数金色的蝴蝶在树下飞舞。我拿着穿了长麻线的粗铁针把它们串起来带回家积攒在一起,拿到药材收购站出售,可以换回现金。
金黄色的银杏叶除了积攒起来卖给药材收购站外,还可以做成艺术品。
正对着银杏树是小剧团的排练室。我一直没明白,这个排练室的台阶为何那么高?它高过了北屋的正堂屋许多。模模糊糊的记得,父亲第一次带我去看排练时,我对那么高的台阶望而生畏,不敢爬上去。
从那时起,我知道了胆量是慢慢练出来的。站在台阶下听着里面板胡声声、唱腔优美,好奇心战胜了胆怯,终于登上那高台阶,进入了那个望了好几次的门。这个房子共有三间,两间外屋一间里屋。屋梁在外屋两间的正中,足足有两个成人的合围那么粗,而且是用大漆刷过, 给人油亮油亮的感觉。父亲和长辈告诉我,在这个屋子里不能乱跑,安安静静地看戏听戏。更不能越过那个油亮的大梁进入东半屋,不听话以后就不能再进这屋了。我点头答应。乖乖地坐在了屋门的西边北墙根的蒲团上看演员排练。
来这里排戏的长辈们,进屋后大多都先往东墙上看一眼,或鞠躬或抱拳作揖后再往西走,去西间里屋去拿乐器或道具。他们这种做法让我感到好奇,问父亲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答曰他也不清楚,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
大宅院儿里隐藏着许多秘密,老建筑上承载着悲欢离合。
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更迭,如今大宅院儿早已不复存在。前院变成了贯穿村庄东西的马路,后院也面目皆非。当年看上去威武庄严的大队办公室依然是村委的办公室。只是换成了水泥墙壁、预制板盖顶的平房,在周围众多的建筑中不再那么高大华丽。大宅院儿在地球上已经消失。存在于我脑海里的真实印记,依然如电影一样,会在某些时候突然跳出来演映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