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太阳一压山,锣鼓声就响起来了。
听到锣鼓声的人们,匆匆忙忙吃罢晚饭,扛着凳子、抬着椅子直奔锣鼓的发声地——村委会大院。
演员还在化妆,乐队敲锣打鼓吸引观众。舞台顶棚的前柱子上,三盏汽灯照得大院里如同白天。来看戏的孩子们兴奋起来了!从台下窜到台上,又从台上跳到台下。不知是谁家的孩童,拿了一根柳树枝做道具,学穆桂英挂帅中的杨宗保倒退出场,鹞子翻身到台中央还外加了一个“二踢脚”,惹得台下人拍巴掌鼓掌大声叫“好”。
这时,孩童的母亲一定会站起身大声喊到:“臭小子快下来,快下来啊,别在上面丢人现眼了!”那孩童似乎没听见,继续又蹦又跳。孩童的父亲就从后台上去,一把抓住孩童往后台拖。孩童拼命挣脱后跳到台下的人群里不见了。引得众人又是一阵鼓掌喊叫与嬉笑。
这是我村小剧团演出前的一个场景,也是我喜欢地方戏的一个源头。
一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京剧京腔京韵大国风范;越剧甜甜美美、也与江南人温文尔雅的性格融洽吻合。
山东的地方戏,彰显了山东人的个性。粗中有细,曲调有高有低。特别是莱芜梆和拉魂腔,那一声突然上扬的后尾音,真是勾人魂魄。
“三里一风,十里一俗”,各地区的风俗习惯不同,山东的地方戏也种类多多:山东吕剧、山东梆子、山东柳琴、莱芜梆子、枣梆子、拉魂腔、大平调、五音戏、蓝关戏、八仙戏、吟诗戏、两夹弦、渔鼓戏等等二十余种。
除了山东的地方戏,周边省的地方戏也非常兴盛。我们村小剧团逢年过节演戏,大部分剧目是河南豫剧,村里的大喇叭整天播送的也是豫剧。村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也都会哼几句《花木兰》《朝阳沟》《小姑贤》《穆桂英挂帅》里的唱段。
春节过大年,最热闹也最喜庆的事就是听戏。演新剧目,台上认真唱,台仔细看,生怕漏掉一腔一招一个眼神。
演老剧目,更能引起听戏人的共鸣。台上大声唱台下小声哼,更有入戏的戏迷,竟然站起身比比划划。这下可就惹恼了坐在他后面看戏的人,于是大声呵斥:“那是谁啊?你唱得比台上好吗?唱得好为什么不到台上唱去?”那位正在比划的戏迷老先生赶紧双手抱拳,回头说着对不起回到座位上去了。
《破洪州》开演了。扮演先行官的杨宗保后滚翻上场,台上一亮相,台下掌声雷动。“杨宗保”又翻了个跟头,然后又亮相开口说话。哇,这声音好熟悉呢!那不就是我的大大(父亲)吗?我大声喊着让“大大抱抱”想挣脱母亲的怀抱。
母亲说“不行!你大大在舞台上呢!”我放声大哭。坐在旁边的大婶子说,把她传到后台去,让俺哥抱抱吧,不然她哭起来耽误大家听戏。
母亲点头同意,我就像物品一样被人们举过头顶,先传到台上的乐队里。父亲一到后台,我就被送到了父亲的手里。父亲告诉我说听话才是好孩子,他一会儿还要上台,就从后台转到台下,把我交给了母亲。
三爷爷从旁边的枣树上跳下来,把手中的一大块方肉塞到我手里说:“好娃娃听话别哭,这大块肉就归你了。”
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穆桂英出来了。头戴金冠,身着闪耀暖暖盛衣,背插四面“靠旗”,甚是威风。台上一亮相就赢得了台下的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
二
我和故乡的地方戏似乎有着天生难解的缘。小剧团的排练室就在我家后院,每天晚饭后父亲都会带着我去排练。
“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排练室里热闹非凡。有练声练唱段的;有压腿下叉前滚翻、后滚翻的。人差不多到齐的时候,团长开始点名。点完名排戏。所有演员都停止了练功,有角色的准备上场,没角色的就乖乖地坐在一旁看戏。
伴奏的队伍中,打鼓板的孔三叔相当于乐队总指挥。拉弦的,敲鼓的、打锣的都要听他的点才可行动。
头把弦尚秋二叔,拉板胡。二把弦忠法大哥,拉二胡。板胡声音高亢明亮,二胡声音宽宏深沉,融合在一起特别好听。这两位琴师都没有上过学,也不识谱。完全是因为喜欢、勤学苦练练出来的技能。为了练好拉弦,常常废寝忘食。日积月累,终于练出了好手艺,三里五村有名。
那时剧团里没有女演员,戏曲中有些女性角色也是由大老爷们扮演的。
记忆最深的是《铡美案》里的秦香莲,由尚冕大爷扮演。他上妆后美若天仙,嗓音柔细清亮,开口一唱就让人心生悲伤。外村来看戏的一个小伙子竟然看上了他,四处打听托人提亲。别人说扮演秦香莲的是一位40多岁的男人,他还不信。找到小剧团里的领导要求见见秦香莲。当扮演秦香莲的尚冕大爷站到他面前时,他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演秦香莲的那个人。等大爷开口唱了一句 :秦香莲离了张家店,手拉儿女泪不干……”时,小伙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小声嘟噜着:“没想到那么美的秦香莲,还真是个大老爷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三
在故乡能看到的地方戏,除了舞台上的,还有不登舞台、只走乡串户的剧种。不知这些剧种是否也可以算入到地方戏的范畴。比如渔鼓戏、河南坠子等。
我曾经爱河南坠子入迷。
那一年,我们村来了三个唱戏的,一男两女。男的是师傅,鹤发童颜。身着白色丝绸衣裤,手中不离一把紫檀色的坠琴,走路步步生风,似有仙风道骨。两个女徒弟,一个穿粉红,一个着翠绿。衣服料子也是丝绸的,走起路来飘飘然然,如下凡仙女。
他们的行头极其简单:一把坠琴,一个架子竖鼓,两副简版。不用搭台也不用画浓妆,演出地点也不固定,今天在村西打麦场上,明天又去了前街大槐树下。在电线杆或大槐树的枝丫上挂一盏马蹄灯,和着月亮的光。师傅拉琴,两个弟子轮流演唱。她们唱得戏段内容大多连贯,像讲故事。让人听了这段就想听下一段,我成了他们的“跟屁虫”,他们在哪里唱我就跟到哪。
有一天听完戏正准备回家,被那两个唱戏的姐姐给叫住了。红衣姐姐说:“看你每天都追着我们听戏,学会了吗?唱一句我们听听。”我就学唱了一句红衣姐姐刚唱过的:“拉坠琴打简板把观众请,叫一声众乡亲您听分明……”二位姐姐一听拉起我的手就跑,边跑边说:“快领我们见你爹娘去。”一口气跑到我家对母亲说要收我做徒弟。母亲惊讶地看着我说要等父亲回来才能决定。
父亲回来了,听母亲说唱河南坠子的想收我为徒带我走。就问我愿意不愿意跟着他们去,我回答说愿意。
父亲的表情严肃起来,说:“你已经9岁了,应该动点脑子了。跟着去学唱戏是不挨饿了,还可以脱下粗布衣,换上体面的衣服。可是不能上学,也一年半载的见不到我和你娘。你自己想想吧,真想去,俺也不拦你。”
看父亲的表情,知道这话是真。如果不能上学也不能常见父母,在那时的我心里比什么都可怕。于是打消了跟班去学唱坠子的念头。
四
地方戏里有主角、配角和跑龙套的。主角因为戏唱得好在现实生活中地位也会随之提高。
在《打金枝》中饰演唐王的演员家境贫寒,解放前讨饭被财主家放狗撕咬。60年代初却能和那家漂亮的千金小姐同台,还演她爹。这让他感到是真正翻了身,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排练室等着排戏。演金枝的那位财主家的小姐原来大门不出、二门不到,却是我们村首位冲破封建枷锁登上舞台的女演员。在她的带动下,又有几位平常百姓家的女子加入了戏班。改变了以前剧团里只有男人,女主角也由男人扮演的状况。
跑龙套的演员,你也不要小看。哪出戏也少不了他们的配合。剧团里的杂物活比如:点汽灯、提台词、拉大幕、来回跑腿取道具,就由这些跑龙套的演员包了下来。他们是一群因为热爱地方戏而乐于奉献的人。
后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不让演了。那位演“金枝”的淑芬姑出嫁了,换了一茬新演员。还是唱豫剧 ,内容不再是《铡美案》《拾玉镯》《大破洪州》《小姑贤》,变成了《箭杆河边》《朝阳沟》《三世仇》。每天晚饭后,父亲依然带我去看排戏。只是不再上场演出,在伴奏队里拉板胡。
再后来,《箭杆河边》、《朝阳沟》、《三世仇》也不让演了,只让演“革命样板戏”。
那一年我满十岁,也加入了演地方戏的小剧团。演的第一个角色是豫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八大金刚之一。我们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八个女孩子,画上小胡子,戴上皮帽子,穿上土匪服装,在杨子荣的吆喝下,从舞台的右边上去,齐声说个“是”,再从左边下来,就算完成了任务。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个子也在长高。可以演李铁梅和小常宝了。可惜都是B角,只有在A角生病时才有机会上台。这样的机会只得到过一次,团长还害怕我年龄小怯场忘词,专门安排了一个人给我提词。
那次演出很成功,受到了表扬。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在小剧团里演主角。
没过多久,我升学去了镇上读高中,和村里小剧团的缘分也就结束了。(3319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