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太

在人类漫长的进程中，老太去年冬天的仙逝让我在悲伤哀恸中更加深切地体悟到人类能够薪火相传的最难能可贵的品格就是善良、勤劳和俭朴。老太是我爱人的祖母（本地的风俗以孩子的身份称呼长辈），从我们有了孩子以后，大多数时间就一直跟着我们生活，帮助照料小孩。而我半生的动荡不安也给老人带来了诸多的难题和不便。如今天写这篇文字，想起来眼睛就有点湿润，老人家的身影总浮现在脑海，心里的酸楚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涌动。

老太去世是在去年12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上午我买菜回来，她已经吃过早饭坐在沙发上，看到我回来就站起来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知道她要帮我摘菜。她已经88岁了，年纪很大了，我赶紧说：用不着你摘菜，你歇歇，要不把电视开给你看看？她忙说：不开不开，眼睛疼，又耗电。就在我离开厨房的一瞬间，她还是把一袋豌豆头拿去了，坐在从老家带来的小木板凳上，认真地摘去黄叶和老一点的豌豆茎。我只好随她去做。菜摘完后，她又问我：小金凤（我爱人的小名）哪去了？我说去教堂礼拜了，她有点抱怨地说：怎不叫上我一起去呀？我说：昨夜下雨了，天气阴冷，路上湿滑，你岁数大了，去不方便、不安全。她没有吭声，坐到阳台上去了。半个小时后她又过来对我说：我到楼下面转转。此时我正忙着炒菜，就顺口说：不要跑远，一会儿就回来呀。我们住在扬州锦旺苑小区四楼，加上一楼的车库相当于住五楼了，但老太身体骨子硬朗，偌大的年龄每次到我家来小住都能轻快地扶住楼梯上下五楼。快到吃饭的时候，她回来了，但嘴里嘟啷着她的孙女为什么还不回来。

下午约两点钟，老太从房间出来，突然说头痛，而且有呕吐症状。我爱人让我照看下老太，她火急火燎地去社区找医生，想给老太先来量一下血压，以防脑溢血。我爱人刚下楼，老人却突然对我说：“大姑yeye（孙女婿的意思），我要麻烦你了呀”。我听后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太介意，说：一会儿医生来就来看一下，不能治，我就带你去苏北医院去看病。老太坐在沙发上，默许了我的意见。我一边不时地看着她，一边拿起画笔继续为剩下的国画牡丹叶子勾筋。可不到五分钟，我听到老太喘起了粗气，我慌忙跑到老太的身边扶她先躺在沙发上。不久医生来了，拿出血压计准备给老人量血压，我给老太刚脱下一只袖子，此时我发现动作已经不太配合了，我们忙喊了几声：老太、老太……，没有吭声，爱人也急了，孩子也被吵醒从房间里冲出来，那位社区医生一看不好，大概是怕担当责任，找个理由赶紧跑了。我对爱人和孩子说：快扶老太上我的肩到苏北医院抢救，可是爱人和小孩却争着要打120，我说120赶过来再去医院会耽误时间，快扶老太趴我背上下楼，然后直接打的去医院更快。

我猛地把老太从沙发上抱起，然后迅疾转身，在我爱人和孩子的协助下，终于把昏迷的老太背了起来，此时我还穿着拖鞋，身上只穿了一件羊毛衫。我背着已经昏迷的老太下楼，一步一步，开始还可以，三百米之后真的很艰难，但想着老太生命垂危，一直坚持着向前、向前，目光里期盼着出租车的到来，以解我背负之难，救老太生命之急。好在我坚持到长征路快到尽头时，我爱人把出租车带来了。

一刻钟后，老太被送到苏北医院急诊室抢救，我们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在排队做CT检查时，我看到老太已经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估计老人家已经回天无力。在征求岳父全家的意见后，为实现老太生前寿终正寝的愿望，在我签字后终止了老太在苏北医院的救治。接着救护车带着我和老太在京沪高速上往一百公里外的宝应县城赶去。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也有些暗淡下来，我坐在驾驶室里，思绪就像这混沌的天色，两眼满是仓皇和茫然，没有想到老太会这样，没有想到事情如此之急。

过了高邮北的界首镇，随车医生说：老人已经没有了心跳，让我记住这个时间。此时此刻，我的心紧蹙着，有悲痛，有彷徨，有无奈，老太真的走了！我有些不相信这真真切切地摆在我面前的事实。天色暗下来，车灯在高速公路上射出的光芒牵引着我的视线向前，向前，散光里我看到两边的树木向后急速地退去，让我的思绪追溯起以往的日子里老太给予我们三口之家的诸多关怀和照顾，眼泪不觉溢出眼窝。

老太一生贫苦，但不缺的是坚强的意志。我的岳父四岁时，他的母亲夜晚劳作时落水身亡。为了照顾幼小的岳父，在老太父母的坚持下，做了我岳父的继母。两年后我岳父的父亲在劳作中又不幸落水身亡，而他们惟一的女儿不久也因病夭折。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没有吓退老太，反而坚定了把我岳父抚养成人、成才的决心。她拒绝了诸多人劝她再次结婚成家的好意，一门心思靠多干活挣工分、帮人家做家务、家里养鸡养猪挣出了我岳父上中医培训班的学费，使我岳父多年后成为当地有名的中医专家。这其中老太付出的艰辛，我想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定会超出平常人的想象。她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路有千千难，埋头向前赶。我想这就是她闯过难关的真实写照吧。

1988年我和她孙女结婚以后，老太已经将近70岁，每次探亲回老家看她，她总是在不停地劳碌，手上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家门前有一小块地，不是挖土，就是拔草，在春天里我就看到过有青菜、韭菜、茼蒿、菠菜、蚕豆、黄豆，还有中药益母草等，每一小畦里方方整整，没有杂草，长势喜人。就是饭后闲谈时手上总拿着针线缝补着，或者拿着小匾子拣豆谷。

1992年我们的孩子出生了，这给我们带来欢乐的同时也给我们生活带来了很多难处，还是老太挺身帮我们解了难。那次赶到山东海阳师部机关的驻地时，老人4天里只慢慢地喝些白开水和稀粥，脸色蜡黄，那几天晚上我一直不太敢睡觉。因为老太已经73岁了，那时路况差、长途汽车也没有今天的舒适，20多个小时坐过来，我真的怕她有什么闪失，况且古人讲：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也许老太骨子里的坚强终于使她闯出这一关，半个月后精神终于恢复了。她白天帮我们带孩子，孩子一休息就帮助我们做些家务。我和爱人睡眠不太好，加上孩子在身边，夜里还要喂奶、换尿布，所以想中午休息一会儿，开始我们让老太中午休息，可老太坚持让我们休息。有时为不影响我们休息，孩子一闹就把她抱出去哄，天冷就放到小摇篮里轻轻摇，不让她发出声音。转眼一年过去了，孩子能会走路了，一次有位邻居向老太借东西，孩子站在一楼的阳台上，有五个台阶通向地面，东西刚送给邻居，孩子就大声地哭了起来，原来孩子还站不太稳，一下子就栽到阳台下，脑门正中心就撞在台阶的角上，这件事我爱人知道后把老太好好的抱怨了一顿，并讲假如孩子被撞成脑震荡或者其它严重后果怎么办，让老太很后悔自己这次的不小心，以后老太带孩子更加精细了。

1994年我调到集团军机关工作，家又一次跟着搬迁，老太也要随我们到山东莱阳，当时暂住在集团军莱阳干休所的房子里。从海阳到莱阳，虽然是相邻县市，隔得不远，但是一岁年纪一岁人，老太一路上还是晕车很厉害，虽然我们找了桔子剥开给她闻，并事先让她吃了防晕车药，但一路上还是吐得厉害。安顿好后，老太仍旧几天不能进食，只喝点汤水。但随后身体便恢复了，我想这都是与老太要带好我们的孩子这种决心是分不开的。

到了集团军机关工作以后，我的工作比过去更忙了，而且要经常下基层部队调研、考察、蹲点、出差，爱人上班也很忙，家里几乎全交给了老太，她一边要带好孩子，一边做家务，事情总是做得井井有条。1994年冬，老兵复员期间，我随集团军政治部主任等首长下到烟台福山区某部连队蹲点一个多月，回家的时候，在车上远远地就看着老太带着孩子在干休所前面的小山坡上等我，看到我之后老太满脸皱纹的脸上笑得非常灿烂。爱人说；你不在家，老太总是念叨你，在外冷不冷呀，吃得怎么样呀。现在想起来这样的情节总是非常温暖。

孩子两岁后上了军机关幼儿园，老太就想回老家去，说自己岁数大了，不能老在外面了，更不能在我们这里作腾，假如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更麻烦我们了。于是，我们决定送她回去，怕她晕车太厉害，就先坐火车到南京，从南京坐车回宝应县城，一路上又碰到县乡公路改造，一路上坑坑洼洼的砖头路颠簸得我都要吐，我们小心地抱护着孩子，也担心着老太，怕她身体不适，但是她一声不吭坚持到了老家，我看到他脸色蜡黄，赶紧倒开水给她喝，她只抿了一小口就躺下了，我不放心，夜里就在一旁陪着她。谢天谢地，第二天也许由于回家的兴奋，老太恢复得很快。下午，她就当起主人，忙着烧水买菜了。

又过了几年，我转业回宝应县机关工作，孩子上学回家没有人不放心，这时老太快80岁了，我跟老太说明情况后，老太说：你们不嫌我，我就去。我赶紧说：老太帮了我们很多忙，我们就是一家人呀，怎么能嫌呢。当天下午老太准备了衣服就跟我们上城了。房子在四楼，老太每天要爬上爬下多次，帮着我们做家务，在门口迎送孩子。后来我又被交流到仪征市工作，每一次调动，几乎都身不由己，老太在晚年也随我漂泊不定，老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这一直让我对她老人家有种愧疚和负债感。

从老太73岁跟我们一起生活到88岁离开我们，家里只要有老太在，是看不到剩饭剩菜的，我们吃完后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老太都是等我们走了之后才开始吃饭，就是吃不完的，也一定不准我们倒掉，要留着给她下顿吃。有时还借机教育我们的孩子，对孩子将过去没有粮食吃是个什么样子、吃一顿大米饭是什么样子，让孩子不是仅想到“锄禾日当午……”的诗句才想起珍惜粮食。我想老太的话在孩子的头脑里一定会绑紧不能浪费粮食、暴殄天物的弦了。而更让我感动的是老太在日常生活中的节俭，每次她等我不在家后，总是悄悄地把我的书画练习纸叠得整整齐齐，积聚在一起，然后卖给收旧货的。对于在菜场带回来的塑料袋，老太会一一收集起来洗干净，晾干后叠好放在柜子里，有一天要用的时候，她总能找到我们需要的袋子。在我的衣柜里至今我还能找到几双有补丁的袜子，针线很细微，手艺很巧，“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的诗句会立即跳进脑海，看到它我就更加怀念老太在世的日子，想起她的勤劳、节俭、厚爱。我想：人类最好的品格的养成，不仅仅是从书本上学到悟到，更重要的是一代又一代靠身边榜样的传承。

老太不识字，但说话、做事很有条理。当我们遇到急事难事时，总跟我们说：再急的事情也不要惊慌，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也要一样一样地来做。早起三光，迟起三荒，做事要趁早去做。这也给我很多生活的启发，到地方工作以后，生活的节奏慢了下来，我便减少应酬和非必要的娱乐，把业余时间串起来，坚持练习书法和国画，取得了一些进步，作品先后在国家级报刊杂志发表。

老太的帮忙，也使我有了更多的业余时间读点书，还记得我大概用了三个多月的业余时间才看完《悲惨世界》，法国作家雨果在《悲惨世界》结尾里写到：“夜，没有星光，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可能有一个站着的天使展开着双翅，在等待着这个灵魂。” 在那个悲惨世界里，书中的主人公冉阿让一生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苦难，由于教主的宽容大度、善良、为穷人谋福利的言行一直在影响着他，冉阿让的生命才始终闪现着人性的光辉，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光明和温暖。老太一生坎坷，特别是在年轻时，面对孤儿寡母的生活，相信知识的力量能改变继子的命运，而独自承担生活给予的所有不幸，一人勇敢执着地前行。她和《悲惨世界》主人公冉阿让有许多共同的美好的品格，老太晚年是信基督教的，我想她的离世，天使也一样会展开双翅欢迎着这个美丽的灵魂。

老太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但有时她的身影和微笑总出现在我的梦中，难免伤心时心里略过一丝痛楚。今年的清明节马上就要到来，我们全家都很想念老太，写下此文，也算是对老太真情的追忆，我想老太如母，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2011.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