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光

端午节这一天早晨，阳光从清新的空气中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昨夜几乎一直再下的雨到了天明时分就戛然而止，想起夜里那雷电不断劈开乌云的轰响，人们总是心有余悸，那闪电神出鬼没、张牙舞爪的样子更令人胆战心惊。在屋檐角、在楼房管道上慢慢、细细地滴下的雨声透过窗帘，又很快成了天亮时分人们补个回笼觉时的最美妙的催眠曲。

一阵闹铃响起，王晓华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经过一夜雷电、暴雨的袭扰睡过了头，拉开窗帘，阳光就慷慨地拥进房间，推开窗子，空气异样的清新，深吸几口，仿佛大山深处般新鲜湿润，并含着草木花草的清香。远处的天空很高很远，一直延伸到淡蓝、深蓝的最深处。楼下的停车场还有点积水，车场四周和路旁树木郁郁葱葱，沐浴过雨水后更加挺拔多姿、精神抖擞。王晓华放松了身心，穿着一套淡灰色田字格丝绸睡衣，站在窗前欣赏了这美丽的景色后发了会呆，忽想起今天要回家看望父母，一起过个端午节，望着停车场上的车已经被雨水冲刷一新，倒是自喜不用在花洗车的时间了。

八点一过，王晓华驾车上了国道，转弯到省道、县道，再转到通向村里的水泥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老家。父母见他回来笑的合不拢嘴，杀鸡煨鸭，忙得不亦乐乎。王晓华还是老习惯在老屋前后转转，看看这里的树木、菜园，看着屋后那条小河，看看水里那些小鱼在水里抢食河边那颗桑树掉下来的桑椹，河里的小鱼有的躲在菱角叶的下面，有的躲在长长的水草里。大胆的是那些䱿子鱼体型细长，游动迅速，喜欢在水面上横冲直撞，遇到吃食不顾一切冲上去就一口咬住。王晓华至今记得儿时钓鱼时，钩子刚落水，它就冲上来咬钩，猛地一拽，就被甩到岸上，成为盘中餐。突然，王晓华想到在各种关系中，冲动、冒失好像就像䱿子鱼一样，冲动来得快，可悲的下场跟的也快。

屋后两株木槿花开了，紫色的花非常漂亮，有很多的花朵像喇叭一样俯仰侧正在枝节丫处，那些小的花朵掩映在绿叶丛中若隐若现。幼时对花只知道好玩，并没有特殊的感觉，倒是觉得这木槿花不如菜园里的黄瓜、赖葡萄、番瓜、茄子、黄豆、丝瓜、扁豆开出的花漂亮，而且能结出果实来享用。就是屋前那三株萱花开出黄色的花一朵接着一朵，摘下来也能尝个新鲜，而木槿花是一点用处没有的。父亲说过，这树长不成木料，枝条软不拉几也不能编筐，没有什么用。不过今天看来，这花有种异样的美，让农家生活多了一种点缀和美丽。现今城市都在把这种花当成宝贝一样栽培，为城市里增添了一种别样的情调，在喧嚣、拥挤的城市里让人们欣赏之时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王晓华记得当时就是在等车时蓦然回首看到木槿花，询问了正在浇水的园丁，才知道是木槿花的。现在看着木槿花，王晓华的眼光是无比温柔的，这么多年来，这树、这花一直陪伴自己的老家老屋，此时竟然为自己的无知、无情惶恐起来了。

午饭之后，与父母闲谈，自然母亲最关心的又使王晓华最烦心的事情就是问儿媳和孙子为什么不一起回来看看。母亲说：“你媳妇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啊，忘了他爸爸、妈妈当初也不是从乡下走出去的？”说完长叹了一口气，看不到孙子的忧愁一下子全笼罩到已经长了皱纹的脸上，仿佛传染似的，王晓华瞄了父亲一眼，刚才还在舒展的面容现在额头上的皱纹开始挤到一起，在一旁默不作声。王晓华感到了一丝压力。为安慰父母，拂去这尴尬的场面，忙笑嘻嘻的说：“爸妈：这次子芊在单位要加班，想来也没有办法来的，她说等国庆节放假来这里玩几天，到时你不要嫌烦啊。”

“又拿这句话来哄我们开心了。”母亲刚说完，父亲跟着说道：“这些就不要啰嗦了，晓华啊，你这次到这里挂职，本乡本土的，做事做人不要忘本，要对得起良心，不能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啊。”

“哦，知道了。爸，你就放心吧。你们在家少做点农活，岁数大了，要注意身体。”中午休息一会儿，王晓华的父亲、母亲又把准备好的蔬菜、瓜果，杀好的两只鸡鸭用两条蛇皮袋和纸箱装好放到后备箱里，王晓华说了声：“我走了。”车一溜烟往江城市赶去。

王晓华认识许子芊是她在《江城日报》当记者采访时的一个偶然机会，两人的恋情发展异常的顺利，两年后建立了小家庭，彼此恩爱有加，现在孩子已经上二年级了。这几年，许子芊从报社实习生到记者，从记者到编辑，从责任编辑到广告部副主任，一路顺风顺水，按她的话说这几年没有白活，悟出的道理要胜过10多年读过的书。但自从挂职下派到县局任局长助理后，王晓华觉得一些观念和许子芊有了反差，而且有时碰撞地还有些激烈。就拿这个端午节来说，王晓华本想把他们接过来到乡下陪父母过个端午节，可她说：“乡下有什么好看的，蚊子多，苍蝇飞。况且报社有活动，已经和商家谈好了，她要牵头，离不开的。”又说：“你也不要去了，回来到市里的干部下派办公室去跑跑，顺便汇报汇报工作，总得要跟人家联络啊。你这样埋头干活不看路，不去主动找关系、理顺关系，怎么能走的顺当呢。我爸说了，下派办的主任曾是他的属下，这个关系不用你不是傻吗？”前面几句王晓华是听进去了，农村不卫生的一面是真实的存在。可是最后一句听到耳里的时候，心里就特别不舒服，没好气地回道：“关系，关系，跑什么关系，我不去，要去你去，丢不起人！”

“我也是为你着想，你们这次全市机关、事业单位到县乡挂职的有180多人，两年结束能提拔的肯定也不会太多，乘这个节日找找关系，比你闷头苦干要强得多，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你怎么就想不通呢？榆木脑袋！”许子芊在电话里显得很有耐心且嗔怪道。

这话是不假，在这个人情国度里，多接触就多个机会，尤其是直接管理的上级，至少多了一个让他了解自己的机会，但总觉得这种想法、做法太势利，仿佛与自己的人格格格不入。想想刚才子芊说的话，王晓华一时竟困惑起来。

周三上午，王晓华修改好月度工作计划后，站在窗前活动一下，就见局长陆志明提着公文包下了楼，开着专车出了机关的院子沿着梧桐树覆盖的泊油路向南驶去。王晓华望着离去的小车想到自己一年前到这里挂职的情形，那时机关门前的小院坑坑洼洼的，当时来了不久就建议陆局长把小院硬化、美化、亮化一下，既可改观单位的面貌，也体现落实河东县创建省级卫生和文明城市的要求，好在这条建议被陆局长迅速采纳，现在机关院子里都是平展的水泥路面，划分了停车场和电动车、自行车棚，在办公楼前面设立了两个长长的花坛，栽上了冬青、月季、桂树、紫薇、梅花，在两侧栽上了香樟、女贞和樱花，做到了四季有花开，放眼有绿荫。就凭这一点，王晓华认为陆局长是个不错的一把手，尽管之后陆陆续续听到机关同志关于陆局长的一些议论，王晓华并没有往深处想，他想自己来挂职，做好本职工作最重要，尽量不参与到这些是是非非当中去。

前额饱满，加上前额的头发向后梳，更显得脑门在日光、灯光的映照下又大又亮。正所谓时下流行“人生混的好，头发往后倒；人生混的差，头发往前趴”的俗语。皮肤较白，眉毛稀淡，1.78米的个子，说话声音有些尖细，平时说话有些头微向上扬。老百姓一眼能看出来是个当干部的。惟一不相称的就是一对眼睛细的看不到眼白了。这是初次见到陆志明局长的第一印象。

王晓华现在想来，有些事情感觉陆局长处理得不是很到位、妥当，甚至动摇起对陆局长的正面看法。譬如：有一次下乡，驾驶员在一旁发牢骚：“今年的安全奖没有了，原来每年车去缴保险，只要当年没有事故，一辆车至少给驾驶员最低500元的安全奖，说白了就是回扣。现在保险公司经理直接找到陆局长去办保险，我们的安全奖就不声不响地没有了。”还有一次也是下乡，稽查科副科长在车上向王晓华抱怨道：“陆局长太抠了。我上个月去省局参加培训，请他派车送一下，他说没有车。那、那为什么有的科长甚至办事员出差、还有的办私事能派车，噢，我就要不到了，这不是、这不是欺负人，明显不公平吗？这些就算了，更可气的是那次办案耽误了，为了赶时间，我就约了合乘车去，回来找陆局长报销差旅费，100多元的费用他把票据看了又看，说：‘合乘车的定额票不正规，按长途汽车的费用算超了，下次不允许坐合乘车，这次批给你，下不为例，年底上面来审计、检查说不清楚。’你说这话说的气不气人？他自己开公家车要花多少钱，又不是天天办公事的。”看到稽查科副科长已经涨红了脸，王晓华赶紧安慰了几句，但总感觉没有说到点上，语言苍白、无力。

在人的生活中，当对一个人、一件事产生联想时，好像离真相就不太远了。司机和科长的一些话，联想到以前听到的一些议论，王晓华以前对陆局长的尊敬和其人格的肯定似乎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像雕塑经过风吹日晒出现了掉皮和裂缝的现象。

七月底的一天下午，王晓华正在和相关科室负责人、网络程序设计单位研究改进和完善利用网络信息技术对行业实行全行业、全品种、全方位、全流程、全时制监督管理方面的问题，“五全”管理是个新手段、新探索，刚谈了半个小时，手机就响了起来。

“王局啊，我、我是陆志明，我遇到、遇到麻烦事了。”王晓华听到这结结巴巴的声音有点懵，这哪是陆局长的声音呀，腔调不对啊。“你帮、帮我个忙？我在北城区平山湿地度假区宾馆，出事了。”接着王晓华又听到手机里嘈杂和哭泣的声音。“小孩、我的小孩落水了，已经不行了。你知道、你知道我的姐妹他们不在江城，就请你带个救护车来，帮我把小孩送到江城市殡仪馆。对局里、对局里其他人就不要说、不要说了。”王晓华感觉到陆局长语气里带着酒气带着悲伤，接着又听到哭泣声。“好的，我马上就赶过去。”

王晓华不敢怠慢，联系了一辆救护车，下楼驾车同时往平山宾馆赶去。到达这里的时候，在大厅里，陆局长和他的夫人被十几个人围着，大家都在说着安慰的话，陆局长坐在沙发上一脸的悲痛，他的夫人已经哭不出声音，头发乱糟糟的，痛不欲生的表情让人顿生怜悯之心。王晓华走上前去，喊了一声“陆局长，我来了。”；陆局长无神的目光，瞬间亮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想站起来，王晓华和他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忙扶了他一把，走出人群，“你来了就好，来了、来了就好，我就拜托了。”陆局长说话的时候嘴里喷出很浓的酒气，王晓华一阵恶心，但面无表情地压了下去。“中午，来了、来了几位大学同学，接待他们，小孩放暑假也带过来了，就在宾馆门前的假山前面玩时掉到了水里，已经不行了。唉，请你、请你帮帮忙，把孩子送到殡仪馆吧，再买套新衣服换上。我的姐姐、姊妹，小孩的爹爹奶奶晚上就会赶回来，拜托、拜托了。”

陆局长几乎带着不间断的酒嗝在说话，还不时用右手敲打自己的脑门，刚说完就支持不住了。王晓华忙说：“陆局长，事情已经至此，你和夫人就节哀保重啊。我马上去办，你尽管放心。”大家一起架住陆局长重新回到大厅沙发旁，陆局长一下子又瘫在沙发上。王晓华安慰两句后上了救护车，在宾馆服务员的指引下来到宾馆西北侧一间废旧的储物间门前。

门开着，一排东西方向的小平房的最西边一间，门前有一个洗手池。刚到门口，就看到陆局长的小孩仰面躺在水泥台上，头朝北脚朝南，一只脚上穿着袜子，另一只脚上穿着鞋子，裤子和上衣都是湿的。王晓华看到孩子的脸煞白，略微侧向左侧，浑身湿漉漉的。第一次见到和处理这样的事情，心里非常恐惧，以前见到这个小孩活帮乱跳煞是可爱，今天看到曾经鲜活的生命凋谢在这里。王晓华心里难过的同时，也对陆局长因为一顿饭局喝得醉醺醺的并断送了孩子的生命顿感惋惜和愤愤不平。

“哪个商场最近，能买到小孩的衣服？”王晓华问服务员。“不远，前面平山镇上有个连锁超市，十分钟就能到。”“我们去买套衣服回来给小孩换上”。路上，王晓华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十分了，考虑殡仪馆人员很快要下班，忙打开手机找到民政局的同学，请他跟殡仪馆的人员打个招呼，听到他肯定帮忙的语气后，王晓华一颗心落地了一半。

衣服买好之后，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宾馆。路上，宾馆服务员还原了陆局长孩子溺亡的过程。“那天陆局长上午九点钟的样子带着五六个人来到宾馆，安顿好之后，就一起前往湿地码头坐船到湖里观看风光去了，十二点回到宾馆餐厅，打了半个小时扑克牌。”王晓华想起了陆局长是很喜欢打“掼蛋”这种纸牌的，他坐在牌桌上、饭桌上的主宾位置经常笑嘻嘻地环顾左右跟客人、朋友说：“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饭后不掼蛋等于白吃饭；谈事不掼蛋等于瞎扯淡，事成不掼蛋没人跟你玩。”确实陆局长头脑灵活，牌艺很精，打得一手好牌，王晓华是领教过的。服务员继续说道：“然后他们就推杯换盏了，一箱五粮液酒六个人喝了五瓶，其他酒席客人早走了，他们还在喝，又要加菜，服务员和厨师等着下班，都忙得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办法，就玩手机游戏打发时间，客人一有招呼就赶紧跑过去服务。这期间谁也没有介意，陆局长的小孩跑了出去。大概两点半的时候，陆局长的夫人突然站起来走出包间喊小孩，陆局长说：‘小孩让他玩去，来为我们四年同窗友谊干一杯，谁也不能跑冒滴漏，否则一滴奖励三杯、三杯，我先干、干了啊。 ’大家都起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有两个人抓耳挠腮满脸通红，颤巍巍地好像既无法执行又无法回避进退两难的样子，着实令人同情。但是我们服务员毕竟看多了这种场面。陆局长一仰脖子，带着细长清脆的声音把杯里酒喝得一干二净。客人们纷纷夸赞陆局长好酒量，与当初在学校留给大家文静内敛的形象大相径庭。陆局长把酒杯底朝上说：‘没有一滴的哦，右手端杯左边传，一位一位接着喝，杯底朝上酒要干，不给组织添麻烦。 ’也许客随主便吧，在陆局长的盛情和规则下，大家还是把酒干了，唯一的一位女同学一再推却，表示只能喝一半，最后陆局长自称‘打的’走到她的身边，在笑呵呵劝说无果的情况下，居然接过她的杯子一饮而尽，大家又纷纷开起了两人的玩笑，陆局长回到座位，咂咂嘴说：‘当初的女神啊，连酒杯都带余香呢。’说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位女同学在酒精和言语的刺激下，脸似乎更红了。”

“‘孩子不见了，孩子不见了。’陆局长夫人惊慌失措地跑回包间，陆局长和一桌人都有点蹊跷，尽管喝的头昏脑涨但突然觉得事情不妙。陆局长有些踉跄地跑出包间，穿过走廊喊着小孩的名字，但是没有应答，我们三个服务员也跟着紧张起来，喊来经理一起找。中午一点多钟大太阳，又是午休时间，宾馆餐厅和客房前面的广场一览无余，平时就是前面二十米开外的一座喷池假山里长着睡莲会吸引人去欣赏。水池里的假山高出水面有四米多，都是太湖石堆砌的，四周是五十公分高的水泥墙围起来，下面深达两米，这七月的白天正是水莲花盛开时分。”一路上服务员有板有眼地继续说道。

“孩子喜欢玩水，到喷池去看看。不知说提醒了一句，大家忙向喷池跑去。喷池四周的水泥台上放着酒店服务员洗过的几把拖把。喷池里几十多睡莲正竞相开放，由于叶子茂密看不到底，我就拿起拖把就往睡莲的根部搅了一下。这一搅，一下子看到小孩的一只鞋子在水中荡了一下。接着又用拖把使劲搅了一下，看到了小孩一双惨白的脚露了出来，大家在惊恐之余七手八脚把小孩拖了上来。孩子满嘴都是泥巴，双手还紧抓着一根睡莲的根。陆局长和他夫人此时带着酒气一下子瘫到地上，他夫人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他的肩膀：“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不一会儿声音就嘶哑了，似乎快晕厥了。几个同学和经理忙把他们架到餐厅门口的阴凉处并不停地安慰着，经理又赶紧安排人将孩子拉到宾馆的储物间。”听完了服务员声色并茂地叙说，王晓华心里难过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来，我们一起帮小孩换上新衣服。”王晓华对救护车司机和宾馆服务员说。随手就给这个孩子脱下袜子，一只袜子实际上已经挂在脚面上湿湿的。突然，孩子的双脚向后一退，把王晓华吓了一跳，忙退后一步抬起头，王晓华心头一震，差点惊得出了声。原来，司机站在小孩头部的水泥台上，抓住小孩的双肩将小孩向上猛地一提，小孩闭着双眼，面色苍白直挺挺地像木偶一样站在自己的面前。王晓华不敢多看小孩的五官。忙和服务员在两边给他脱下衣服，裤子上满是粪便，手上都沾上了，就用湿漉漉的衣服干净处擦一下，接着又给小孩身上擦干净，三个人默不作声，只用动作和眼神交流。

可是在穿衣服的时候，又出现了新问题。原来买来的衣服是套头衫，此时小孩的双手已经僵直像一根铁棍，根本曲不过来。司机问“王局，怎么办？”王晓华想了一下，时间不早，没有时间去换衣服了。“把后背上剪开，能穿上就好，只要正面看不到衣服的破损就可以了。”

服务员从隔壁房间找来了一把小刀，从衣服后襟往下划。大概划了10公分长的口子，三个人一起合力总算给小孩把上衣穿好。

抬上救护车，王晓华和司机一路无语向殡仪馆赶去。看着夕阳照着原野，葱茏的树木花草、那些飘来的荷香以及那些飞翔的白鹭，都无法转移王晓华刚才给小孩脱衣、穿衣的那一幕幕，恐怖的阴影一直罩在心头：原来人死后就面无血色冰凉地让人恐怖，原来人死后是僵硬的直挺挺地让人害怕，也许不管是谁，第一次接触、处理这样的事情总是心有余悸的，就是最亲的人应该也一样吧。王晓华心里翻腾着。尽管他自己是无神论者，但此时一路上心中还是怕“鬼”的。

晚上回来，王晓华回到宿舍，在走廊上就将灯全部打开，哼着曲调给自己壮着胆，将外衣脱掉放在外面的晒衣绳上，然后就在水池旁冲了澡，他想冲掉今天所有的恐惧和心里无法赶走的那些场景。回到室内，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打开电视转移思路，但是陆局长孩子躺在水泥台上的那一幕一直盘踞在脑海里，王晓华无能如何不能入睡。他就把电视一直开着，室内的灯也不敢关，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着节目，以麻痹自己的神经，直到天明时分才算眯了一会儿。

这一场变故，让王晓华对人生的无常有了新的理解，他才知道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

一周之后，陆局长又振作精神上了班，因为他不想被别人说得难听，所以在单位大家也自觉回避他失去孩子的不幸话题，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上午9点多一点，在办公室他和王晓华谈了一次话。意思就是真诚地感谢他帮助处理孩子善后的事宜，同时表示王晓华做事认真、专业精通，会全力向上级推荐，再就是有什么困难和问题尽管向他讲，会尽力帮助解决。王晓华看到陆局长这样真诚，非常感动。心想，尽量不给陆局长添麻烦，有困难想办法克服，不过也不能把话说死。“谢谢陆局长关心，暂时没有，有的话，还请陆局长关心。”

其实，王晓华在是有心结的。当初挂职前江城市局一把手说：“你和陆局长在基层局工作，休假时刚好同车来往。”可实际情况是，陆局长把公车当成了自己的专车，人家没有那个意思，你怎么好意思开口呢。无奈有时周末局里有车在家时就送一下，大多时候就坐长途公交车或者合乘车来回，加上两头用公交车接驳，一般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达，有时不赶趟堵车，就需要四个多小时。大半年起早赶晚来回吃了不少辛苦。倒是自己的夫人许子芊看到老公这么辛苦，拿出家底，又跟老爸要了五万元，做了一部分车贷，花了16万买了一辆车，从此王晓华省却了周末来回路上等车、打车的苦恼，赶走了那些等待中的无聊时光。

大家都知道陆局长是个很洒脱的人，父母退休后去省城生活，他的女儿正在美国读着会计专业研究生，这是他经常引以为傲的。每当别人问起他的姑娘，他的脸上就泛起了红光，两腮的肌肉就松弛开了，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说美国大学是没有食堂的，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吃饭问题。因为在外面西餐吃不惯，原来锅勺不碰一下的，居然现在自己学会做饭做菜了，真的不错。如果关系近一些的，说着说着他就会打开手提电脑翻开视频给你看：“你看西红柿烧牛肉，做西餐汉堡包，这是她做的，看起来很有胃口，还有营养。到美国去读研值得啊。”

一天下午，陆局长和几个同学在一起闲聊，王晓华恰好在场。有一个人问孩子如何到美国读研究生？钱怎么寄给孩子等等问题，陆局长兴致勃勃驾轻就熟地一一回答，并告诉他具体的操作步骤。“你姑娘要用钱是汇过去吗？”“你这种方法过时了，在银行办一个子母卡就行了，只要你在卡上打上钱，美国那边的卡上就可以取现使用了。”“啊，这么方便啊。”陆局长笑道：“那不是。在国内上个研究生真难，在美国直接网上申请就行，方便多了，就是多花点钱吧，不过一年学费20多万，吃饭、租房生活费10多万，也不便宜啊。但是美国硕士研究生一般两年就毕业了，按学分算，快的话，一年半就能拿到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了。可国内要三年，也是耽误孩子的青春啊。我姑娘还有一门课程拿满学分了，目前正抓紧写毕业论文，估计就是一年半时间就能毕业。”陆局长说到此掩不住有些骄傲的神情。一位女同学尖着嗓子夸奖道：“都是你的好基因啊，虎父无犬女啊。”陆局长听到了哈哈大笑起来：“哪里，哪里啊。”

王晓华跟着一起笑着、附和着，当听到一年的留学费用心里咯咚一下：一年将近40万元，自己满打满算一月5000多元，就是不吃不喝不还房贷也要大几年呢，在江城市起码能买个80多平米的新房子。

每月工作布置结束之后，陆局长喜欢结交朋友，按他说找关系招商引资，因此饭局是少不了的，也确实前年从苏州的一位同学那里找到关系，在河东县投资5亿元引进了一个生产电缆的项目，年底陆局长受到了河东县委、县政府的表彰，奖励了一橦三层独门独院的地基，并可以给符合条件直系亲属安排事业单位的编制一个。局里年底被评为招商引资先进单位、文明单位，全局干部职工每人增发一个月工资的奖金，大家皆大欢喜，也纷纷表态业务工作全力干好，尽量不用陆局长操心。可陆局长说：“像你们整天埋头做事不行，没有亮点，出不来大成绩的。”大家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他又说了一遍：“工作要有亮点。”

十月的金秋，天高气爽，夜晚的风吹拂在身上让人觉得惬意宁静，空气里总不时带来成熟的香馨。中秋节马上就到，对上联络是摆不上台面但又是必须进行的一项工作。不过，中秋节比春节少了一项扶贫问苦的慰问。王晓华坐在办公室里有些感叹，到基层局工作才知道有些过于繁杂。一个单位和一个家庭感觉是一样的，甚至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所谓老话：亲戚常走才亲。这不，走访慰问的事情又摆上了桌面，有些同志认为花的钱太多，风气也不好，对此，陆局长解释道：“走访慰问是一件大事，也是惯例。一个部门、一个单位在地方上有位置、在领导眼里有亮点，首先要和上面理顺关系，不说今后工作会得到支持，在其他方面也会得到关照。再说，人家去跑了，你不去，你工作做得再好，领导不说也是平平庸庸而已。办公室参照去年的联系名单，大家看看有没有要增加的，确定好之后，按照条线分工去拜访。这都是工作需要，也是一项重要工作。办公室明天把礼品全部准备到位。”办公室主任有些为难地说：“我们按照去年春节的计划作了准备，但现在增加了，今年的茅台酒很难买，我们县已经脱销了，能不能买其他东西代替。”陆局长说“不要强调困难，不用替代品，想办法解决。”于是大家分工、分线利用节前四五个晚上抓紧行动逐一去拜访。王晓华总感到这样做与平时纪律制度的要求背道而驰，但是又不得不去做。

当然局里也一样，有些业务单位、利益攸关方、管理相对人白天就来到局机关找陆局长以及到他认为重要的其他办公室来拜访。局里在节前这两三天工作人员都不下去检查了，坐在办公室仿佛像等待什么人似的，有的在闲谈，有的在心不在焉地整理资料，有的心猿意马地看着书、看电脑、看手机。科室人多时，就将来人就带着到大会议室、小会议室坐一下、谈一谈，王晓华挂职之前是江城市局下属单位中层干部，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

时间过得飞快，这一天上午，陆局长兴致勃勃地走到王晓华办公室说：“我最近了解到信息，省局正在推进信息化管理工作，我们局有基础，做得是不错的。所以我们要乘这个东风，主动去和省局联系，争取把我们局作为示范点。这样，我们的动作要快，明天我们一起去省局信息处赵处长那里作个汇报，争取一下。具体时间你听办公室通知。”

“好吧。”一听是工作，王晓华是不含糊的。第二天下午，王晓华一坐上车就说：“两个人开商务车是不是太奢侈了。”办公室主任笑道：“王局，如果开小车东西就放不下。我们河东县“八仙”（大闸蟹、甲鱼、湖虾、莲藕、芡实、菱角、茭白、河东大曲）体积太大就放不下了。”王晓华回头看到车后排向后都已经堆满了，忙感叹地说：“啊，这么多东西，辛苦你了。”

事情如愿以偿，十二月初，省局在河东县局召开了信息管理工作推进会，陆局长在会上作了经验介绍，市局领导、河东县县长、分管副县长参加会议，在全省、全市引起巨大轰动。陆局长的形象也从县里的报纸、电台走到市里的报纸、电台，再走到省里的报纸电台。

寒风阵阵，天气阴冷，一场雪仿佛正在酝酿。好在空调给力，机关室内都是四季如春。上午，陆局长在办公室对王晓华说：“王局，这次网络信息监管工作现场会，你做得非常好，很好地宣传了局里的对外形象。”

“哪里啊，都是陆局长指挥有方，我只是摇旗呐喊，助阵而已。”说完了这话，王晓华耳根有些发热，觉得自己居然也学会了溜须拍马这一套。

“为了巩固这次现场会的成果，我准备召开一个信息管理工作新闻发布会，更全面地、更深入地向社会宣传推广。”陆局长沉着有力地说。

“这，这，需要很多钱吧，我们今年的经费年底还是紧张的，再说我们的监管系统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

“这个不用烦神，到时会上能演示就可以了，钱的问题局里历年有积余，不差钱。我已经跟县长和市局汇报并都同意了。现在要的是把发布会筹备好，你夫人在江城市广电局，就请她牵个头，把全省、全市的重要媒体都请过来，国家在省里有记者站的也请过来，推广的面尽量大些。这个任务就交给你。我了解了一下，为了体面些，每一个参加媒体给个1500元辛苦费，县里媒体就不用了。这样就按这个标准来核定媒体拿个计划，过两天局里办公会上把几个重要事项一起过一下，宣传通稿由你负责也一起过。”

事情已经交代了，那就落实吧。王晓华紧急联系夫人许子芊，来项目了，许子芊当然很高兴，有面包谁不来呢。“放心吧，一天之内媒体单位全部搞定。”听到这句话，王晓华心思就放在发布会宣传通稿上了。

发布会快结束前是提问环节，陆局长风光满面地站在讲台前，讲台上放着一束鲜花，那其中的几支香水百合的香味传出很远，花叶上的水珠晶莹透亮，仿佛给陆局长带来了更多的关于春天的消息。陆续接受多家媒体的提问，其实这些提问的题目都是准备好后，事先给了几家友好的媒体记者，所以陆局长回答起来更加流利自然，慷慨激昂、成竹在胸，赢得了一片片掌声。全县最好的长湖宾馆灯光闪烁，让人有点炫目。一排排围着墨绿色台布的条桌放着洁白的古典而庄重的圆柱形带竖条暗纹配上绣金边宝顶盖子的茶杯，旁边陪着的还有两瓶一高一矮的矿泉水和纯净水，穿着紫红旗袍头顶上挽着秀发的服务员不时地穿梭在会场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发布会气氛融融，人人精神抖擞。主持人宣布发布会结束后，大家笑容满面、亦或三两人点起烟愉快的交谈着，踏着绣黄色云龙纹的深红地毯纷纷向餐厅走去，你要知道，另一场华丽的酒会盛况又将接着上演。

元旦一过，还有一个多月就春节了，陆局长要求全局停下发布会成功举办引起社会强烈反响，并得到省市局领导充分肯定的兴奋，对着全年工作目标拾遗补缺，没有来得及做的工作要先把资料补起来，争取再接再厉年底考核中不失分、多加分、得高分、挣头名。为了鼓舞士气，陆局长提议召开一次全局干部职工家属慰问座谈会，每人发个1500元的慰问红包，这可是大喜事，家属们几乎都请到了假。会议之后，接着是全局会餐并在长湖酒店最大的两个卡拉OK包间进行联谊娱乐活动。陆局长似乎有了些醉意，办公室主任首先给他点了一首他最喜欢唱的《老鼠爱大米》，在一片掌声中，陆局长放开了歌喉，众人都笑意盈盈，仿佛被他的歌声打动一般，歌声结束，又是一阵赞美和掌声。兴高采烈、欢庆喜悦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夜里12点多，最后是一曲迪斯科串烧音乐，先是会跳的舞动身体，接着不会的也被感染了，离开沙发走向舞池也摆动起来。很多人边跳边甩掉身上的衣服。当音乐结束，炫目多彩的灯光不再旋转，大家一时还不太适应，像刹不住车似的，很多人身体还在晃动呢。

办公室主任宣布：“考虑明天要上班，今晚的联谊活动到此结束。”当大家纷纷走出酒店大厅，在门厅的灯光下，一阵寒风吹来，仿佛大家酒刚醒似的，迪斯科舞曲带来的一身暖意还在笼罩着，人们谈笑风生，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离去。

王晓华回到宿舍时将近凌晨两点。办公室主任事先已经给他安排了一辆出租车，可他说：“酒多了，一个人走走。”在清冷的晚风中，王晓华看着路边光秃秃的梧桐树的枝丫伸向天空，天上的星星在暗一些的路灯下不时射出一丝光亮，整个天空黑魆魆的。一阵寒风吹过来，王晓华打了个寒战，感觉自己仿佛是空虚的躯壳，经历了一场繁华之后在已经是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浮游。

春节一过，陆局长提拔的消息不胫而走。真的，一周后，陆局长与大家告别，就任江城市局副局长去了。

那天又下了一场春雪，雪很大，踩在地上都有一个很深的脚印。一路走过去，回头看看一长串的脚印深深浅浅、歪歪斜斜。

2008.3.28写 2021.8.20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