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清被刘天成拖着走向“河东小吃”饭店楼上的办公室,靠南窗的橡木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和一部乳白色的电话机,右侧还有一个笔筒和一本便签纸。办公桌的对面靠墙摆放着两张橡木单人沙发,中间夹着一张四方的茶几,茶几的不锈钢盘子里放着两只茶瓶、两只白色的玻璃杯和一罐茶叶,真皮转椅后面靠墙是一组四开门的柜子,上面两层整整齐齐摆放着由高到低的书籍,西北墙角放着一个衣帽架,墙的四周是一色的白,连地砖都是白色的,吊顶上有两盏荧光灯。办公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敢为天下先”,黑胡桃木的画框,字体笔力遒劲,牵丝连带中又体现出冲天的豪气和浩荡奔涌的朝气。
“老张,今天看到你可见天下之小呀,有小二十年不见了。来,喝茶。”刘天成热情的声音里掩不住见到老同学、老同事的兴奋。
张瑞清看着刘天成,见他微笑的脸上不缺的仍是当初年少的模样,无情的岁月更没有迷蒙那一双精明有神的眼睛。
“是呀,一转眼我们都是奔七的人了,岁月不饶人啦!我绝没有想到在这名山脚下有我们家乡的小吃,今天带队的导游小姐说今天是大家自由活动的时间,所以我早上起床就出来溜达,琢磨着要尝尝这个家乡的口味,这不就遇到你啊,幸事啊。”
张瑞清嘴上说着,心里却泛起嘀咕:“老同学今天混到这个小饭店里,真的有些替他难过。”惋惜、同情、怜悯之情不觉在心头宛然升起。
为了安慰和开脱此时的尴尬,张瑞清说道:
“看到这间办公室,就想起当初我们在乡里工作的时光,那个条件比这间办公室还简陋呢。记得吧,前面是一张红漆桌子,估计还没有这张桌子大,后面是一张床,加上一张小桌子,放放报纸、茶杯……”张瑞清的话一下子把刘天成带到了他们的青年时代。
他们两人原是高中非常要好的同班同学,那时刘天成学习成绩名列前茅,顺利考上了省农业大学,张瑞清却落了榜。当张瑞清写信给刘天成诉说前途渺茫的苦恼时,刘天成及时去信鼓励他:“不上大学在乡村也能干一番事业,有志者事竟成,只要肯努力。”这让张瑞清迅疾振作起来。
人生关键处就几步,而刘天成的指点和鼓励,无疑给张瑞清明确了人生的第一步的方向。
没有多久,张瑞清便走进了村干部的行列。
“菜估计差不多了,走,我们到对过的房间吃饭。”刘天成拉着张瑞清说道。
“让你破费了,老哥。出来一周了,看到你真的很开心呀,这几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呢,今天得来全不费功夫。”
“哈哈,时髦的说法‘缘份啦!’”刘天成笑着说,“今天啊,我们兄弟俩早饭当着中饭吃,我这里有藏了多年的河东大曲,特色菜有咸肉丁和河虾仁烀豆腐、垂藕、茨菇红烧肉、狮子头、蒜瓣烧长鱼、核桃乌烧牛肉、红烧小杂鱼、霸王别姬(老鳖炖草鸡)、青菜老鸭汤让老同学尝尝。”刘天成又转身对正在上菜的妹妹说:“菜精致点,快点上。”
“这是我妹妹,这个店就是他们开的呢。”
刘天成的妹妹微笑对张瑞清说:“你慢慢用。我再去催菜。”
张瑞清忙起身抱拳笑道:“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我到你家去玩,见过老妹,麻烦老妹了,让你们破费了。”
“是的,我也记得您呢,您来了为我们小店增光呢,您慢慢用,一定吃饱、吃好啊。”
刘天成忙拉着张瑞清坐下,说道:“你不要跟她客气,来,我们开吃啊。”
张瑞清端起刚斟满的酒杯反客为主地站了起来对刘天成说:“如果当初没有老哥的帮助就没有我的今天,“老哥,我敬你一杯。”
“言重了,来,干!”
“到了这里就到了家,这几天你在这里歇歇,吃着家乡的菜,老哥陪你逛逛,那个‘夕阳红’团队呀你就不要跟着走了,这里的风景我带你去,我们哥俩呀,一起去爬爬山,说说话,拉拉家常,聊聊人生,人生难得一知己啊。
两杯酒下肚,张瑞清说:“我退下来之后,基本上很少喝了,就是喝也喝得不多。”
“老哥,混了一辈子,能有今天,我要永远感谢的就是你呀!还记得吧,你当公社书记时有一次全体干部会议上讲过的一段话吗?”
刘天成夹着菜的筷子突然停了下来,摇摇头。
“你引唐太宗的话说:‘每思一言、行一事,必上畏黄天、下惧百姓,但知常廉常惧,犹恐不称天心及百姓意也。’我们每一个干部都要有敬畏意识,要上不愧党,下对得起群众。”
“从那以后,我把这段话写在每一本工作笔记的扉页上,无论在那里工作,我都时时勉励和警醒自己,把你当着榜样。你当副乡长,我当村长,你当乡长,我当副乡长,你当副县长,我当乡长,我这一步步的成长都离不开你那时的关心,这个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啊!”
“来,今天借老哥的酒我再敬你!”
刘天成心跳一阵加快,脸有些发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呀,后来自己怎么就变了呢?刘天成想起在监狱里写的《悔过书》。
往事又历历在目。刘天成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官场上一直比张瑞清高一到两个级别,实际上一直是他的领导,在工作上、提拔任用上确实时时也在关心着这个老同学。但问题就出在张瑞清那一年提拔为副县长之后,他自己的心理出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刘天成不再视他为下属、为同学,而是自己在官场上的有力竞争者。
一年后县政府换届,张瑞清担任了县长,而刘天成原地踏步,仍然是副县长,职务上比张瑞清低了一级,在工作上反而成了张瑞清的副手。
新一届政府班子分工后,刘天成继续分管全县工业、建筑业并兼任全县工业企业排头兵——河东电子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为了丢掉心中的不快,刘天成全力扑在工作上,对企业大刀阔斧改革,先后实行人员分流、加大外资和人才引进、加强产品升级换代、实施名牌战略等措施,使企业不但没有受到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相反找到了更大的商机,企业第二年、第三年的利税实现了20%多的增长,成为全市工业企业发展的排头兵。
欣慰之余,刘天成私下经常抱怨上级领导对自己不公,有时借酒消愁。不久在一次酒后,他和公司的美貌女主任睡到了一起。从此,他走上了畸形的逍遥人生。
“唉,我这一辈子就毁在女人手上,当初为了女人才开始不择手段弄钱呀,毁了一世的清白,最后还把自己弄到了“高墙”里了。往事不堪回首呀!老张。”刘天成长叹了一声,端起酒杯低着头又干了一杯,似乎充满了一言难尽的自责。
张瑞清刚开始听到刘天成生活作风方面的一些传闻很震惊,有一次两人在省里参加一次工业会议,主动约他晚上到酒店茶吧叙叙,想放开来谈一谈,旁敲侧击一下。但刘天成答应后并没有去,张瑞清在酒店茶吧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打电话问他,他说和一个客户正在谈生产线改造和引进新项目的事情,现在在“帝京酒店”赶不回来了。
此事过去不久张瑞清被调到邻县做了书记,张瑞清找刘天成谈谈的机会被耽搁了。
“老哥,不是你栽在女人手上,是你的思想出了岔子。抗美援朝时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赢呀,呀,呀。秦基伟说过:‘上甘岭战役既是敌我双方军力的较量,又是两种世界观、两种价值观、两种思想体系的较量。’你呀,输在世界观和价值观上了,怪不得女人呀。我呢,身边的女人也多呀,面对真心的还是假意的诱惑,我的耳边就想起你说的要‘上畏黄天,下为百姓’,所以才一路走到退休。”
刘天成听到张瑞清说到“退休”两字不以为然,用筷子夹了块菜。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张瑞清按下免提键。
“张市长,你还在‘河东小吃’吗,我来接你了,已经到楼下了。”
“好,你在下面等一下啊。”
“老哥啊,往事如烟,要好好珍惜自己。我说一句,还是家乡好呀,老嫂子也需要你照顾呀,你回去吧!我还有些人脉关系可以照顾到你的,将来我们老哥俩还能经常叙叙呢。”张瑞清又好言道。
此时,刘天成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迷着眼睛望着张瑞清,看得张瑞清有些发毛。过了一会儿,才面带微笑说:“谢谢老哥,不满你瑞清啊,天无绝人之路,我出来后,混得还行吧。七年前,我把老伴接到省城了,孩子一家也在那里,这里离省城150多公里,我每周都回去,全家团聚,享享天伦之乐啊。”
“这就好,这就好。”张瑞清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点冒失,更是低估了刘天成的能量。
“告诉你啊,当初我到了‘里面’,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面对高墙、铁门、铁栏杆、大通铺,立正、报告、狱警鄙夷和警惕的目光以及参加各种苦力劳动,自己当时想死的心都有。好在柳暗花明,时来运转。‘里面’的劳服企业经营不景气,需要内行人管理,他们看了我的经历,就让我来接手,当然我也是给他们打了包票的。第一年止亏,第二年盈利30%多,第三年利润翻番。监狱领导根据我的业绩属于立功赎罪,三次给我减刑,第四年我就出来了。劳服企业的成功当然也要感谢那些以前跟我交情不错的老板的支持啊,在商言商,没有朋友不行。离开官场,交朋友反而没有束缚了。”刘天成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在酒精的刺激下,说的有些兴奋。“来,干杯。”
“出来之后,有几家企业的老板请我过去参与管理,后来我选择到外省的一家不错的企业重新创业,发展算得上一帆风顺吧,这样也远离了当初的是非之地。为了吸取过去的教训,我让妹妹靠在这个旅游的景点开了个家乡的小吃店,让他家致富的同时,也给我自己找一个‘不忘过去’的平台。我每月都用一到两天的时间到这里跟妹妹他们打打杂,体验打工者生活的不易,警醒自己不忘过去的教训。”刘天成又用手向前一指说,“刚才的那间办公室就是我妹夫留给我来人接待用的。有些老朋友也喜欢来这里尝尝我们河东县的家乡菜,一举两得吧。”
张瑞清听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之前彻底低估了刘天成的雄心和事业上的成就,惶恐中有些尴尬。忙说:“看来,老哥的生活各方面料理得都不错的,事业也有成,我这就放心了,也祝贺啊!”
正说着,张瑞清的手机又响了。
“张市长,要我上来接你吗?”
刘天成抢着说:“瑞清,你让他回去吧。我们哥俩十几年不见,今天要好好聊聊呢。”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冷菜、剩菜端了下去,又上起了火锅,两人又边吃边谈了起来。
酒酣耳热,不觉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刘天成和张瑞清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正所谓把酒话沧桑,泪眼说往事。
“咚咚、咚咚咚”,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清脆的敲门声,刘天成今天兴奋之际也提高了嗓门,“进来。”
推开门的瞬间,张瑞清向门口一撇,只见一位身材苗条匀称、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头发盘向头顶、穿着职业藏青色套装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刘天成见她走近了,才把脸转向她。
年轻女子轻启朱唇:“刘董,两件事给您报告一下,一件是下午您乘东航飞机飞往香港的时间是1点50分,现在送您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楼下停车场等您。第二件事是前天董事会研究的披露第三季度公司相关事项的信息按照证交所的要求已经整理好,请您审签。”说着女子把手中的蓝色文件夹打开放在了刘天成面前,右手又从包里迅速掏出签字笔递了过去,然后退后一小步站在刘天成的左后侧。
这女子汇报时清醒的思路、熟练的动作、优雅的举止,张瑞清看在眼里,心想:只有大公司才有这样训练有素、才貌双全的人才啊,而刚才女子的讲话,说明了刘天成的公司应该是一个上市公司啊。他不由得看了刘天成那认真审核文件的姿态,虽是一目十行,但重要的地方,他还用笔指在那里看了又看,接着很快下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张瑞清此时觉得自己严重的落伍了,自从自己从江城市市长到市政协主席,五年后退下来,又在市里扶贫基金委员会当了三年的虚职会长,也就是到基层走走看看,在主席台上坐坐,弄些绣花文字,围着会议转、围着文件转、围着餐桌转,当然也曾在晚上围着裙子转,只是自己当时把控得比较好而已。在官场多年,自己仿佛总被一张网子罩着自己的思想和手脚,不敢挣脱,到最后也不想挣脱,冲劲不足,谨慎有余,现在除了一肚子套话、废话甚至假话,好像再没有其他新鲜的东西了。
“你告诉常务副总,让他参加明天的签约会,你看,我多年的老朋友来了,我要休几天假陪他逛逛。马上在“怡心山庄”做好安排,这几天游逛的景点你给我拿个方案,就我和老友两个人。”
“是,刘董,我这就去办,您的车马上就过来。”
张瑞清看到刘天成推掉重要的公司签约会议,并专程要陪自己叙旧、游玩景点,忙按住刘天成的右手有些激动地说:“老哥,你不要这样客气啊,不能因为我耽误你的时间,岂能让你误了公司的大事啊。”
“说那里话,我已安排妥当,你来了,我也刚好给自己放个假,休息几天,既陪了老友,又放松了心情。何乐不为啊,哈、哈、哈。”张瑞清再次看到了刘天成的真情和豪爽,多少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变啊,知道此时自己说多少话,他也听不进去的。
“是啊,您在这里就听我们刘董的吧,刘董为公司的事情劳心烦神,平时都没有休过假。您来了,刚好让我们刘董也好好地放松几天啊。”年轻女子微笑着对张瑞清说。
“哦,我忘了介绍了,这是我们公司董事会的秘书,公司引进的海归人才。”刘天成指了一下年轻女子向张瑞清介绍道。
“幸会,幸会。”张瑞清双手合十欠身微笑道。
“您坐,您坐。刘董,我现在就回去落实您交办的事情。”
“好吧。”年轻女子迈着优雅的步子飘然而去。
“走,我们去‘怡心山庄’。”又叙了半个多小时,刘天成醉意朦胧地拉起张瑞清离开了餐厅。
张瑞清和刘天成并排走着,你一句我一句又聊起来了上高中时的趣事。到了楼下停车场,刘天成去了洗手间。
张瑞清站在原地等待,他驻足望去,秋日的阳光正明媚地普照着,空气温和而湿润,平山上绿意滴翠,几座山头高低错落,隐隐约约,山岚在飘忽、游移,可怎么也遮挡不了山的厚重和巍峨啊。
他想到了刘天成,不由感叹道:优秀的人总归是优秀,即使摔了一跤,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相反会更坚定他的意志和激发他更大的雄心,有什么能挡得住他的锋芒呢。
2022.11.12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