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的心总是纯真而又蓬勃,少年走过的路和梦想随着年轮的扩大,不经意间就会在心里漾起波澜,起伏跌宕,并蛰伏在生命的皱褶里,经过时间和空间的发酵,蓦然回首就愈加难忘和显得珍贵。
1980年8月底,我从宝应县小官庄中学初三年级考上高中,由于此时小官庄中学不在招收高中学生,我只能到芦村中学就读,开启了在芦村中学两年的高中学习生活。
我的老家在小官庄镇(当时为东风公社)最北边的赖南村(大队)(今属王圩村),芦村乡(当时为芦村公社)在南边与小官庄镇相邻。到芦村中学读书后,每周一的早上去学校和周五的晚上回家,沿着宝应县二横河(现为芦东河)来回穿过十几个村庄,走上两个多小时。有时为赶时间不停地穿越田间小路,偶尔碰到下雨天,道路泥泞,就需要更长的时间。一般周一早上四点半起床,洗涮、吃点早饭后,五点出发,七点多一点赶到学校。二横河在我们乡下是一条比较宽的河,由北向南长而且直,路的两边大多是杨树,还有水杉、榆树等,在东塘、范沟、小官庄集镇和芦村三新和集镇才有一座水泥桥联通两岸。河东的路没有缺口,比较宽,上面可以行驶带拖箱的拖拉机。这条路是小官庄镇连接芦村乡集镇的主要道路,虽是土路,由于路基高,即使下雨,地面很快就干了,尤其是在大官庄那一段路都是黄沙土,干得更快。由于河宽,不时有一两只机帆船驶过,也有少量的拖驳船发出突突的机器声在运货。在河西,由于许多村庄的住户人家紧靠大堤,河边就多了很多自家修起的洗衣、洗菜的码头,早晚走在路上不时看到人们在河边洗衣、淘米、洗菜和挑水以及清洗大锹、铁叉等农具。
在芦村中学,我们这一届高一的新生只有一个班,全班40个同学来自县里的东南片的乡镇,分别是氾水、夏季、柳堡、子婴、小尹庄、芦村、小官庄、沿河等,男生占了大多数,女生只有6个人。后来才知这一年全县乡镇高中部被裁撤,加上我们是学制调整后的第一届初三毕业生,高中生的招生量大幅度减少。现在想想,非常庆幸自己得到了上高中的机会,为人生奠定了一定的文化基础,得到了初步认识这个世界、社会的有益启蒙。
看到现在的高中学生学习的日程紧巴巴的,学习、高考的压力如箭上弦,越拉越紧。而那时,我们上高中还是比较轻松的,绝对没有这样的压力。对于考大学,以及我们的将来的前途、出路,我们的班主任基本上没有教育引导过,任课老师讲过课之后基本不问,我自己也没有很大的压力,好像大家都在顺其自然。记得有一次,要考试了,我们住宿的几个同学晚上到芦村乡集镇上玩,有一个小门店里的14英黑白电视机正在播亚洲女蓝锦标赛,我们就站在那里看了约一个小时,一直到直播结束。遗憾的是快要赢的中国队因为韩国队得到最后一个三分球,从领先两分到输掉一分,从而输掉了整个比赛,我们都傻眼了,跟着解说员的解说心绪难平,恨恨不已。为什么看起来要赢的球因为最后没有把握机会、或大意或麻痹给对方创造了机会,结果全盘皆输,教训多么深刻啊,可当时就是没有联系到自己的未来发展上,给自己找一个拼搏努力的理由。
对于我来说,当时虽然上学,但为家里承担劳动的责任也是时刻不忘的。因此,每到周末回家总要干些农活,课本基本上没有带回家去复习或预习过,有时农忙起来或雨雪天道路难走,也会空上一两天课,数理化作业为了保证及时上缴,有时就借同桌的单永贵同学的作业本紧急抄一下,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从没有问过缺课的原因。那时也不兴开家长会,两年的时间里是没有开过一次家长会的。
到了周末,我们住宿的同学都是回家的,他们应该和我一样,除为家里做些事情的同时,也想让肚子能吃个饱。因为在学校里经常是吃不饱的,早上二两米一碗粥,晚上二两米一碗粥,用木桶放在宿舍门口的前面,每人打上一勺子就差不多了。如果一个人多打了,最后一个人就吃得很少,甚至没有了。中午一盒半斤米的蒸饭,二分钱的青菜汤,有时汤里没有青菜了,炊事员就收一分钱。极个别家庭经济条件好些的同学才舍得花1角钱买一个炒菜。为了解决饥饿的问题,个别同学从家里带一些炒面(将小麦炒熟,然后磨成粉)过去,饿了用开水冲一下搅成糊状充饥。有两个老奶奶看准我们住宿生吃不饱的现状后做起了生意,每天一大早就会提着一大竹篮子油条到宿舍去买,没有钱大家就用饭票去换,一斤饭票换五根油条,到上课前两个老奶奶的油条都会全部卖光。晚上晚自习结束后,有些同学肚子饿了,就到学校南门口的收发室旁边,买一个现炸的油端子吃。小炉子上面放着一口小锅,里面的猪油是开的,师傅用一个带锯齿一样的平底铁皮勺,先是在底部放上一些小麦粉和成的面糊,接着夹上一块萝卜丝,上面在加上一勺面糊覆盖,然后沉到滚开的油锅里炸,一会儿的功夫油端子飘上来,熟透了,香气诱人,清脆可口。当时我也是排过队打过牙祭的。
芦村中学是一所规模不大的中学,红砖谱成的约一点五米宽的中心路由南向北贯穿校园,路的两边从南向北各坐落着两排教室,每排有四间教室。路东边两排教室靠前,路西边两排教室略为错后。教室是灰砖灰瓦的房子,向上可以看到房梁,每间教室南北各有两扇窗子,教室南边两头各有一扇门。我们班的教室在路西边第二排的最西侧,沿着教室走廊向东依次为往届生复读班教室、油印室、老师办公室。每排教室前面是一个长长的走廊,下雨刮风给我们下课休息时提供了方便。
中心路的两边长着齐腰高的冬青,剪得很平整。沿着中心路一直向北,最后一排东侧是老师宿舍和女生宿舍,西侧为食堂。倒数第二排为男生宿舍。食堂的前面有两块地,长着一些时令蔬菜瓜果。宿舍和教室的东面从北到南是学校的操场,里面竖着两个篮球架,铺着黑灰色的煤炭渣。操场最北边的少部分是一片未整理的低洼田地,里面长着杂草,冬季可以看到一些芦苇的花飘扬在北风中。整个学校没有围墙,南面和西面是一条大约四米宽的小河,河边长着柳树、桑树、榆树,还有一些其他杂树,北面和东面则是连接这条河的宽度渐渐缩小的大沟。水在夏季充盈,到冬季基本是干涸的,东面、北面、西边都是农田,南面是一片小杨树苗林。沿着中心路向南走,跨过小石桥,转弯向东一里多路就到集镇上了。
学校食堂坐落在校园的西北角,食堂前面有一口水井,西侧河边有几棵高大的榆树,夏日里浓荫蔽日,是乘凉的好去处。我们吃饭的水和洗碗、生活用水都从这里取,井边放着水桶,可以随时从井里打水上来使用。有的同学第一次往往打不上水来,练习几次后才会使提上来的水桶不再落空。水井西边向南靠着河边有一条很少有人走的路。这条路上的草和周围的相比矮了一些,稀疏了一些,直通我们的教室西侧,我比较喜欢走这条土路,天热时路上有树遮阴,冬天雨雪的天气里走在上面因为有些许荒草能够防滑,再一个是中午吃过饭刷过饭盒后,直接从食堂去教室就是一条捷径。有几次,中午吃过饭在井边洗碗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书场到了,是评书大师刘兰芬讲的《岳飞传》,食堂老张喜欢拿着收音机坐在井边听,我也站在树下跟着听,还有几个同学也和我一样,围着听。年青的心随着评书被带到宋朝的烽烟里,壮怀激烈,三千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年少的心思被岳飞精忠报国的英雄气渲染得无以复加。有一次正听得起劲,不知谁眼尖,看到校长从东面走过来了,忙叫了一声:“校长来了。”大家迅疾作鸟兽散,生怕被校长认到,我是顺着河边的小路向南狂奔到了教室。以后老张不在井边听评书了,我也就另想其它办法,中饭后跑到集镇上的老百姓家跟着听,基本上一集不落。
两年四个学期,大概100周末,来回200多趟,一趟两个多小时,走路的感觉还是很累的,不过也带来了自然的乐趣。比如在春天里,沿着田间的小路曲曲弯弯地向前,两边都是已经抽穗的绿油油的麦田,间或长着一片油菜、黄花草,青青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路虽小,但是踩在土上很有弹性,两边有蚕豆相拥着,田间的小沟里水很浅,在四月底的阳光照耀下很清澈,一些成群的小鱼快乐的游着,有时忍不住踢一脚脚下的土,飞到小沟里,那些小鱼见状瞬间在浅浅的水面上打个花就不见了。记得陈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乡村的早晨》,陈老师给我打了95分的高分,也许这正是基于来回路上享有的独特的感受吧。
我们班两年换了两任班主任,数学、语文等主课老师也换了,英语大家第一年学的比较认真,到第二年,学校直接明确想学的就学,不学的也行,可以把重点放在其它主课上。班主任和教师队伍的不稳定,应该说给我们班的学习质量是带来负面影响的。老师上完课就走了,后来班主任说我们这一届高中生太活跃,很难带,校长也知道了。当我们五月高考预考结束后,学校都没有安排我们班拍个毕业照。
在所有任课老师当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语文老师陈午楼。他是从扬州市区下放到这里教学,见得最多的是他喜欢穿一身干净、笔挺的中山装和锃亮的黑皮鞋,头发向后梳得很顺,一看就是城里人、知识分子。有一次我到过他的宿舍,一间南北通透的房子,中间用帘子隔开,前面靠东墙有一张小四方桌子,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雪景画,梅花盛开在一角,清泉在雪地里流淌,两边配着一副对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字体有颜体的风貌。这也应了扬州的一句古话:堂前无古画,不是旧人家。家里挂画是老扬州人、书香人家一直传承的。在房子的东南角放着一张书橱,靠南窗下面放着一张课桌,是陈老师备课和批改作业用的。布帘后面是一张床和柜子。陈老师讲课时底气十足,抑扬顿挫,轻松自如。他既讲语文知识,又向我们灌输做人的正气、骨气,对学校的不良现象、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尤其是吃喝风深恶痛绝。记得有一次上课,陈老师在鞭挞时弊、抨击吃喝风时,编了一首打油诗:“眼睛一条线,筷子如射箭,不顾喉咙皮,只顾往下咽。”让我们在一笑之时,对当时干部的吃喝风也感到深恶痛绝,更深深地为陈老师的人品感动和折服。陈老师最后激动时说,恨不得我叫陈午雷,用雷劈死那些不为人民、贪污吃喝的家伙。其实,我们在为陈老师的人品点赞的同时,也为他抱不平,眼下许多下放的知青大多数都回城安排工作了,而陈老师两鬓斑白,快退休的年纪,还没有得到返城的机会,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里教学。我想这是与陈老师的这种光明磊落、嫉恶如仇、痛恨不良风气有关的。多年以后,当我走过人生的大半程时,体验到这个改革开放、发展的特殊历史时期,在一切向钱看的物质利益诱惑下,一部分人的人生观、价值观是扭曲了的,而这种扭曲影响了几代人,更重要的一些人的人性的扭曲也极大地损害、伤害了那些正直、善良的人们。
在陈老师的影响下,后来我写了一篇议论作文,陈老师给了100分,起初语文课代表吴福海告诉我,我不太相信。等拿到作业本时看到了陈老师的红笔批语,赞赏有加,真的是100分。到了高二时,陈老师终于调回扬州去了,虽然我们舍不得他离开,但他回城与家人团聚也是我们希望的。行文至此,陈老师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在人生中,有些人会不经意成为你生命中永恒的坐标,一种力量的源泉,让你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高二时,我们班不光语文老师换了,数学老师不久也换了。吴老师是苏南下放过来的,带着苏南的口音给我们讲课,吴老师的课讲的很慢、很认真,对我们要求也严格。我们基本上都能听懂。但我对吴老师是有愧疚的。有一次上课,我和问先平同学同坐,位置靠后。那天,我把数学课本放在课外书的上面,偷偷地看着下面的书,被吴老师发现了批评了我,自此,我再没有上课时不集中精力的现象了,数学成绩也一直比较好。
高二时,由于英语学习太耗时间,学习的效果也是一般。当时还流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所以,我放弃了英语的学习,把时间集中到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生物课内容的学习,生物课是在这个学期追加的,因为它列入了当年高考的科目。大家都忙于学习,同学之间的交流、娱乐活动进行的都非常少。学校的篮球场我只打过一次篮球。临毕业前,我们就学会了一首《毕业歌》,谁教的记不清楚了。歌词的内容大概还记得: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后来才知道这是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抗日救亡歌曲。事过多年,那时我们唱起来依然能唤醒内心的一种责任感和奋发上进的激情。在我们班,张桂喜同学嗓音清亮高亢,我们经常听到他上、下课路上唱《牡丹之歌》,宿舍里不知谁开玩笑,背地里称他为“张牡丹”,以后,一听到他唱这首歌,有的同学就说“张牡丹”来了。那时这首歌在电台里经常播放,旋律优美,加上蒋大为深情地演唱,成为当时流行歌曲的代表。
在学校,我们晚上九点钟就下晚自习了。走在校园的路上,透过空旷的操场向东边方向看过去,没有月亮时,远处的田野黑魆魆的,一阵风吹过来仿佛带着泥土的芳香。仰望深邃的天空,银河星光点点,看到一颗颗星星,有的亮有的暗,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光是白色的,有的是红色的,还有流星不时划过;在圆月的夜晚,皎洁的银辉倾泻下来,远处的田野就像笼了一层纱。
我曾经看到一幅图片,全班高考的同学头都埋在课桌两边堆起的书本、习题里,也知道高三的同学只有星期天的下午,才能放假回家洗换衣服,其他时间都封闭在学校,为高考冲刺。而我们读完高中,没有一本辅导材料、没有一本额外的习题、作业。当然,我高考时也没有考出好的成绩,但当今这些埋在书本、习题里的同学,也难说就能完美地跨进理想的大学校园,那些作业重复做、反复做、经常做,也是有违人性的。整个高中两年,我想对知识的学习是有收获的,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精神上是绝对自由和独立的。
到了1982年的3月底,班主任颜老师告诉我们,我们要通过高考预考才能参加7月份的7、8、9号的三天全国高考考试,而且对于我们应届生来说,名额很有限,也就是几个人能参加高考。当时,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埋怨的同时也有了一些紧迫感。我们住宿的几个同学,天刚亮,就拿着要背的课本,从学校的食堂的西边跳过断断续续干涸的小河底,或从学校的北边跳过水沟,然后走到西边的小麦田的圩埂上,大家分开一段距离,各背各的,互不影响。此时,四周都是麦田,小麦正在拔节,一片绿油油的,空气是清新,路边的蚕豆也开始起劲地生长,不注意碰到它们,鞋子上就滴上了露水。远远地望去,村庄里有的人家已经升起袅袅炊烟。看到吃早饭时间差不多快到了的时候,一个人呼一声,大家就赶紧收起书本往宿舍跑。
1982年7月6号,我们几个应届生乘车来到宝应县第二招待所,我借宿在老家邻居,在宝应县柴油机厂工作的钱叔叔的宿舍。7日早上到宝应中学高考考场,这是宝应地区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学校,迎面是四层楼的教室,楼前两棵雪松傲然挺立,枝繁叶茂,它长长的松针刚劲有力地从枝上伸出,很多枝被压得弯下来又翘上天空,倔强而又洒脱地望着蓝天。主杆一直向上,树皮如龟裂一般,体现出坚韧不拔、顽强向上的精神。
高考结束后,一切似乎都沉寂了。去学校了解高考分数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人生开始翻页,生活重新开始。那时至今就再没有去过芦村中学。改革开放40多年了,发展日新月异,我想那时的芦村中学的面貌只能永恒在这些文字里了吧。
前几年,我在仪征工作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并有幸见到在仪征化纤工作的张慧娟、秦学华、葛金凤三位女同学和在仪征市人医工作的华占楼同学。后来班里建立了微信群,我们全班同学终于在群里聚到一起,大家共叙同学之谊,诉说岁月里那些沧桑、喜悦,感慨万千。咀嚼多日,由是敷衍此文。
2023年11月9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