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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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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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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塘边的文学启蒙老师

火塘边的文学启蒙老师

             蒋益文

我的文学启蒙老师,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文学和写作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的的确确给了我的文学启蒙。我现在之所以能信马由缰地胡乱书写一气,能隔三岔五地换取一点零星的稿费收入,都完全得益于他们的功劳。任何幼苗都要在土壤中才能生长,滋养我的文学土壤就是偏僻而宁静的山村生活。

我少年时期生活的小山村,云南省绥江县互助村和元木自然村,是一个文学和作家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地方,远离文学和作家十万千里,遥不可及。这里地处金沙江大峡谷,没有水陆交通,缺少电力,更没有广播和电视之类的信息通讯。我少小的时候,与读书并不相干,大概是三四年级读完的时候,数学算不来加减法,语文读不了课文,读不了声母,韵母,拼不了拼音。

每天放了学,就和小伙伴们在稻田里捉泥鳅,透黄鳝,在深山峡谷中,漫山遍野,纵横交错的溪沟里搬开石头摸螃蟹,捉黑色的青蛙。那些活动充满乐趣,丰富而生动,没有文字说明,完全是作实物展示的生物和美食课,不需要读书,不需要文化,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好,痛痛快快地游玩。为此虽然我体验到了丰富多彩的生活乐趣,但也没有少挨邻居的责骂和父母的惩罚。

我和小伙伴们也喜欢劳动,往往是干不了重活,干轻活。农忙时节,父母安排割猪草,我们最乐意承担。放学回家,拿着冰冷的苞谷粑作为午餐,一边快速奔跑,一边咬着硬梆梆的苞谷粑,奔跑出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蹦蹦跳跳,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像一群群鸟雀在峰峦重叠的山间飞扬。

在割除猪草的过程中,我们也很会劳逸结合,增添活动内容,在大石头上打扑克,在斜坡上用草垫着屁股下面作为垫子梭沙滩是每天都少不了的活动。往往是中午出门,黄昏回家进屋,人是游玩尽兴了,猪草背篼却空空如也,在猪圈里关着的猪的肚子也往往随着背篼饥饿,好在猪的脑子笨,再饥饿也不知道跳出圈来逃跑,大不了就是声竭力嘶地叫唤而已,徒唤奈何。

我的少年生活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少小时候的生活,与读书根本不沾边,远隔千里。

由于爷爷长年除了做一些木工手艺,没有其他的收入,因此我们的家境十分贫困。我的父辈出身贫寒,父亲为人诚实本分,工作积极肯干,阶级成分好。他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是山村里的干部,隔不了几天邮递员就送来一份《人民日报》或《红旗》杂志,这就成了我不可多得的课外读物。我读小学时,懵懵懂懂成绩不好,识字不多,通过连猜带估的阅读,也一知半解地学到了一些知识。

我的爷爷是我的第一任口头文学启蒙老师。在我知事的时候,我的爷爷已经年迈。虽然他年近八旬,却风度儒雅,见多识广。他一年四季都喜欢到金沙江里打渔,每天吃了早饭就出门,到了晚上才回家。由于金沙江流域人口的不断增长,打渔人数的不断增加,爷爷打渔的收获,一年不如一年。他每天回家,带回来的水柴多,带回来的鱼却很少。他年事已高,颐养天年,打渔的收获多少,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伯叔们都各自成家,我们这群子孙也都慢慢长大,有的甚至已经成人,各家各户的生活早已用不着爷爷操心了。

金沙江出产各种各样味道鲜美的鱼,也出产光滑而充满油脂的水柴。大概是上游的森林树木被风暴吹断,被山洪卷走,又被江水冲刷进金沙江,顺江而下,在遥远的数千里路途中,被江水冲刷,被乱石打磨。每当枯水季节,水落石出,金沙江两岸,漫山遍野,在乱石缝里,在江边的沙滩中,到处都是水柴,光滑圆润,坚硬铁实,只要有力气,要多少有多少,这里是金沙江两岸村民的免费燃料采集场。爷爷在打渔的空隙里,就拾取水柴背回家,作为冬天里的烧火取暖的燃料。

我的爷爷年轻时是一位手艺不错的木匠,年老以后就放下手艺,养老歇业了。只要他在家,村里和附近的几位年老的人,都喜欢找爷爷谈古论今。他们饱经风霜,人生阅历丰富,他们所谈的内容,既丰富而广泛,又新鲜而有趣。他们的谈话流畅自然,鲜活生动,奇思妙想,新奇故事,数不胜数,如果记录下来,一定是了不起的文本。他们给了我最好的口头文学的启蒙。

我的爷爷还有一个癖好就是敬惜字纸,他只要发现家里凡是带有文字的纸张被丢弃,他都要恭恭敬敬地捡到起来,找一个干净的地方,用火烧掉,他烧字纸的神情是那么庄重,好象不是在烧字纸,而在敬奉一种令人敬畏的,至高无上的神灵。他经常警告我们要爱惜字纸,那是孔圣人传下来的经书,践踏是要瞎眼睛的。大概是爷爷珍惜字纸的缘故吧,今天我们家族里,在他的子孙中,有好几位都是靠文字吃饭的。我受爷爷的感染很深,对字纸所承载的文化和文明,总是抱有莫名的敬畏。做起文字工作来,总是郑重其事,格外认真和细致,敬若神明。

山村里那时是根本没有老师的,出入山村,走亲访友,都得行走山间的羊肠小道,都得爬坡上坎,翻山越岭,生活物资全靠肩挑背扛,山村的生活条件十分艰难,外地的老师去了也留不住。少则一二年,多则三五年必须换人,走人。山村外到山村里的老师们大都离家数十里,翻山越岭,路途遥远,往返艰辛,每星期都是清早从家里出门,晚上才能到达学校,要想在课外时间里见到老师,请教什么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在读五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老师既要想在天黑之前返回县城,又要做到不耽误我们的功课,就清早布置好作业,我们做好后丢进半开半合的窗户里,等到老师返校后再批改。我们那时说不上是最好的学生,却是最听话的孩子。

我最难忘的文学写作启蒙老师,是南岸镇互助村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不知他是否还健在,如果还健在的话,都已年事已高,不一定能清楚地记得很久前的往事了。何况对他来说那完全是不起眼的小事,对我却是经久难忘的大事。

我所在的那个山村,元村,地处大山深处,为了兼顾山上和山下的孩子上学,学校就修建在半山腰,一段时间由于师资不足,无法开办五年级。我只好去互助村中心小学读五年级的上半期,在外公家吃住。在金沙江大峡谷一带,山高坡陡,海拔落差很大,高的地区可达上千米,低的地区只有数百米,垂直气候明显,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风。

我的外公就住在海拔较高的高山,冬天下雨下雪,一片泥泞,非常寒冷。我在那里,放学后就在山坡上放牛。我的老家喂养的是水牛,强壮高大,力大无比。遇到撒野的时候,如果我与它争斗力气,简直是异想天开,根本就不是它们的对手,我除了吓得大哭以外,几乎没有别的办法。外公家居住的高山喂养的是温顺的黄牛,温顺得像害羞的小姑娘,一点也不粗野,在那里放牛对我来说也很轻松,用不着费多大力气,就能把黄牛放好,让它在山坡上游好,吃饱。

高山虽然没有泥鳅可捉,黄鳝可透,也没有水塘可以洗澡,但是放牛也是一件有趣的活儿,省事省力,清闲自在,游山观景,其乐无穷。冬天天气寒冷,还可以在怀里抱着火笼取暖,也可以在山上找些柴草,烧起野火烤一烤身子。那时森林法还没有颁布,对山火的控制远远没有现在严格。那时科技还不发达,天空中没有卫星监控,不会有人禁止在山上烧火取暖。冬天里在山坡上烧火取暖,在那时是家常便饭,经常可见,人们早已见惯不惊,习以为常。那时在冬天里一边放牛,一边烧火取暖,感觉真好!

外公粗通文墨,文化不高,识得一些字,能说会道,在家族中威信很高,晚上在油灯下我也听过许多有趣的故事。我在他家读了几本半韵半白的小书,都是劝善之类的唱本,《安安送米》,《乾隆太子马再兴》之类,就像乾隆下江南之类影视剧,虽然在正史上毫无记载,却被写书人杜撰得生龙活现,煞有介事,有人物,有事故,有生活,接地气。故事生动有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作品。

我和山村里的另外一名学生在互助村中心小学读书时,从外村元木自然村的只有两名学生,我们初来乍到,人少势弱,经常受当地的学生欺负。我有母亲大家族里的五舅等亲戚的保护,加之我的大家族也亲戚众多,虽然我人小体弱,那些豪强的学生对我并不敢轻举妄动,受欺负的时候要少得多。

只是另外的那一名学生却深受其害,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头发被一大把一大把地扯下来,丢在冬天教室里的火塘里,烧得焦臭刺鼻,经常被打成熊猫,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我的文学火星就是在高山教室的火塘边升来起来的。为了解决冬天的烧柴问题,互助村中心小学的老师带领学生到山那边胜利村的国有林里,去拾取一些枯枝和柴草回学校烧火取暖。组织起来的几百学生是一支浩荡的大军,沿途唱歌打闹,蔚为壮观。

那时的国有林还没有遭到破坏,完全处于原始状态。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翠绿的海洋,清山绿水,鸟语花香,云雾苍茫,漫无边际。那是一首优美的诗,那是一幅迷人的画。

互助村中心小学位于高山顶上,旁边有一个池塘,学校原来当地的地主黄克山的楼房,解放后被政府没收,成为了学校,这座楼一楼一底两层,是一个四合天井,中间堂层是老师的办公室,两边的几间厢房是教室。楼房全部用梁柱和木板建成,已经年久失修,门窗破烂,四面透风,冬天十分寒冷。

山梁另一边的胜利村国有林,属于国家所有,公共财产,学校学生可以到那里捡柴,冬天烧火取暖。互助村中心小学的学生们从森林里出来,兴高采烈,满载而归。回到学校后,教室里升起了几团大火,浓浓的柴烟弥漫在教室里,整个教室的人都被呛得咳嗽连天。学生们熏得双眼发红,两眼流泪。语文老师穿着破旧的棉袄,叼着汉烟袋,有滋有味地大口地叭哒着,团团雪白的汉烟从他口里喷出,整个教室都弥漫着汉烟的气味。也还很有一点名牌大学讲学,大腕教授带研究生的氛围。

那时老师可以闲着,学生却不能闲着,老师在火塘边吸汉烟,打瞌睡,学生就在火塘边写作文。打架的打架,吵闹的吵闹,负责烧火的,在不断地往火塘里添柴,团团乌黑的柴灰飞扬,教室里就像下起了漫天的大雪。一个教室就是一个热闹的剧场,比现在火爆的相声小品热闹多了。

老师当然不放过以学生进国有林捡柴的机会,让学生在语文课上写一篇以捡柴为题的作文,那是非常现成的写作材料。我当时也随大流胡乱地写了一篇作文,完成作业任务。大概是自己比别的学生多看了几本课外书吧,大概是比别的学生多听过几则老年人的故事吧,那次作文写得不算很费力,可能也基本上能够文从字顺。总之,交上去后,老师就把那篇作文作为范文,叫我站在烟熏火燎的火塘边向全班朗读,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发表”的文字,这是最早的作品。

那位冬天在火塘边教作文的语文老师,就是我第一位文学写作的启蒙老师。我的文学作品从那里开始,从山村的火塘走向县城的县级刊物和网站,从县城刊物走向省级刊物和网站,国家级刊物和网站。山村里火塘边的文学启蒙老师,他让我在课堂上朗读作文,给了我的信心和勇气,让我的文学获得启蒙,我一直心存感激,至今我都一直铭记在心,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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