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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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王韬特意从湖北老家打电话给我，想和我聊一下王家湾村改造的情况。他是兔子爹爹的孙子，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担任村党支部书记。我高兴地说，重新扩宽修建贯穿全村的道路，是个好主意，自己大力支持。同意拆除老家宅基地的一间老房子，需要其他帮忙的吭一声就行了。他说老村遗址上所有荒废的旧房子都要全部推倒，他会请拱土机推平后整理成梯田，打算趁耕作时节全部种上冬小麦。
挂断电话，我陷入了沉思。眼前又浮现出故乡村庄记忆中的模样。
在我的印象里，王家湾的轮廓简单而清晰，从西向北的安赵公路和从东向北的安孝公路交汇后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环岛，中间就是三河水库，水库西边就是王家湾。她在我的脑海里不只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几十年如影随形，因为她是我出生和生长的故土，质朴而美丽。
一个村庄名字的来历，有时候是无从考证的。几百户人家，姓氏比较杂，王姓偏多一些，这也许就是王家湾名字的由来。如同村门口水塘北边竹园石碾子旁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四周缠绕着一些四季青和刺槐之类，麻雀也好，斑鸠也是，起起落落，叫声顺耳，看着顺眼，喊着顺口，大家习惯了就自然延续下来。湾里人像这些鸟一样，对自己的巢熟悉了，就有了依赖，依赖久了，就有了感情，感情深了，就成了故土。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话既实在也蕴含着生活之道。三河水库是六十年代大兴水利的产物，水域面积涉及附近几个乡镇，灌溉着上中下游几千亩农田。一年四季，水库里渔鼓声声，这里的淡水鱼肥得甜美，鲜得味醇。
离开故乡好多年，我一直保持着对这个山村风景深深的眷恋。
记忆里的村庄一年四季让人醉美。
春天百花盛开，布谷鸟叫春的声音总能勾起乡亲们痒痒的播种的冲动；金银花缠绕在山村屋后大片大片的竹枝间，风一吹，香得迷人。柳条在村前水塘边微风里摇曳，倒映在清水塘中忽左忽右闪动，有鲫鱼或者鲤鱼在垂柳掠过阴凉的水面时忽然三两下跃起，泛起的波纹一圈一圈散开，蜻蜓发现了，赶紧俯冲过去贴着水面飞吻一口，然后飘向半空。每家门前都有一两棵桃树，树脚下都有一大堆或者一小堆的家园肥土围压着，桃花满枝，淡紫红的颜色带着一丝特有的泥土香，蜜蜂嗡嗡嗡乱叫，兴奋得有些过头。
夏天，山村是有些躁动的，后山的花朵在松树林或者竹林中将落不落的；乌芽藤上已经挂满了一串串嫩绿的宝珠，看一眼就会酸得流口水。当然最美的是夏夜，村门前的稻田蛙鸣一片，萤火虫在夜空杂乱地穿行，塘堤上排满了凉席或者竹床，各家各户都一字排开，大家都在塘堤上躺着纳凉。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像一幅绝美的童话世界。躺着的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每人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蒲扇，边叙家常边用扇子拍打或驱赶着蚊子。兔子爹爹趁着纳凉的空隙在水塘里下着捕虾的甑网，在塘堤上躺一会就拿着手电筒去捕捞自己的收获，然后满意地回来躺下，给一群小孩继续讲一些当年打鬼子的故事。
秋天到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碌，割稻子碾稻谷、挖红薯、挖花生、收芝麻、砍柴禾，大人小孩，全身心投入到秋收保卫战中，累得走路都可以睡着的，不只是人，连耕牛都是如此。
等到秋粮入库，秋风劲爽的时节，大家已经做好了入冬的准备；在鄂东北，这样的村庄冬天当然冷。树木都落叶了，光秃秃的站立着，雪照样会下，飘飘扬扬，水塘里会结冰，于是家家户户生煤炉子烤火，或者煮一个萝卜豆腐的瓦罐，炊烟袅袅里冒出一股浓浓的热气。
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家乡四季。这记忆中的风景和村庄的影子一直在我身边，嵌入脑海里。我喜爱这村庄的风景，更敬重王家湾曾经的历史和英雄人物。
那个兔子爹爹，其实他原名叫王正坤，也是王韬的爷爷。因为枪法准，以前打鬼子后来打兔子，全村人习惯叫他兔子爹爹。别看他一条腿伤残了，经常背着鸟铳在方圆几十里的山里转，跑起来比兔子还快。他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不，准确地说，他是整个王家湾的英雄。他养的鸭子，种的瓜果，腌的皮蛋，用过的鸟铳，尤其是他常年挂在脖子上的那把军壶，像烙印一样印在村庄的影子里。老人家是个传奇人物，一直活在大家的心里。兔子爹爹有三件宝：弹痕、鸟铳和军壶。尤其是军壶，绝对是他老红军身份的象征，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1941年冬，日本鬼子计划进攻新五师，而新五师又打算在侏儒山对日军打一场歼灭战，新四军急于想知道日军的最新动向，兔子爹爹回到新五师以后，长期是以做豆腐为掩护的，他把侦察来的情报用小塑料袋封好浇灌在豆腐中，挑着豆腐担子往大悟山师部送情报，在安陆市北边王家湾望城岗的山上被几个日本兵追赶，他当机立断，抓起豆腐块中的情报，扔掉豆腐担子就往山上跑，子弹“飕飕”地在头顶飞着，兔子爹爹蹦跳着，翻滚着，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臂上划过，鲜血冒了出来，他捂着伤口跳进了丘林下面麦田的一个大孔洞里，腿也因此瘸了。因为兔子爹爹情报及时，新五师在侏儒山歼灭日伪军五千多人，部队奖励了他一枚勋章，而兔子爹爹左臂上的弹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1942年12月，日军疯狂反扑，进军大悟，企图围攻新五师师部机关，兔子爹爹满脸抹着黑木灰，瘸腿盘坐公路边，架着铁锅在路边烧水，一边数着日军人数和武器装备，一边往铁锅里烧开的沸水中一粒粒丢下绿豆和蚕豆，他及时把侦察到的情报送给了部队，彻底粉碎了日军的又一次围剿。
兔子爹爹经常在村干部面前炫耀他的宝贝。军壶里总是装满白酒，他特别嗜酒，每天总在不停地喝酒，但酒量并不大，高兴起来了，似乎三五杯就醉了！可在别人眼里，好像他从早到晚都在好酒。在我看来，兔子爹爹时刻都在品酒，品他走过的路，品那些峥嵘岁月，品他的爱与恨……他总是习惯性地从军壶里倒出来那么一小杯，先咂砸嘴，用舌头添两下，再抿几滴进去，伸长舌头眯着眼，一脸的夸张，陶醉在回味当年战斗岁月的享受里。
我敬佩兔子爹爹的英雄事迹，特别感慨兔子爹爹一生的不容易。他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被挨斗，脖子上挂着反革命的牌子，被拉到村街游行，军壶被踩得变了模样，他疯了一样扑上去跟他们拼抢，脸上的疤痕就是那个时候为保护军壶留下的。几十年如一日，军壶就是兔子爹爹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那宁折不弯的性格和独特的情怀。兔子爹爹去世前，断断续续嘱咐不要让他把军壶带走，等王韬长大以后留给他做个念想。现在兔子爹爹虽然离开了，但是只要是村庄里的人，大家依旧传颂着兔子爹爹当年抗日的英雄事迹，这是村庄的荣耀。
当然，任何一座村庄的历史与现在，都是必须和时代的步伐如影随形的，王家湾也不例外。如果说过去村庄里的人和事，包括一草一木，都是历史的巧合，或者说遭遇，但随着农村城市化的进程，王家湾同样遇到了同时代这样那样的问题。以前的村里，读书识字的人不多，可是这么些年，慢慢出了一些大学生。每家每户，大家省吃俭用，勒紧裤带供孩子们上学，村里娃也算得上个个争气，比着劲努力读书，一个个像出笼的鸟先后飞到大城市去了。农家的孩子，读书改变命运不是一句空话，很多时候不只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还会给整个家庭带来巨大的变化。孩子们走了，有些老人自然会跟过去生活，村庄里逐渐人烟稀少了起来。有些房屋跟田地一样被搁置在那里，就像一个曾经心爱的物件，忽然间被冷落在那里，这是村庄在时代发展中出现的阵痛。当反腐倡廉的东风吹起，上级工作组开始清点撂荒的土地，牵出了王家湾隐藏的微腐，国家工程占用的土地补助款被个别村干部冒领，占用农田的补助款有的没有发放到农民手中，还有申请的贫困补助与真实情况不相符，有的村干部因此受到了严厉的查处，甚至被撤职法办。
于是，王家湾不得不在自己的影子里开始了深思。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韬回到了王家湾。这个年轻的党员，带着退伍军人的朝气蓬勃，神采奕奕地回来了。站在乡土和爷爷的肩上，他信心满满。
他站在村后的山岗上眺望，脑海里设计着新的蓝图：一条宽阔的村级公路从安赵公路边的望城岗拐进来，爬过王家湾村后的山梁，穿过三河渔村，直达安孝公路；所有荒废的农田全部清点后实行大户承包；山岗的荒地和老村遗址全部用机器耕作出来种上油菜或者瓜果；三河水库必须招商引资来大规模扩展养殖业；水库边的养鸡场必须全部搬迁并迅速开展水源环境保护······
但是，摆在眼前最紧要的是，他需要一起奋斗的伙伴，需要志同道合的帮手。放眼整个王家湾，年轻人几乎都外出谋生了，在家的差不多都是年老体衰的乡亲，他急切需要人才。
连续几个月时间，王韬南下深圳，北上东北，按照上级的要求和村里老人的指点，一个一个请回了离乡外出的“名人”。村委主任、妇联主任和小组长分别都一一到位，大家统一思想，说干就干，立马开始行动起来。
村道改造启程了，筑路的施工队热火朝天地开工了，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从安赵公路的望城岗地段开始向村中心的三河渔村延伸；
清点撂荒农田的登记工作拉开了序幕，招包投标大会在党委镇政府的支持下顺利启动；
挖掘机、拱土机轰隆隆开进了村庄，老村的遗址上面热闹了起来，荒土地上的一块块梯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市生态环境局的人员也进驻三河水库，养殖规划和水源环境保护正式提上了日程······
不只如此，王韬东奔西走，向政府申请，联系各地的战友，求助在外的乡商，建设王家湾村民休闲广场、老年人娱乐中心和村民文化中心的构想已经胸有成竹。
清明节，我回了一趟老家。王韬笑微微地在村口迎接我这个远房的叔叔。我们一起从村前走到村后，从新修的水泥村道一直走到三河渔村的养殖地，边聊边笑。村后满眼都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地和开满金黄色花朵的油菜，蝴蝶在麦地上空翩翩飞舞，成群的蜜蜂在油菜花丛中飞来飞去，布谷鸟和斑鸠窝在路边的松树林里一唱一和地鸣叫，一瞬间，我感觉曾经熟悉的故乡风景又回来了！
夜晚，叔侄俩坐在三河水库的大堤上，晚春的风温柔地吹着，水库中间有夜晚捕鱼的渔舟，点点灯火忽隐忽现。水库下面一片片的农田，都是半青不黄的麦子，黑魆魆的望不到边，中间夹杂着一溜溜白色，那是村民盖着西瓜苗的塑料薄膜。
后来我们回到村委办公室，灯下我望着墙上挂着的军壶，沉思良久，随手翻开王韬的工作日记，一行流畅的行书映入眼帘：“王家湾是个广阔的天地，我要做农村农业振兴的战士！”我再看看墙上挂着的已经泛白的军壶，胸中涌起无限的感慨，我仿佛看见了兔子爹爹的微笑，也似乎听到了躁动的村庄里亲切的呢喃和深情的欢呼。
是啊！在村庄的环境、历史和人物的变化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奋斗。王家湾村的老老少少、兔子爹爹、王韬带领的乡亲们，还有我，我们都是王家湾的影子，是一个村庄生生不息繁衍的影子，也是为时代撸起袖子不断追求奋斗幸福的影子。我确信家乡这个美丽的村庄一定会成为第二个百年奋斗之路上新农村改革创业的一道亮丽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