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正月刚过,我就被学校敲锣打鼓送出了校门。
据说锣鼓之类的乐器是校长亲自去找那些民间乐队的艺人们借的!送我出校门之前,五百多个师生在长满荒草的小操场上短暂集合。我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大家面前,校长瘦长的身子象个旗杆一样站在升旗台上,用他那口吃的语音讲了许多勉励的话语,之后,锣鼓喧天地响了起来,我看到语文老师一边敲打着鼓点,头颤巍巍地,显得特别激动。父亲和乡亲们都来了,他们帮忙抬着我那条发黑的很结实的长条木课桌,穿过村间小道,把我一直送到半仙山中。
从小我就听大人们讲起半仙山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据说那里曾经驻扎过好多部队,打仗死过很多人。更为神秘地是,传说最中间一座大山高耸入云,山底里有一只巨大的白色神鹤,用脚踩着一条巨形的蜈蚣,要不是这只神鹤,蜈蚣精早就出来闹事了。第一次听过这个故事以后,我就一直对半仙山怀着敬畏和好奇,可我压根没想到,我的童年会在这里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
我们训练班一共才二十一个学生,是乡教育组从本乡二十多个自然村的每所小学中挑选出来的,为的是应对每年一度的全县语文、数学竞赛。因为县里有规定,凡参加每年的语文、数学竞赛,成绩在县里排前十名的,免试进入县第一中学少年大学班,而进入本县这所最好的学府,就等于拿到了进入大学的通行证,学校还能获得很高的奖金。所以在所有父老乡亲的心中,能取得名次进入县一中就是最荣耀的事情。于是乡里组织抽调我们到这里进行为期四个月的强化训练,再带我们去公社参加选拔赛,然后由公社确定参加县里终赛的学生名单。
我们被安排在大山脚下一座空闲的军工厂里。这里很早以前驻扎过军队,几排营房在山脚一字排开。营房四周,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桃树。主峰山顶,有一根巨大的避雷针矗立着,让我们更加感到半仙山的神秘。担任我们特训班的只有两个老师:语文老师姓江,数学老师姓王,数学老师兼任班主任。还有一位阿姨专门为我们做饭。山后面还有一座哨所,一个姓蒋的班长和一个姓赵的士兵,他俩是我们的义务体育老师。班主任为我们选了最好的一间房子做教室,寝室分为两间,五个女生住一间,十六个男生住一大间。我们在这里开始了高强度的学习生活。早上五点半起床,由山东赵领着我们跑步,那个士兵是山东人,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名字。六点准时用早餐,六点半开始早读,然后上课,中午和晚饭后只能休息一个小时,晚课上到九点半。生活一下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感觉被突然放到了一个蒸笼里,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在小学读书那个阶段,我一直是偏科的。我特别不喜欢数学。主要原因是不喜欢我的数学熊老师。他高大的身体和他的姓很般配,脸上的肉堆起来几乎把眼睛都挤到脸后面去了。从二年级到三年级,我的数学一直是他教的。刚开始我并不是不会做,只是偶尔会错得很难让他理解,用他的话说,就是蠢死牛的妈的人都会做对的我却做错了。于是每个这样的时候,他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拧我的耳朵。他拧耳朵技巧很好,看着是没用力,其实是钻心的疼,好像冰冻天一股冷刀子风刮过来一样难受。我特别反感,因而表现得不是很好!总是用沉默来回敬他,他为此更加恼火,强迫我跪下认错。他把我按下去我又反抗着起来,再按我还是挺着站起来。为此我常常故意不听他讲课,甚至作业也经常不交,以至我数学成绩一塌糊涂。可语文刚好相反,汪老师对我格外和善,听说他以前是个“反革命”,后来被下放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任教。我是有一次被熊老师罚我在办公室站着的时候不经意间听老师议论得知的。汪老师在以前的学校是负责安排升旗活动的。在一次升旗仪式上,因为升旗手没有把国旗绑好,一下子滑落下来,汪老师责怪他们怎么不小心,让国旗哗啦啦落下来像个什么话!没想到有人把这句话反映上去,汪老师成了反革命!为此他挨过批斗,留下后遗症,整个头总是不停地摇晃。可他对学生很好,尤其对我,常常说我的作文很有灵气,鼓励我要好好写!在汪老师的激励下,我每篇作文都是下尽心思去构思,放学后常常一个人把小木桌搬到大树底下,绞尽脑汁地想写出班上最最优等的作文来。的确,我的作文经常被汪老师当作范文来训诫其他同学,让他们仿效学习。
我们二十一位同学由于参赛的科目不同,虽然上课是在一起,可是根据每个人的特点,辅导是有侧重点的。而五个女生就有四人在我们语文组,其中阿珍是我最好的朋友。阿珍姓邹,她父母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她长得很瘦小,一双大眼睛特别明亮,显得很机灵。我们每个周末下午有三个小时的自由时间,趁这个时间,我们一般都是回家见见爸爸妈妈,在他们面前晃一晃,嗲几声,讨点好吃的回来。我家里弟兄姐妹多,回去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好吃的留着等我。倒是阿珍,每次从家里回来,总趁大家不注意往我书包里塞点好吃的:一个苹果、几块糖、几把熟花生······这种友谊是在患难中形成的。阿珍和我一样偏科,我俩常常被王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可能每个老师都希望自己所教的学科能得到学生重视吧!明知道我们不参加数学竞赛,但他还是很严厉地要求我们。王老师和熊老师大相径庭,他从来不动手拧我们耳朵,训话的时候左手端着他那个红毛线外套的瓷茶杯,右手指夹一根香烟,慢吞吞地但很严厉地教训着我们,说累了就揭开茶杯盖,轻轻地呷一口茶,有时候将茶叶梗呷到嘴里,又踱着方步走到门口吐掉,再回来,然后将烟屁股慢慢叼在嘴里,深吸一口,再吐出来,烟雾在他和我们之间的空中回旋成小小的圆圈慢慢扩散着。他的言语慢但是特有杀伤力,阿珍好多时候都是被他挖苦得哭着,这个时候我常常故意冒出一两个请求替她解围,要么说自己快憋不住了要上厕所,要么说自己实在站不住了,王老师总是吹胡子瞪眼地瞥着我,好多次让我的诡计落空。以后王老师就把我和阿珍分开训话,我总是想办法潜到窗外偷听,很多时候看阿珍哭得很可怜,就怂恿“数学家”和“铁拐李”进去问王老师数学题目,好给阿珍解围,之后就把阿珍给我吃的东西送给他们作为奖赏。我们差不多都有自己的绰号,“数学家”叫聂刚,因为他思维敏捷,做数学题速度很快,连王老师也很佩服他,于是得了这么个称呼;“铁拐李”很活泼爱动,我们经常在一起玩“顶脚”的游戏,就是每个人将左腿提起来架在右腿上用手提着对撞,一直撞到对方倒地为赢。而“铁拐李”总是蹦遍山上山下,打败所有的对手,让胜利的旗帜飘扬到最后;我因为喜欢写作文,大家送我一个“笔杆子”的外号;阿珍因为喜欢吃零食,人又很精瘦,大家都喊她“米老鼠”。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风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桃花红遍了整个半仙山,大小的蜜蜂嗡嗡地飞着。每天晚饭后,我和“米老鼠”都习惯跟在江老师身后,听江老师和我们谈学习语文,谈写作文。他反复要求我用心去发现,用眼睛去观察生活。他博学多才,跟我们两个小孩谈古论今,他那种对孩子对学生个性的尊重和极富耐心的谈话,至今是我学习的榜样。因为和江老师的亲近,很自然地和“米老鼠”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这样让“数学家”和“铁拐李”感觉到上当了,他们散布说我和“米老鼠”有“那种”关系,所以经常被我忽悠着出面为她解围。于是他们嬉皮笑脸地在同学中议论一些不好的话,让我很是气愤。我们瞒着王老师和江老师,决定利用晚饭休息时间在后山脚下一个草地上决斗。我是先和“数学家”过招的,我知道他不会打架,但“铁拐李”一直在旁边助威呐喊。我也知道我肯定会输,因为我的体力打不过“铁拐李”。但我没有放弃,正当我和“铁拐李”扭打成一团时,被山东赵一手一个提了起来。我们的头上脸上都是血,衣服破了好几个洞,站在王老师面前时,还不停地喘气。蒋班长和江老师也都来了,“米老鼠”在他们后面把手指放在嘴里咬着看我们。两个老师和两个战士商量了一下,接下来对我们进行处罚,我们被逼着将两手反扣在脖子后面,蹲下来像青蛙一样从山底向山顶蹦去,“数学家”边蹦着边狠狠地发誓,说将来他要造一颗超级炸弹,让这个半仙山尝一尝厉害。后来三个人实在蹦不动了,都直直地躺在地上,蒋班长还在吼:起来快起来!“铁拐李”边哭着边叫:你们枪毙我吧枪毙我吧!后来惩罚是没有继续,可是我们在全体特训班同学面前作了检讨,“米老鼠”后来说,我那个检讨写得很感人。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在王老师和江老师的带领下,翻山越岭,趟过好几条小河,去公社参加完了选拔赛。回来后大家感觉轻松了一点点,因为假如在公社没有被选上,就可以直接回原来的学校上课了。
那个晚上,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和解。
和解聚餐的主意是一个叫魏波的同学提出的。他家是开餐馆带油炸铺的,他从家里带来好多麻花,晚上熄灯后我们一起藏在被子底下,把麻花嚼得嘣蹦响。魏波边吃边说他第二天找个借口回家去准备,让我们当天晚上去抓一些泥鳅,让他妈妈帮我们做一点菜。大家心动了,想到马上可能就分别了,以后保不准不能在一起读书了。想到捉泥鳅还有几分刺激,“铁拐李”早准备好了他的小手电和几个网兜,我偷偷去喊“米老鼠”,大家静静地等待王老师他们睡着了再行动。我们就这样悄悄地摸索着爬出了山沟,月光有些模糊,所有树的形状都隐在山的轮廓里,远处的狗吠声应到山里格外清晰。 大家走走停停,差不多有三四里路了,看到前面河边的小水沟了,我们轻轻下到水沟里,大家提着网兜慢慢抓起泥鳅来。我们在水沟里反反复复摸了好久,也没有抓到几条泥鳅,大家有些灰心,看看天已经不早了,我们怕被王老师他们发现,五个人都说赶快跑回去吧!于是我们快跑起来,刚到营房跟前,老远就瞅见寝室门口杵着一根黑影,天啦!王老师!我让“米老鼠”悄悄绕道溜走了,我们四个干脆蹲在地上不动了。王老师走过来,用手电筒一个一个扫我们的脸,他说还不错哈,深更半夜的这“四人帮”的地下活动还开展得蛮好嘛!说!谁的主意?!他刚要对我们实行惩罚,几个女生惊呼着抬着“米老鼠”出来了,王老师吃惊地奔过去,我们也围了上去,“米老鼠”脸色很难看,说话都没什么声音了。江老师也起来了,他很快找来了蒋班长和山东赵,他们一起抬着“米老鼠”奔山外的医院去了。
我们都坐在寝室门口沉默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魏波很自责,说不该出这么个主意。“数学家”和“铁拐李”坐在我两边,他们把手搭在我胳膊上安慰我。阿姨过来了,她劝大家都去休息,有什么明天再说。她把四个女生都弄回去了。我们呆坐了一会,不知是谁先起身的,于是一起往寝室走。过了好一阵,远处传来鸡叫声,同学们终于睡着了,我很是内疚,知道这下闯大祸了。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悄悄跑掉了。
回到家里,妈妈大吃一惊,她问我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我说公社的预赛已经结束了,早上起来跑步时我就跑回来了,太累了想休息一下。她有些狐疑,但没说什么。接下来两天,我赖在家里不敢回去。内心承受着煎熬。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有人找上门来。星期天下午,我正在和几个小伙伴捉迷藏,货郎敲锣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刚镇定下来要走过去,听见村南头有校长口吃的声音。我竖起耳朵听,的确是几个大伯大婶在跟校长打招呼。我赶紧藏在门前草堆里,终于听见校长跟妈妈说话了,让我吃惊的是,校长没有说我闯祸的事情,而是告诉妈妈,我在公社的预赛中得了第一名。训练班已经结束了,叫我赶快回学校上课准备参加县里的决赛。临走他留了一份初赛获奖的名单给妈妈。校长一走,我就冲了进去,我仔细看获奖名单,一眼就发现“米老鼠”是第二名。我太高兴了!可是,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村里人很高兴。妈妈也很高兴,她让父亲张罗着请来了学校所有的老师,汪老师进门就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父亲捧出藏了好几年的陈酒,那种酒的醇香醉了大半个村子。吃饭前,父亲要汪老师再出几个基础题目考考我,老师们就围着我看,象一群老母鸡盯着看一只小母鸡第一次下蛋一样。我还真的都做对了,老师们都笑了。校长口吃地打着哈哈喊喝酒喝酒。那天晚上汪老师没有回去,因为他喝醉了,吐得满身都是。父亲帮他擦洗干净,然后我和父亲把他抬到我的床上休息。
到县里参加竞赛是校长带我去的。汪老师送我到学校门口,不停向我伸手指。刚进考场我有点紧张,可我仍然到处张望,最后只好有些失落地开始答题。基础题很容易,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做完了,看看后面的作文,题目是:老师笑了!我看着题目苦笑,我想到了汪老师、江老师、王老师、熊老师,还有校长,还有蒋班长、山东赵,我就那么用手摸着试卷发呆,等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我怅惘地离开了考场。
我落第了!
不用等待也不用问谁!我心里很清楚!
汪老师非常不相信,特意去找教育局的朋友查阅我的试卷,回复是:基础题全部做对,满分!作文一个字没写!
我听说“数学家”和“铁拐李”在数学考场也兵败垂成。我私下去找江老师,问“米老鼠”为什么没去参加县里的考试,江老师用手摸着我的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我,“数学家”、 还有“铁拐李”, 我们就这样都落第了!“数学家”后来考上大学去了北京,现在真的去搞他的研究发明去了。“铁拐李”高中毕业参军后上了军校,现在某部队任团级政委。而我,也算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教师职业,来深圳已经几十年了。只是后来“铁拐李”的电话让我心痛到现在,他告诉我,“米老鼠”阿珍本来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父母赶到医院没多久她就永远地合上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落第,不是我最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