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回乡,我意外地见到了八斤。
他瘦削的身体挑着一担柴禾从村道上往家里走,水泥路面被他踩得咯咯响。我从车窗里朝他打招呼,他满头大汗冲我瘪着嘴笑。还是那样黑黝黝的皮肤,额头上那道伤疤已经结成一条瘤,像一座山丘,又像一条红色的蚯蚓横亘在脑门上。
八斤母亲当年生下他的时候,八斤胖嘟嘟的富态,称一称,七斤八两半,母亲干脆给他取个小名叫八斤,乡下人取名讲究的是叫得越贱越好养,也能发财。八斤没发财,他的人生比较穷,而且穷故事很多。因为穷,加上他好吃懒做,当年母亲托人给他从外地讨回来一个老婆,过了一段日子就离开他跑回娘家了。
后来母亲不在了,老婆也走了,八斤开始与牛为伴。他养了一公一母两头牛,公牛一身灰色,母牛一身黄毛。他带着两头牛漫山遍野跑,找最肥的青草让它们啃,看它们角顶角干仗,他会挥舞着鞭子在旁边呐喊助威;有时候他就斜靠在松树上,用青豌豆荚做成哨子含在嘴里吹。两头牛似乎都懂他的哨音,公牛兴奋起来了,便会张开前腿架在黄牛的屁股上,他就在旁边乐呵着喊:加油加油!等它们嬉闹完了,他就用鞭子把牛赶进山下的清水塘里,帮它们洗澡篦虱子。虽然他很爱护它们,可是由于自己生活上太懒,不要说牛,自己有时候都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牛自然被饿得不成牛样,最后被大家劝说着卖了。
八斤喜欢抹牌,抹的是上大人可知你化三千的那种纸牌,有时候一抹一个通宵,卖牛的钱几下都输光了。没有钱,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八斤也不例外。于是他开始养驴子,有时候用驴子去村门前水塘边大石磨上帮乡亲们拉磨,把驴子蒙着眼,他就用绳子牵着驴鼻子,在大石磨子旁边转来转去。驴子熟悉了以后,他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声吆喝,蒙着眼的驴子不知疲倦地走下去。磨小麦、磨荞麦、磨豆子······能干的啥都干。磨完了,大家往石磨子上放钱,算是给他和驴子的酬劳费,三五分也好,四五毛也行,八斤不嫌少也不嫌多,笑着往口袋里拣,因为他让驴子帮大家磨东西只是一种乐趣,其实他养驴子真正的用意就是自己一直觊觎村后面那几座山上的松树。
八斤就像山里住惯了的一只野兔,对山中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都了如指掌。他从小就在这里转悠,加上以前放牛的时候几乎天天来这里,自然慢慢动起了心思。他把漫山遍野的松树都数了个遍,并且在相中的松树杆上都刻上记号。等大半夜的时候,他就用锯子把他们锯断扛回家,加工做成一辆板车,板车下面安装好两个轮子,这就算大功告成了。接下来他隔三差五晚上偷偷摸到山上去,把松树一棵棵锯掉扛回家,将它们肢解成一截一截的堆放在自己的屋子里。等凑成满满一板车的时候,他就用驴子套着板车,在天没亮的时候把这些肢解的松树柴送到六十里外云梦泽的砖窑厂去卖钱。八斤就用这种薅羊毛的办法,悄无声息地把几座山薅得差不多,大伙心里都明镜似的,因为大家对他一半是可怜一半是不招惹,八斤的日子就这么马马虎虎地过着。后来不知道谁还是举报了八斤,几个派出所干警晚上埋伏在山上等他,八斤依旧戴着一顶黑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拿着斧头锯子,若无其事的往山上摸过来,正当他开始下手的时候,干警冲出来活捉了现行,他被弄去派出所关了几天,听说还罚了款,至于罚了多少大家不知道,但是猜测罚太多他也拿不出来。这以后他当然再不敢对山上的松树有非分之想了。私下有人说,他把那些卖松树柴的钱都慢慢贴补村里的福芳嫂了,村子小,传言大,真不真不清楚,大家暗地里就这样传着。
福芳嫂老公木生一年四季在外做建筑活,砌墙、建楼、搅拌石灰沙浆、抬水泥板,什么活都干过。卖苦力活的男人有的是力气,累了只要喝两瓶啤酒,精神劲就上来了。木生对福芳嫂特别好,尤其对这个家有责任心,有时候三五天回来一趟,有时候大半年回家一次,只要一回来,自己就把在外面辛辛苦苦赚的钱如数上交,欢欢喜喜看着福芳嫂数钱,然后看她满意地把钱藏在大木箱子底下,接着搂住胖儿子狗崽嬉闹。福芳嫂看着他们,总是幸福得脸蛋红红的,脸上荡漾着圆润的笑意。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木生和同伴在工地上抛火砖的时候出了事,本来平时他们施工都是一担一担往楼上挑或者是吊着滑轮用绳子往上拉,可是木生想只有两层楼,也不算高,不必那么麻烦,就让一个工友在下面抛砖,他自己在二楼接就可以了。没想到接砖头的时候不小心人往前扑了空,栽下来头磕到砖头上,送往医院的路上人就不行了。祸从天降,福芳嫂哭得死去活来,八斤也站在人群中一把一把地揩眼泪。
天有不测风云,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突然就会出现无法预料的变故。福芳嫂和狗崽依然还得活下去。她带着儿子下地劳动,养鸡养鸭,后来供狗崽上学读书,日子慢慢在流逝中恢复了一些生气。有时候在田地里干完农活回来,她便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些杂树柴,整整齐齐架在院子的角落里,偶尔柴堆上面还压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包着几元钱。她总是生气地用铁锹把架起来的柴铲到院子外面,把塑料袋也扔到外面去,然后一声不吭地闩上院门休息。
大凡男人对女人上心起来,有时候简直就是死心塌地,八斤就是这样的男人。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小麦又插田。小满一过,心急的人已经拿着镰刀下地割麦子了。八斤的麦子地稀稀拉拉几棵,每一杆瘦得跟他一样。但他依旧像别人一样,月亮底下把镰刀在磨镰石上磨得铮亮铮亮的,磨完了,用手指在刀口上轻轻磨蹭一下,检查锋利的程度。再举起镰刀,月亮下闪闪发光,这才满意。镰刀磨好了,人却睡不着。他轻脚轻手就往福芳嫂家走,本想去问一下需不需要帮忙,又担心不被福芳嫂待见。他看到她房间里还亮着灯,听到福芳嫂在对狗崽说话,叫狗崽乖乖睡觉,然后看到福芳嫂关了房间的灯,人的影子出现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八斤靠近窗户,窗户纸糊得很厚实,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他把脸悄悄贴近窗户,顺着灯光的缝隙看过去,原来福芳嫂在房间里正准备洗澡,八斤不敢看,觉得脸发烧得厉害,心砰砰直跳。他一慌张不小心踩动了窗户下面的一块石头,“咚”的一声响,福芳嫂赶紧掐灭了灯,一盆热水对着窗户就泼了过来。八斤吓得不得了,扯起腿飞跑着消失在夜色里。
八斤整夜失眠了。鸡叫三遍,村里就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大家都在赶早下地。按照八斤的习性,平时太阳晒屁股也懒得翻身,现在因为有了心事,睡不着。他觉得心事是个害人的东西,但自己左右不了,有些无能为力。他的眼前不断有福芳嫂的影子在晃,他喜欢她,也想帮她。他穿好衣服,抄起镰刀,蹑手蹑脚就往野地里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山林,一头扎进福芳嫂的麦田里,一下一下用力地挥舞着镰刀,像当初挥舞着鞭子抽打自己喜欢的那头母牛一样。
一个村子里的人,谁家有几块地,庄稼长得怎么样,大家都熟悉。福芳嫂一共才四块麦地,她熟悉,八斤也熟悉。大家割麦子一般都是大清早开始下地,因为这个时候比较凉快,没有太阳晒。福芳嫂想先挑黄得差不多的麦地先割,可是她到山边地里的时候,发现麦子已经被人割了一部分,而且整整齐齐排放在地里。“这个王八犊子!坏蛋!”她在心里暗暗骂着,想起这个自己一直以来从没正眼看过的男人,福芳嫂心里七上八下泛起各种滋味。
转眼到了秋季,割稻谷,挖花生,农村里大人小孩个个忙得热闹。特别是秋老虎的时候,热浪滚滚,树上的知了一阵一阵地赶着叫。福芳嫂是个勤快又要强的女人,别人累了中午躺在草垛边打个盹,或者回家眯一会眼。而她总是乘中午狗崽睡着了的时候,挑担鸢土拿着竹筢子往山里走,她有去山里筢松毛的习惯,因为松毛耐烧,火力猛,柴火灶用它煮饭烧水更容易节省时间,还可以提前为过冬准备足够的柴火。这个时节秋风一吹,松树上枯黄的松毛纷纷扬扬落到地上,整个树林间已经铺成了金黄金黄的一片。福芳嫂放下担子,用竹筢子在林中一圈一圈地筢着松毛,她绕着松树林旋转的身影,就像一朵金黄的金银花在深红色的地毯上起舞。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是不一会筢在一起的松毛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她浑身累得湿透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后背上,她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了看寂静无声的山林,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往山底下那口清水塘走过去。水塘里的水真清,像镜子一样照得进人。福芳嫂蹲在水边,掬几捧水洗把脸,然后美美地喝了几口。忽然想是不是应该到水塘里洗一下身子,凉快凉快。她前后左右仔细看了看,觉得大中午的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于是迅速走回松毛堆旁边抱了一抱柴火放在水塘边,把上衣和裤子脱了放在柴火上,只穿着内裤,自己用两手捂住胸前,慢慢走近水塘中间蹲到水中。她惬意地用毛巾擦洗着身子,舒服地闭上眼,两手在水中一下一下轻轻地揉搓着身子。好一阵子,福芳嫂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她缓缓移动到水塘边,准备伸手去柴火上拿自己的衣服,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她发现又一个熟悉的脑袋冒出来晃了一下。福芳嫂有些害羞,有些慌张,她四处瞅着,终于发现柴火堆后面躲着的八斤。福芳嫂气愤地喊:“八斤,你个不要脸的坏胚子,你想干嘛?!”八斤见福芳嫂发现了自己,一边抓一把柴禾遮住头,一边结结巴巴喊:“我不是来···偷看你···洗澡的,是准备来······帮你挑柴禾的···”福芳嫂又气又急,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八斤趴在旁边也不知道怎么办,还冲福芳嫂小声说:“我不看你,你自己出来嘛!”福芳嫂羞红了脸,知道这下难堪了,谁叫自己这么大意下水洗澡的,这可怎么办才好!又想到八斤一直以来暗地里对自己的种种帮助,割麦子、挖花生、挑稻谷、运煤球······她知道自从木生走了以后,这个人对自己憨着呢!再说,如果自己一直不上去,如果其他乡亲来了不是更尴尬吗?可是这样上去,这个坏蛋会不会······福芳嫂看着水中自己红彤彤的面庞,一咬嘴唇,两手交叉着捂住前胸从水里站起来,一边往上走,一边骂:“八斤,老娘上来了,你不许偷看!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八斤看着福芳嫂捂着胸穿着红内裤走上来,吓得语无伦次:“福芳福芳,你你你······”然后扭转屁股,一溜烟跑了。背后传来福芳嫂恨恨的骂声:“八斤你个王八蛋,你等着,老娘跟你没完!······”
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年,两年,十几年眨眼之间就过去了。福芳嫂在漫长的日子里悄悄影响和改变着八斤。女人愿意改变一个男人,能量一定会胜过原子弹的威力。女人的一根头发丝,有时候可以拴住最犟的九头牛,更不要说一个八斤了。福芳嫂慢慢接受了八斤的帮忙,一件件小事,日积月累,就成了人情。人情中有了感激和认同,当然最重要的是八斤真的愿意从新开始,自己收敛了多年来很多懒散的习惯。在福芳嫂心里,似乎已经把八斤当做自己多年来雕磨的一件工艺品,远观比近看更逼真,这件死心塌地的工艺品,什么时候收入囊中,她迟迟未做决定。八斤虽然仍旧孤身一人,但他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他似乎有些开窍了。五一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八斤知道我要返回深圳了,他找到我聊天,问我能不能帮他撮合撮合,他说这么些年都过来了,狗崽都上大学到外地读书去了,留在村里的人也不多了,他是真心想和福芳嫂一起生活,也方便帮衬和照顾她。我笑了,说这种事最好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表白才好,我相信福芳嫂不会拒绝的!八斤将信将疑地望着我:“真的吗?”我哈哈笑着:“你这家伙终于想拿钥匙进门了!虽然有点晚,好饭还有一顿呢!”八斤并不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挠着头:“行,我听你的!争取年底前把事办了,到时候你可要回来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