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农村里,叫乳名有些讲究,叫得越贱,孩子越好养,无灾无难。譬如二狗、大毛……不只自己家人,乡里乡亲们叫顺口了,听起来淳朴亲切还蕴含着浓厚的乡土情愫。
我是春天出生,父亲没有学人家为我取一个猫呀狗的乳名,融节气与地名之合取了个名:春安。意思是希望春天出生的我平平安安。父亲算得上是当地一个“秀才”,有些文化,写得一手好字,钢笔字洒脱中带着秀气,毛笔字豪放有个性,正如父亲既文艺又暴躁的性格。他很擅长拉二胡,夏天晚饭后,我们在草地上乘凉,躺在凉席上,听着父亲悠扬的二胡声,数着天上一颗一颗的亮星,看萤火虫不停地从头顶飘过,不知不觉在陶醉中入梦。父亲还会敲锣打鼓,在那个年代,实在可以说是多才多艺了!自然,父亲不可或缺地成了当年文艺宣传队的一员,演京剧,唱戏,扮演《沙家浜》里的人物,有模有样。记得第一次去看父亲演戏,父亲正在戏台上扮演胡传魁,我忽然认出了扮演阿庆嫂的就是隔壁的阿姨,我兴奋地跑到戏台边去喊她,父亲发现了,在台上冲我戏剧性地猛喝一声乳名:“春安!你干嘛?!”。我被父亲突然的一吓,跌倒在地上……回家以后,父亲开始罚我抄《水浒传》,而且必须一笔一划地写!他每天晚上弄一碟金黄的白花菜炒瘦肉,品几口小酒,偶尔哼几声曲子,坐在我旁边监督我抄写,不许偷懒。我前后大约抄了两个月时间,总算抄完了,可心里一直赌着气。没想到,父亲又要我帮一个打鼓说书的朋友抄写《增广贤文》,同样要求字迹工整,说是为了让人家好认。那段时间,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憋屈,才犯了多大点事,干嘛一定要这样罚我呢!?后来扭动着抄写酸了的手腕出去溜达,伙伴们还学着父亲的腔调冲我戏谑:“春安!你想干嘛?!”我听起来觉得特别刺耳,于是就有了修改乳名的愿望。可是父亲太严厉了,我不敢直接挑战他的权威。思来想去,总得有个办法呀!那个时候自己特别喜欢看小说,白天上课不敢看,晚上父亲为了省电又会准时关灯。《三国演义》、《聊斋志异》、《隋唐转》都是晚上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完的;《红楼梦》到初中时才去读,感觉字太难不好认,囫囵个读一遍,意思也弄不全懂。看了这么些书,也会生搬硬套地写几句话了,老师一表扬,每天放学回来搬张小桌子在大树底下,冥思苦想,总想把作文写成全班字数最多的那一个。有一天,忽然想到古今很多人都有字号,我也喜欢写作文,何不借机把乳名改一改,给自己也弄个笔名?这样,在父亲面前亦有说词,既没有悖逆父命,还能化解伙伴们的戏谑,感觉自己这个想法真好!
乘父亲心情颇好之时,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把乳名改做笔名的想法。父亲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睛里又点燃了那种很凶的光,等我低下头,他却莫名其妙地笑了。说很不错很不赖,有想法有意思!然后问我乳名怎么改,有什么讲究?我吞吞吐吐说,就“春岸”吧!再想解释解释,父亲严肃地打断我说:“懂得了!”。我知道父亲的戏剧修养,他是真懂我的意思,我只有冲他嘿嘿嘿地傻笑。
我从小就渴望成为一个能写几句文字的人。15岁那年,因为在县报上发表了一篇小小说的原因,我有幸被邀请参加了县首届文学创作协会成立大会,领导还发给我一本小小说创作协会会员证。在上报个人笔名时,我很自豪地把父亲同意修改的乳名“春岸”填了上去,之后想用笔名的冲动愈发强烈,于是暑假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五六天,写了个中篇小说,潇洒地用了一回修改过的乳名,可惜拆老房子时把手稿弄丢了,自己懊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后来一直在为生活所奔波,写东西似乎成了很奢侈的一件事情,在平淡的岁月里渐渐堙灭了生活的激情,细细想来,其实是自励和坚持不够。恍然明白了父亲当年逼自己抄写《水浒传》和《增广贤文》的良苦用心,原来父亲心里一直是希望我努力成为一个能有点文字的人啊!我真是太对不起父亲的“懂得了!”,愧疚之情,无法言表!
到南方教书以后,对生活的感悟和反思日聚渐多,经常写点东西成了自己的一种爱好,白天构思晚上写,半夜有了灵感爬起来写,宣泄情感,感悟生活,找点寄托,如别人抽烟喝酒般,有瘾!也投过许多稿子,每次都是认真地把修改后的乳名写上去,感觉只要投出去了,了了点心愿,对得起自己,更对得起父亲,每天能活在一种希望里,生活就有了盼头。其间,虽然先后发表了一些豆腐块,也拿过一些小奖,到现在觉得还是很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他的一手好字、流畅的二胡、铿锵激昂的京剧形象,没有弘扬父亲的文艺才能,至今碌碌无为地生活着,自愧与自责常常萦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