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灯火是记忆里的光,无论你走多远,那盏灯总是温暖地闪亮在心头。
我的家乡位于鄂中腹地的一个小山村。半月形的村落,前面一口大水塘,塘堤外一口古井,古井一年四季盛满清澈的泉水,深不见底。王家豆腐誉满十里八乡,跟这口古井的水有很大的关系。乡亲们把祖父的豆腐坊生产的豆腐称之为“王家豆腐”,是一种美称也是一种夸赞。祖父做了一辈子豆腐,手艺远近闻名,尤其他做的“千张皮”,柔软细腻,薄嫩均匀,纯香爽口。祖父做豆腐用水很是讲究,浸泡黄豆的水都是去古井里现汲现用。半夜起来用石磨子磨豆浆时必定要提着马灯(一种烧煤油的玻璃罩子灯)去古井打新鲜的水。有一年多的时间,祖父把这提马灯照路的活交给了我。那个时候我是跟祖父睡在一起的,五更天经常睡眼惺忪地被祖父喊起来帮忙提马灯,我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祖父往古井那里走,有时候不小心马灯被风吹熄了,祖父会大声的责怪我。这个时候,村里的柴婆婆会划着一根火柴,点亮她的小煤油灯,打开窗户吆喝我们一声,她的声音会习惯性地引起村里几只家鸡的共鸣······
祖父只有一个唯一的儿子,那就是父亲。五十年代初,祖父用做豆腐赚来的钱,送父亲到几十里外的小学读书。听父亲说,每天鸡叫三遍以后,祖父就让父亲提着马灯,他则挑着豆腐担子,父子俩往十多里外的学校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给父亲上“政治课”,祖父教训父亲最多的就是:“你要好好读书,我们是吃了没读书的亏,三代不读书,一屋猪!······”。
祖父说的“我们”,其实指的是祖父和他的弟弟。祖父只有弟兄俩,祖父的弟弟我们按照方言喊他“二爹爹”。二爹爹是个老游击队员,新五师和日本人作战时期,祖父帮他往白果树湾送一些情报。二爹爹手里有一把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手电筒,半夜灯光往祖父的窗户上闪三闪,祖父就爬起来和他嘀咕半天,然后就把马灯挂在豆腐担子上往北方去。因为祖父和二爹爹都不识字,好多事情只能靠记在心里去传达。但是祖父也有一套他自己的记事方法,画圆圈、画钩勾,还画一些动物的图案,卖豆腐记账用得最多的是画“正”字。祖父最擅长的是用木梓树叶吹口哨,吹得特别响,那是他经常用来和二爹爹联络的信号······祖父不擅长讲自己过去的故事,但是每次我们听故事的时候特别能感受到他希望我们好好读书的心情。
父亲也算没有让祖父失望,读完高小以后就赶上城里招工潮,到武汉某研究所成为了一名工人,后来回乡来组建文艺宣传队,敲锣鼓,拉二胡,唱革命样板戏,也算得上是当地家喻户晓的文化人了。祖父的那盏马灯,常常被父亲拿到舞台上做道具用,只要父亲提着马灯一上场,祖父都笑呵呵地在台下喝彩。
七十年代末,村里家家户户开始拉电线,电线杆像仪仗队站满了村后面的山岗。全村人兴奋了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大家盯着发光的灯泡使劲看。尤其祖父,一直念叨着,从远方牵一根线就可以把灯泡弄得亮堂堂的,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祖父看看电灯泡,便对着自己的马灯发呆,然后用抹布把马灯擦了又擦,灯罩子被祖父擦得贼亮贼亮的,然后默默地把马灯挂在豆腐坊的墙壁上。后来大家用电成了习惯,我们再也不用在煤油灯下读书了。每天晚上,我们在电灯底下哇哇啦啦地读书背课文,祖父这个时候一定会闭着眼靠在躺椅上,笑眯眯地听着。祖父对读书一直是高度重视的,我们当中只要谁说不想读书,他就露出一种不可侵犯的权威虎着脸上起“政治课”来:“三代不读书,一屋猪!谁不好好读书,我打折他的腿!”。
当然,祖父的那盏马灯,就那么静静地挂在墙壁上。我以为祖父忘记那盏马灯了,有一次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到村里来卖东西,我用马灯换了一包糖、几支铅笔和两个本子。没想到祖父晚上就发现马灯不见了,于是把我们四兄妹赶到地上跪着,一个一个地审问。我只好乖乖地站出来承认,但是糖已经被我们分着吃完了。祖父很生气,他质问父亲和母亲,怪他们教子不严。而且他连夜跑了十多里路,到货郎家里赎回了那盏马灯。在我以为,用上电灯了,马灯已经落后了,我实在是低估了祖父对那盏马灯的感情。
今年暑假,我自己驾车回了一趟湖北老家。车子到家时,刚好是黎明的时刻,空气清新,景色怡人。城里乡下,到处是宽敞的马路,公路两边的路灯依然闪亮着,像列队的战士,露出灿灿的微笑。村村通公路,户户换新装,此情此景,让我感慨万千。我仿佛看到祖父和二爹爹们高举马灯的笑脸,幻化成一盏璀璨的华灯,照耀着神州大地。
转眼之间,新中国成立七十四周年华诞到了。如今,煤油灯、马灯的时代也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兄妹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在明亮的灯光下,幸福健康地成长起来了。如今七八个孩子都已大学毕业,做老师的,做医生的,做警察的,做设计师的······在武汉、深圳的大都市里,他们在华灯下幸福快乐地工作生活着,祖国就是那一盏耀眼的华灯,指引着他们和亿万中华儿女一样,带着祖辈对灯的感情,对光明、知识和幸福的追求,做好小家的事,同圆大家的梦,昂首阔步奔向新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