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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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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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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山系列之【林峰寺】

作者:张红

午后,庙前那颗千年香樟树上的几只知了又叫了起来。明芳来到了药师殿前,在石头坝上的林荫下歇凉。躺着的太师椅是师父疗和尚十多年前用川柏料和楠竹亲自动手做的,都用得古色古香了。石坝上种有几颗桂花树,在明芳能记事时就有这么大,二十多年过去了,也没见得又长大了多少。儿时天天就在这地坝上玩耍,几颗桂花树就好似他的玩伴,陪伴着他走过了少年的时光,在桂花树荫下歇凉睡睡午觉,他感觉到很舒坦。凉风习习,他闭上了眼晴。这几天,天气太热,上南山来寺里游玩的旅客也少了,难得中午有这样的清静,他这样想着,舒畅地伸伸腿翻了翻身,凉风恰似春风拂面,他用心感受着。他按师父在他儿时教过的禅定方法全身放松,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鼻呼鼻吸这个过程点上,不大一会,就睡着了。

朦胧中,他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姑娘银玲般悠扬的笑声,他脸一红,急忙坐了起来。他虽然住在庙里,却也未落发为僧。

“嘻嘻,”一个姑娘很大方地问他,“你又不是和尚,躺在人家庙里干嘛?”

“我、我……”明芳有点不知所措,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只好学着师傅的模样合掌念道:“阿弥陀佛!”

“嘻嘻,你是和尚吗?”那姑娘说,“还装得满像的。”

明芳回过神来,敬以自持,很快就镇静自若了,“阿弥陀佛!姑娘,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有事啊,”那姑娘不依不饶,“请问你是和尚吗?”

“哦,我从小就住在这庙里的。”

“啊?”那姑娘大吃一惊,侧过身去看了看一道来的同伴。

“我是个孤儿,”明芳细声细气,很平静的说,“我还是幼儿时,父母就把我遗弃在了这庙里,是我的师父把我养大的。”

“啊?”那姑娘原本大大方方的,突然面红耳赤,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的,”明芳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们才来吧?我们这座寺庙唐代开始建的,有年头了。你们可以到各处看看!”

那姑娘连连哈腰表示谦意,拉着同伴转身离开了。瞌睡也醒了,明芳收拾好躺椅拿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和师父住在同一间屋里,各睡一间床。夏天山上的蚊子多,两间床都挂了蚊帐。师父不在,按照老习惯他端坐在床上做起功课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念佛要专注在自己念时的声音上,心口意才能合一,师父的教导时刻警醒着他。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念佛时那姑娘的模样老是出现在念头里,特别是她向他哈腰表达谦意时他清楚地通过领口看到的一切。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他念佛念得越急切,那姑娘的影像越频繁出现在眼前。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心烦躁郁闷起来,需要出口闷气。他知道自己再也念不下去了,于是起身下床,走出了房间。阳光明媚而炽热,晒在身上都感觉到了烫。林峰寺位于重庆南岸区的涂山顶上,寺庙大门石梯下边政府出资新建了一块大石坝,原来长在缓坡上的几颗千年古樟树原地未动,正好被圈进了新建的石坝里。几颗古树周边新安装有座椅,来寺庙游玩参观的游客,都爱坐在林荫下歇歇。游客们坐在那里不但可以休息还可以瞭望长江北岸那边的渝中半岛。今天游客少,明芳想到了那里是个透透气的好地方,于是信步走去。

一只脚刚踏出大门口,明芳又把脚收了回来。原来,那俩位姑娘还未走,正站在大石坝悬崖边上的围挡里边正拿着手机照相呢。他犹豫不决之际下意识地打望着两个姑娘的背影。心思细腻的他灵敏地感受着两个姑娘那婷婷玉立的身材,特别是短裙下那犹如刚刚剥出来嫩竹笋般的大腿……就在他浮想翩翩几乎忘乎所以时,那两个姑娘似乎心有灵通一般,突然一块转过身来。他呆呆地站在大门中央,糊涂中看到那两个姑娘笑盈盈的向他招着手。

“师兄,麻烦你过来给我们照张相吧!”

明芳惶恐不安,又故作镇定连咳了两声,吞下了口水,迈步走出了大门。

两个姑娘落落大方,脸上荡漾着亲切的微笑,明芳受到感染慢慢也轻松自在起来,但还是觉得自己恶浊下流。平日里在寺庙里边走动时,时常有游客召呼他帮忙照相,什么角度取景照相效果好,他自有心得。拍了几张,他把手机还回去,让那两个姑娘看看效果。

“蛮好的,”那个爱说笑的姑娘对另一个有些腼腆的姑娘说,“李娟,你看,你看。”

明芳朝俩姑娘挥挥手,转身要走,那个姑娘三两步跑过来拉住了他。

“师兄,我们一起照个相吧?留下个纪念。”

“嘻嘻,”那个叫李娟的姑娘拿着手机,边走开边说,“她喜欢你的亲切,你还是和她照一张吧!”

类似的经历明芳经历过多次,来的游客中有的小姑娘说他帅气,也找过他合过影。平时,他都不以为意,没觉得有个什么,今天的感觉似乎又有些不同。姑娘搂着他的胳膊肘,轻轻的依偎着他,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以及离得太近,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迷人气息。幽幽的香味似乎还有温度,让明芳觉得自己有点晕。李娟照完相,又自己跑过来站在明芳傍边。

“杨梅,”李娟对那个姑娘说,“你也帮我们照一张呗!”

两个姑娘的气息完全不同,明芳感受到李娟身上散发出一种香水味道,人体气息却若有若无。

“师兄,你的手机号是多少?”杨梅说,“我把相片发给你!”

“我没用手机,”明芳说,“我没有。”

两个姑娘大吃一惊,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明芳并不觉得有啥难为情的,向两个姑娘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回到宿舍,明芳看到师父正拿出平时已经裱好的宣纸准备题字。他急忙走过去研墨。

“有个居士向我要字,”师父说,“他随缘了二千。”

“嗯嗯,”明芳一边应着,一边抓紧时间研墨。多么熟悉的味道,研墨这样的一个过程,明芳很是享受,特别是墨汁浑发的香味更是让他觉得陶醉。师父出家前是川东开县那边乡下一所学校的美术教师,听师父讲,他之所以出家是因为他新婚不久怀孕的妻子在一次车祸中去逝,从此看破红尘来到了重庆,承蒙在任方丈的收留,在林峰寺呆了已近三十年了。师父的毛笔字写得好,时常有居士向他老人家索字,索字时也会根据自己能力的大小随缘一些钱财给庙里,师父从不闲人家随缘得多少,总是笑哈哈收下,然后交到经管钱财的其他师父手里,以维持寺庙的正常运转。师父一会功夫就把字题好了,题的是行书体,那字写得形如流水苍劲有力。“凡事总要过得去,此心应当放平来。”明芳默默的念诵着题词,一边用废弃的宣纸去吸墨迹未干的个别字体。写好字后,师父在竹编圈椅坐了下来。

“明芳,你今后的路怎么走?今天方丈也在问我了。”

“我的本意并不想你出家,毕竟你的父母把你遗弃在庙里时,我并没有看到过他们,”师父继续说,“他们也没有留下纸条作个交代。现在你高中毕业都快两年了,自己学习又不努力,又没有考上大学。”

明芳默默地听着,心里却难受极了,因为他也很茫然,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方向,以后到底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人生路啊?!从高中毕业未能考上大学到现在都想了两年,他也未能找到答案。

“现在社会上的文凭低了,工作还不好找,”师父说,“不像在我们这庙里,什么文化程度的人都能呆,这该如何是好呢?”

“师父,”看到师父着急上火的样子,明芳说,“容我再想想,明年再说吧。现在庙里也差人手,我也能帮上忙的。”

师父挥了挥手,一声叹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还是随缘吧!”

明芳连连点头,把已经写好的字拿去挂在窗墙上,好让字体早一些干透,身后却又传来师父的声音。

“生而为人,你连人生的滋味都未尝过呢!方丈居然说让你做个出家人算了,我是绝不同意的。”

说到出不出家,明芳又想到了那个叫杨梅的姑娘,他想啊,我连女人的滋味都未尝试过呢,怎么能出家呢?听着师父那样说,他深有同感连连点头附和,可怎么样才能融入社会上去呢?他又一脸茫然了。

一天下午,明芳在药师殿前坝子上睡完午觉,回到宿舍念佛做功课。念着念着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空灵透明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师父常说的“禅定”。“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鼻呼鼻吸上!”他照着师父说的做,不再留念那样一种“无边无际,天渊般透明的世界”那样一种景象,始终如一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太奇妙了,明芳觉得除了“呼吸”以外,包括自身整个世界都是透明的,空无一物,而这个透明静止的世界无边无际仅仅就那么一点“呼吸”在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才又“醒”了过来。

“睡着了吧?”师父问道。明芳把刚才做功课经历的一番过程讲了一遍,师父连声称赞他做得对。师父又说:“禅定时,不管你遇到什么都不要留念执著,那怕是观世音菩萨还是妖魔鬼怪,你只专注在鼻呼鼻吸上,就不会出什么事的。有人坐禅得了失心疯病,就是因为没有掌握这个关健,去留念妖孽结果失去了正常的心智!”

明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清明在躬”,并理解其中的内涵了。他想啊,其实出家当个和尚也蛮好的!刚才那种感受真好啊,身心愉悦宁静如镜无任何私欲杂念,真是神仙才有的境界啊!

“刚才刘居士打电话过来了,他说之前送过去寄卖的那些长江画面石摆件全都卖完了!”师父说起话来和颜悦色,语气平缓和气,“他明天就把寄卖的钱全部给庙上打过来。”

“师父!”明芳似乎明白了师父什么意思,“明早我早点起床,先去把庙里用的菜买回来,然后开车去长江边再捡些画面石回来,我们再加工成摆件拿去寄卖,也好补贴庙里的日常开销。”

“嗯,天气这么热,本不想让你去的。”

“师父,我早去早回,其他人又没跟你学过捡石头,只有我去了。”

“好,明天去时,带些水,还有霍香正气液也不要忘了,”师父从床下拿出个草编制的帽子,“草帽也拿上,别中暑了。”

从小没有得到过父母关爱的明芳,此刻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心中流趟。师父既是他的“妈”又是他的“爸”,还是他人生的“导师”。他走过去抱住师父的腰,把头埋在了师父厚实的肩膀上,师父反过手来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一声叹息。

第二天明芳起了个早,开着寺庙的二手桑塔纳志俊轿车去崇文路菜市把菜买了回来。他是在高中刚刚毕业那年去学的驾照,还是庙里出钱让他去学的。寺庙里其他师父没有一个人会开车的,而庙里没有一辆车又不方便,还是他师父在方丈大师那里力荐他去学的。这其中他师父还是有一点私心的,为的是让明芳今后进入社会生活作些准备。捡画面石一定要到鹅卵石多的地方去找,从重庆朝天门大桥南桥头傍边的大佛寺到美心洋人街那一段长江的沙滩上就有很多鹅卵石。在明芳的少年时代,那时香客少,庙里入不敷出,师父和他的师兄弟们想着各种办法增加庙里的收入。除了向有识之士化缘,明芳还随着师父们上街卖过字画、春联,在长江河沙滩捡石头做摆件,捡洪水冲下来的乌木做雕刻摆件,然后,再拿出去寄卖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大佛寺建于元末明初,大佛寺长江岸边塑造的那尊石雕佛像,传说就是当时的农民起义军将领陈友谅找来石匠,照着自己的模样给塑造的。明芳开车来到大佛寺石雕佛像前的公路边。停好车后,他买了三支香点上,礼拜完菩萨后就戴着草帽拿着编织袋走向了河边。捡石头很讲究的,形、质、色都要好才值得捡。捡石头心要仔细,眼要注意观察每一块石头,觉得一块石头形质色都不错就拿到河水中清洗,再仔细观察桃选。

仔细找了一个多小时,明芳也未能找到一块自己中意的石头。江边还好,一直凉风习习,上午的太阳也不太灼热,尽管如此,已经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感觉到了累。他在离岸近的阴凉处坐下来歇了歇。长江三峡大坝修好后,长江上游重庆段因为江面的提升也变得宽阔起来,江水也比以前清亮,流速也变得平缓不少。江边岸线上有几处撑着大的太阳伞,有人躲在伞下钓鱼。游人也不少,撑着花花绿绿的太阳伞或在水边戏水、或用沙砌筑什么。就在他的右前方十米开外,有几个姑娘站在河边的孤石上照相,还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突然间,他听到有姑娘惊叫起来,原来有人落水了。明芳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跑了过去,恍恍惚惚地跳入江中快速游向那个落水者……在他七岁的时候,师父就教会他游泳了。那时候庙里穷,为了节约水,每到夏季师父每天都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带他到半山腰山凹处那个小水库里去洗澡,明芳就是在那时学会游泳的。明芳从未在水中救过人,也不知道怎么救,游到那人身边后就想用力把人从水中抱出来。他感觉到自己抱到的人应该是一位姑娘,也觉得自己好像也抱错了地方,救人要紧,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时,又有两个人向他们游来,明芳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救人上岸的信心一下子大了起来。三人齐心合力挣扎着把人救上了岸,这时岸上挤满了人,人们齐声欢呼。明芳瘫坐在沙滩上看着大家去呵护那个姑娘去了。歇了会,他用手抹抹脸想道:衣服全都湿了,今天的石头捡不成了。大家还围在那里和落水的姑娘说话,明芳站起身来稍稍走开了。在他走出二十多米后,感觉到身后有人向他跑了过来,他回过头去看了看,突然大吃一惊!

“是你呀!”

跑过来的是李娟,虽然仅仅一面之缘,杨梅、李娟两个姑娘的模样和名字早已烙在心上了。李娟气喘须须的,“你怎么就走了?”

“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是杨梅。”

明芳顿时不知所措,就觉得缘分这个东西太神奇了。他急忙随着李娟回到了原处。人们像迎接英雄似的给他让开了一个缝,他来到落水姑娘面前。果然是她,他朝思暮想的杨梅。杨梅还平躺在地上,头枕在一位姑娘的胳膊肘上。几束水淋淋的发丝还贴在脸上,她似乎有些疲惫不堪的,看到他后双眼突然闪烁起来,两颗泪珠从眼眶滑落而出。明芳不由自主像着了魔似的伸过手去想弄走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可刚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他感到自己哆嗦了一下。

“谢谢您,”杨梅说话有些有气无力,“谢谢。”

明芳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脱口而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没事就好。”

大伙看到明芳年纪轻轻的念着“阿弥陀佛”,都有些诧异,然后,纷纷议论起来。

“一定要好好的,”明芳用力握了握杨梅的手,然后起身站了起来合掌念道:“阿弥陀佛。”

大家又给他让开一个缝,他转身就离开了。李娟又随后追了上来。

“我要回去换衣服,你看我全身都湿了。”明芳回头对李娟说,“你去照顾好杨梅吧。”

“好,好!”李娟傻傻的样子,“那你……好,那你……谢谢你了!”

师父看到明芳空着手回来,又看到他浑身衣服都是湿的,就问他是不是捡石头时不小心落水了。明芳说是的。

“还好,”师父说,“还在你小的时候就教会了你游泳,不然,遇到今天这种情况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明芳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到长江的哑巴洞码头、美心洋人街下游寸滩长江大桥下面的河沙滩捡回了几十块形状各异的长江画面石、玉石、黄腊石、玛瑙石、石灰石。明芳找来几个大桶加水加草酸,然后一一把石头放进去泡着。石头经过草酸水泡后能去掉上面的污垢,去掉污垢的石头方显本色。如果捡回来的是玉石、黄腊石、玛瑙石,干后用手摸都会摸得出油光异彩,美丽得往往令人陶醉。

有一天,明芳又出去捡石头刚刚回来走进寺门,师父就迎了上来。他刚伸手要从明芳手中接过装有石头的口袋,明芳推开他的手。

“师父,”明芳说,“今天收获大,有五、六十斤,你拿不动的!”

师父拿住口袋的另一角,边喘着粗气边说,“今天上午,有你的一个同学来找你,给你买了些水果,还拿了个信封。”

明芳诧异不已,他想:会是谁呢?

“秋霞放暑假回来了,她下午也来找过你,”师父说,“她这会上街去了,她说一会还要回来会会你。”

想到秋霞,明芳突然兴奋起来,他从师父手中抓过口袋来一下子把一整袋石头扛在了肩上。

“慢点!慢点!”师父追在后面,“别闪了腰。”

收拾好石头,明芳从师父手里拿过信封。信封的封口用胶水封得好好的,当着师父的面他未打开,就用手摸了摸觉得里边应该是一张相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开始颤栗起来。

师父似乎明察秋毫,对明芳说,“我教给你的省察克冶之功到哪去了!”

明芳若有所悟,突然警惕起来。师父教的省察克治之功说的是:日常言行举止的时候,都要敬以自持,随时保持着对心中的念头进行觉察。当觉察到心中出现的念头是私欲杂念,就该在其刚刚萌发时将其克治剔除,如果不在其萌发阶段剔除,任其发展壮大,就容易受其控制,那时候再去克治就难了!如果心中萌发的是善念,这就是人的良心良知,就应该去发扬践行,做到知行合一。想到这里,明芳突然转过身去,撕开信封取出里边的相片看了看,然后和信封一起撕个粉碎。

师父说用晚斋的时候到了,明芳回过身来随师父走出门去。路上,师父说那个自称是他同学的那个姑娘不像是个善辈,叫他少来往为好。明芳默默无语 。

用过晚斋,师父随方丈大师他们到庙前大坝去歇凉去了,而明芳照着老习惯回到宿舍临贴练习写毛笔字。都跟随师父学习写字十多年了,明芳都没觉自己把毛笔字写好过。应该是自己眼高手低了,明芳想,既然写字始终跟不上自己的眼光,那说明自己还不够勤奋。想到这里,明芳静下心来,就更加专注于临贴了。

突然,他感觉到了一双纤纤细手蒙住了眼睛。

“秋霞,”明芳叫到,“我晓得是你。”

“嘻嘻,”秋霞松开了双手,看了看桌上的字,“嘻嘻,练字练到了形神专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有进步!”

秋霞和明芳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一个班上的同学。高考过后,秋霞考上了厦门大学,而明芳“名落深山”。秋霞就是让寄卖庙里石头摆件那位刘居士的女儿,他们一家住在山脚下的上新街,都皈依了三宝。从明芳记事那会到现在每逢初一、十五,他们一家人都要上山来烧香拜佛,也经常随缘放些钱在功德箱里,等到午时在庙里吃上一顿斋饭。读书前,每次上得山来,秋霞就会过来找明芳玩。他俩一起进过树林采过野菜、野果、上树捉过知了,假扮过夫妻脱过对方的裤子……

“让我好好看看!”明芳伸过手去双手抱了抱秋霞的肩膀,“果然长乖了。”

眼前的秋霞不再像过去那样大大咧咧的了,像是经过形体训练过的,说婷婷玉立都不为过。师父说过,读书写字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眼前的秋霞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啊!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变得朴素大方,又有点温文尔雅了。

“嘻嘻!”秋霞看到明芳认真的样子,似乎被逗乐了,“看了十多年了,还没看够吗?”

明芳若有所思,突然叹了口气。秋霞问他怎么了?

“我不想出家,我师父也不同意,可方丈大师他……”

“什么?”秋霞说,“我坚决不同意!”

“可我文凭低,进了社会能干啥呢?”

“你不是会开车吗?”

“现在会开车的人多的去了。”

“只要会开车就有办法,”秋霞笑了笑,“你等等,我给你想想办法。”

明芳听秋霞这么说,顿时高兴起来!他突然拉着秋霞的双手,两人原地旋转起了圈圈。他俩儿时经常这样玩,双脚蹬双脚,双手牵双手,然后一起朝一个方向用力,这样两个人原地就能旋转起圈来。旋转中,明芳突然感到自己相信秋霞胜过了相信自己,他觉得越来越难以把握住自己了。

重庆的夏天白天长,晚上要到九点才黑得下来。明芳本想开车送秋霞回家,秋霞说很久没有走过黄葛古道了,就一块走走从那下山吧。从林峰寺出来走过一段崇文路,他们走进了黄桷桠老街,老街过去满铺的青石板路己经换成了水泥路,两人感叹不已!时代的变迁又留下了遗憾。台湾作家三毛儿时的故居就在黄桷桠一条巷子里,那里现在开成了一家茶馆,在那小巷的尽头高高的用竹杆竖起一面锦旗,名曰“三毛故里”。站在黄桷桠通往古道路口那个转角处,可以瞭望重庆的渝中半岛。此时,太阳正挂在遥远的歌乐山巅,渝中半岛那些高楼大厦在落日黄昏里如画中一般。

“我们重庆最美了,”秋霞感叹道,然后拉着明芳的手嘻嘻一笑,说:“小时候我们跑到这边来耍,你怕我摔跤, 每次都用手牵着我走路!我还记得呢。”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个男子汉,应该那样啊。”

“现在你也是个男子汉啊!”秋霞停下脚步,深情地看看明芳说,“你还是个男人,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秋霞的目光自信又炽热,明芳觉得像一道光似的深入到他的内心深处,而他的内心此刻昏暗漆黑,这道光似乎能照亮它。

“工作的事我回家和父亲商量商量,”秋霞说,“我家里在出租车公司承包有一辆出租车,我父母都在照顾店铺上的生意,出租车白天晚上都是请外人在开。”

明芳点点头,感到一条大道正摆在自己面前,他往前走就是了!真这么简单?他不断地问自己。黄葛古道由青石板铺成,从山上往下走,古道沿途黄葛古树参天,遮天蔽日,就是在热天也会让人感觉凉爽,到了傍晚更是让人感觉到凉了。

秋霞突然喊道:“好冷!”

明芳放开她的手,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拥进怀里暖和,透过寸衫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温暖的身体。这时,天渐渐黑了下来。

没有几天,就有了消息。秋霞陪伴明芳去考了个出租车司机从业证,这样他就有资格从事这个职业了。考虑到明芳开车在城里找路方便,明芳还向父母要钱给明芳买了个智能手机。

“算我送给你的礼物,”秋霞看到明芳有点惶恐不安的样子说,“小的时候,你送过我那么多野花,我还没有回过礼呢!嘻嘻!”

明芳上前抱了抱她,眼眶饱含泪水,他用手擦了擦,向秋霞挥挥手,转身上车,开着一辆黄色出租车一溜烟走了。身后传来秋霞嘱咐的声音:“开慢点!安全第一!”

刚跑出租没有多少经验,他只好常往火车站跑,那里客多。他专门跑白天,几天下来按规定交了规费,每天能剩下二、三百块钱。他高兴极了,把钱都交给师父保管。师父看到明芳自己能挣钱了,也每天乐呵呵的。

转眼秋霞暑假要耍完了,明芳在秋霞临走的头天晚上请她上馆子吃了一顿饭,俩人约好第二天上午去她家里接她,然后送到江北机场去。第二天,明芳在机场停车场把车停好,刚要下车帮着秋霞取行李。秋霞说不用了,你去忙吧!秋霞刚下车,明芳透过车窗看到有个帅哥远远的朝这边跑来,还边跑边召呼着秋霞。

秋霞从副驾驶台那边的车窗伸进头来说:“我同学接我来了,我走了,你回去的时候开慢些哈,注意安全!”

明芳觉得自己傻了似的,像看电影那般目送着那帅哥有说有笑从秋霞手中接过皮箱,然后逐渐走远。明芳用手掌抹了抹脸,抹下来一掌的泪水。

有一天,明芳刚下班回到寺里,就收到一位女士打来电话问包车一天需要多钱?明芳告诉对方后,那女士约好时间叫他第二天一早到渝北回兴金山科技集团大门口那里去接她。说到金山科技,明芳就想到了是生产胶囊内镜的,在江北机场去接客人时,常有客人去那里,他们也常常在车内谈着胶囊内镜检查肠胃是如何的方便快捷。常常听到客人说胶囊内镜,明芳也挺骄傲的,毕竟这也是重庆的一张明片,咱重庆人的骄傲!

师父听说明芳第二天有包车,也挺高兴的,他叫明芳晚上就去斋堂把第二天寺里需要买的菜清点好,第二天早点去菜市买回来,然后早点出门去接客人。

第二天,明芳准时到达了金山科技集团大门口,然后给客人打电话。等了会,有两个姑娘一前一后从大门傍边一侧的路口向他走了过来。看清楚两人后,明芳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们?

“哈哈!没想到是我们吧?”杨梅拉开车门坐到了前排,看到明芳面红耳赤的样子,杨梅说,“不包你的车,看样子是找不到你了!”

“师兄,”李娟在后排坐好说,“师兄,你不知道,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哦。几次到寺里去,问你师父,他就说你跑出租去了,后来还是偶遇斋堂那位师父才问到你的电话的!”

“找我干啥呀?”

“想当面致谢啊!”

“哦,你们说那个事啊?那是应该的。”

“爷们!”杨梅伸出大拇指赞到,“我们走吧,到长寿湖。”

长寿湖明芳听说过,就是没去过,只晓得往沪渝高速长寿方向走。他用手机输入目的地,然后发动燃了车子。到了长寿湖,向当地人打听听说西岸沿湖公路老槽口那边的高峰岛上有野生的猴子、梅花鹿和孔雀后,杨梅就说去那里。到了高峰岛景区停车场,杨梅她们下车去买门票,明芳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想到:她们去玩她们的!我就在车上睡一觉好了。

明芳闭着眼睛习惯性地先省察了一遍从早晨到现在曾经出现心中的各种念头。他觉得自己心中的私欲杂念越来越难以克治剔除。特别是面对杨梅,他难以克制自己不去想像她那丰满的胸部、苗条的腰杆、圆圆的屁股以及白嫩丰盈的大腿。突然,一阵敲打声把他从思绪中唤回到现实中来。

“下来呀,”杨梅在车外喊到,“我们票都买好了!”

“你们去吧!”明芳摇下车窗,“我在车上睡觉。”

李娟上来拉开车门,杨梅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转过身去。李娟说:“我们把你当朋友了,你这么客气干啥?”

明芳只好下车。他们一行仨人沿高峰岛水岸边上的沙滩上往前走。湖岸边三三俩俩有不少的人在垂钓,而湖中群岛之间常常有野鸭从微波荡漾的湖面上冉冉飞起,飞着飞着,然后又一头扎进水里。岛上漫山遍地都是柑橘林,上面正挂着尚未成熟的果子。高峰岛上景点还真不少,有卧佛、塑有西南地区最大的“送子观世音菩萨”。在高峰岛码头,他们还碰到了一群人特别有意思,那群人围坐在一起调侃诗歌小说。明芳隐约听到一个那群人称之老蒋的眼镜说:“今年是我们巴茅草文学社成立三十周年了!所以召集大家齐聚在高峰岛上召开一个座谈会,请大家畅所欲言!”

明芳觉得好奇,本想多听一会,杨梅示意他离开,她说:“现在谁还玩诗歌小说啊,都奔着挣钱去了。”

“不要小看这群人,你看!”明芳转过身去说,“你看人家的穿着打扮,那是穷人穿得起的吗?”

“你心还细呢!”杨梅盈盈一笑说,“没想到你生活在深山老林里,这个都看得出来。”

“我们那里来的游客多的嘛,我本来就心细,看的人多了就自然晓得了。”

“下午我们去游泳吧!”杨梅突然兴奋地看看李娟和明芳说,“听说长寿湖西岸公园里边有个浴场。”

“还游泳呢,你又不会。”

“不会,你教我啊!”杨梅拉了拉明芳的胳膊,想撒娇好像又感觉到还未熟悉到那种程度,“学会了,下次掉进水里就不用人救了。”

明芳点点头,杨梅很高兴的样子。

“疗明芳,”杨梅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你师父把相片交给你没有?李娟给我俩照的那张?”

“收到了,可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你傻啊?”杨梅习惯性的扭扭腰,身材性感又迷人。明芳扭过头向湖的一角望去,这时正好一条小渔船从那里划过。

午饭时,李娟告诉明芳说,她和杨梅是同学。他们在一所民办大专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几个同学就自由组合做起了业余模特。遇到有商家搞活动、车展之类的,她们就去站台。

“站一天,累死了,”李娟说,“一天能挣个四、五百块钱!”

明芳想,师父说过这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占了这样就会失去那样。这两个姑娘人是长得漂亮,可学习成绩就那样了,只上了个民办学校。估计是人长得漂亮,受到的骚扰多了,分心多了才读书读不好的。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小学时同学们都以为他是和尚的儿子,经常嘲笑讽刺甚至打骂他,他的成绩本来蛮好的。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是不是有点同情我们啦?”杨梅说,“其实,想多挣钱机会多的是。”

“现在,白天我们去站台,”李娟接过杨梅的话说,“晚上我们就到KTV当公主,只陪唱不出台那种,一个晚上下来也能挣个七、八百。”

“为了挣钱,那种地方你们也敢去啊?”

“有什么不敢的?”杨梅说,“我俩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在乡下比这更苦。”

“也有客人手脚不干净,”李娟有些苦恼,“特别是喝了酒的人,他们有时候会乱来,找借口摸你……”

李娟看到杨梅努努嘴,没敢继续说下去。“那种钱不去挣最好了,”明芳说,“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了。”

“还不是你们男人太下流……”杨梅说了半句没敢继续往下说了。听到杨梅那样说,明芳想,的确是那样的,他觉得自己同样下流。下午两点多钟正是阳光最灿烂辉煌的时候,走路都会流汗的。热风从宽阔的湖面吹过来,因为湿气重像在蒸笼里。他们来到浴场,除了卖票的、卖泳衣的,整个浴场空无一人。游泳要黄昏那会才好,可他们来得远,就想在湖中洗个澡,然后早点回到重庆主城。明芳穿好泳裤出来时,杨梅他们已经等在湖边了。

“我们有点怕,不敢下水!”杨梅叫到,“你快点来!”

刚从屋里出来,阳光明晃晃的,似乎看什么都是模糊的。明芳来到两个姑娘面前,她们身体上散出来的热量似乎比阳光还夺人心魄。从清澈的湖水看下去,岸边的水并不深,明芳先下水,湖水仅淹到半腰。杨梅刚试着下水,因为怕一下子扑进了明芳的怀里。明芳措手不及感到震撼来袭,他慌张地看了看还未来得及下水的李娟,李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推开杨梅说到:“你慢点嘛。”

杨梅胀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又突然狡诈一笑,然后嘻嘻哈哈向明芳浇水。李娟也加入了进来,明芳假装招架不住,一下子钻进水里不见了身影。当他重新出现时,己经站在十米开外了。

“快点过来教我们啊!”杨梅娇羞地冲着他喊,“跑这么远干嘛?”

“你怕我们吃你啊?”

明芳还真有点怕走到她们面前去,他觉得不敢往她们身上看,他害怕诱惑。

“快回来啊!”

明芳只好又游到了她们身边。他做了几次试范动作,他叫李娟先试试。李娟试了试,呛了几口水,又试着游居然不往下沉水了。他叫李娟试着在浅水区游,不会有事的。杨梅四肢不协调,在水中乱划,她说她胆子小怕呛水。明芳只好用手托住她的下颌,尽量不让她吃水。李娟像很懂事似的,离开他们有十米远,她在那里反复练习。托住杨梅的下颌她还是要往下沉,明芳只好用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腰,让她身体成一字划水,划着划着他突然抽回了手 。杨梅挣扎着划了几下,身体还是会下沉。明芳手忙脚乱的又用手去托她,似乎碰到了不该碰到的地方。杨梅哈哈大笑,呛了几口水,一下子又抱住了明芳。明芳浑身突然一阵颤栗,原来杨梅握住了明芳证明他是一个男人的地方。

明芳他们回到重庆主城时,天都快黑了。把杨梅她们送回去后,他联系好开夜班的司机,然后把车交给他,自己坐公交回到了寺里。师父不在宿舍,估计又到外边纳凉去了。他心慌意乱的,急切地想向师父诉说最近所经历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粉身碎骨。师父接到他电话后回到了宿舍。他若有所思安静地听完明芳想诉说的一切。

“她不过就像一盘秀色可餐的菜,”师父站起来拍了拍明芳的肩膀,“而你又如饥似渴。人饿了就想吃饱肚子,吃饱了,再好的山珍海味都不愿意吃了。”

“这世上山珍海味可多了,”师父接着说,“你吃得完吗?今天是杨梅这盘菜,明天又是另外一盘菜!”

明芳若有所悟,觉得一个人最难以克制的就是来自于自身最原始的本能冲动,如果肉体没有需求,就不会产生渴望。

“人终有一死,在存活期间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求,有来自身体生成的,有来自后天观念习俗方面的,求而不得就会产生痛苦,得到满足后就会得到一时的快乐!周而复始直到生命终结,”师父说,“所以,要看轻心中那一点念想。你想嘛,得到了又如何,失去了又如何?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又何必那么看重?”

明芳理解师父所说的,可欲求而未得那种滋味真的让人难以忍受啊!这可是真真切切的。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师父接着说,“这句话看似有理,我实在是不敢苟同!平时有酒有肉的,还有那个“色”字、“财”字,如果贪得无厌,没有个节制,不知误了多人。所以,凡事随缘,不能强求!”

“而且这个缘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随的,人不是牲畜,不能由着性子来,今天喜欢这个,就上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就上那个!”

师父的这席话说得明芳面红耳赤的,他又想到了秋霞。

“晓得红脸就好!”师父殷切地望着他,“知道羞耻,这就是你的良心,晓得自己做错了,改正就是了。”

“以后她还会来找我的,”明芳问到,“我该怎么办?”

“那就是个火坑!难道你还想往里跳不成?”师父说,“把电话号码换了,她自然就找不到你了。她要找到庙里来,我劝劝她不要来找你了!”

听着师父的话,明芳又走神了。他又想到在长寿湖里,在水中杨梅和他调笑时那番情景。他想:或许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有一天傍晚,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明芳在上新街坐304公交车回南山,刚刚在林峰寺站下车,就看到杨梅一个人候在那里了。他装着未看见的样子正要走开,杨梅一个箭步跑过来拉住了他。

“躲我干嘛?我又不是魔鬼!”杨梅又哀求说,“找个地方,我们好好聊聊吧!”

那天师父的一席话,还真让明芳觉得杨梅是个妖孽,是来诱惑他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明芳有些畏惧感,“有什么好谈的?”

“我又不吃了你,”杨梅笑道,“就随便聊聊。”

明芳只好带她走进了一条林荫小道,小道的尽头有一处亭子,亭子周边都是参天古树。那时太阳还未落山,阳光从林荫的缝隙照了进来,恰似星光点灯。亭的柱子之间由水泥做成的座椅相连,他俩在亭子里边坐了下来。

“你莫看我平时嘻嘻哈哈的,”杨梅说,“我也是个苦命人,我常上庙里给菩萨烧香,就是想祈求菩萨保佑我!”

“小时候我父母就到沿海打工去了,他们每年春节回来一次,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杨梅接着说,“爷爷奶奶又没文化,读书从来没个人管我。高三那年有一天放学晚了……”

说到这里,杨梅哭了起来。

“那个时候天都黑了,在回家的路上,在一块苞谷林边,我被一个男人拖进去给……”杨梅抽泣起来,明芳觉得自己的心都紧了。“从那以后我就自暴自弃起来,读书也不上心了,我恨我的父母!他们就没有管过我!”

“你没报案抓那个人吗?”

“黑灯瞎火的,我知道是谁啊?”杨梅说,“这种事情能传出去吗?我今后还能嫁人吗?在乡下发生这种事情,口水都能淹死你!”

“后来,我还担惊受怕了大半年,我怕因此怀上了孩子!”

明芳叹了口气,用手拍了拍杨梅的臂膀,表示安慰。

“还好,没怀上。”杨梅继续说,“后来,由于成绩不好没能考上大学,正好一家民办学校来学校招生,我就去读了,他们招生又不看你成绩的。读了两年出来,学校的文凭社会上又不认可,所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就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你不晓得,社会上那些男人,特别是在KTV里,一个个的如狼似虎,遇到我这样的女子,就想把你吃了。”杨梅抹干泪水,“调情可以,我是绝对不会让他们碰的!”

“直到遇到了你,你从小到大生活在深山老林,你和他们不同,”杨梅看似有些深情地望着明芳说,“而且,你还救过我。我想啊,是菩萨来保佑我来了,让我遇到了你!我就想找一个你这样的男人。”

明芳低头不语一会,突然对杨梅说,“我也是一个下流的人,没有你想像的那般纯洁!”

明芳的这句话,让杨梅惊了个目瞪口呆。

“我已经经有女朋友了,”明芳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本不该来召惹你的!”

“我不信!她在哪里?”杨梅突然激动起来,“知道我被……看不起我了吧?”

明芳不知道如何解释,闷闷地坐在那里。杨梅不再问他,起身一个人走了。

到了九月底,重庆的天气逐渐凉爽起来。一两个月下来,明芳开着出租车几乎跑遍了重庆主城的大街小巷。由于业务逐渐熟悉,交了规费每天剩下的钱也多了起来。每天虽累却也感到很充实,他觉得想像中的、未来到的美好生活给他开了一条缝。秋霞平时很少联系他,他也不去招惹她。从小他就觉得自己配不上秋霞,更不用说现在了。自己几乎一无所有,可秋霞家道殷实,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明芳常常想,她是不会看上他的,尽管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还那么融洽。

有一天傍晚,在近效一条偏僻的街上,明芳送完客人正往主城区回赶,由于交车的时间快到了,他把车开得快了一些。在他车前十多米远的人行道上,有个小孩从左边一侧迅速跑到右边一侧。看到公路人行道上再也没有行人,他踏下油门快速冲了过去……

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他没预料到那个小孩又折回来往回跑,结果惨剧就这样发生了。明芳哆嗦着走下车去查看,那小孩倒在了血泊中……他顿觉天旋地转一下子昏迷过去。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里,正打着点滴。床边站着个警察还有他的师父和刘居士。师父焦虑不安地看着他,一直唠叨着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警察详细询问了事发经过,然后写着笔录。最后,警察说,“无论是什么原因发生的,都错在你,因为你是在人行道上撞了人!”

师父问:“会怎么处理啊?”

警察说:“按你们出家人的说法,他杀生了,这个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明芳听到警察这样说,又昏了过去。

出院时,明芳被警察带到了江北交巡警支队,因为涉嫌刑事犯罪被拘留起来。说是拘留,警察文明执法也没有给他戴手拷,就是让他呆在会议室里,不准离开。明芳自感罪业深重,自责不已,不管怎么说,一个年轻的生命是自己断送的!他悔不当初,当时就为了抢那么一点短暂的时间,千不该!万不该!时间长了,明芳觉得天天这样自责、悔恨也不是个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不再胡思乱想了。为了打发时间,明芳除了静坐念佛,还把《心经》、《大悲咒》背得个滚瓜烂熟。特别是背诵《心经》,在背诵的过程中他感觉到了身体似乎有了变化:平时昏昏沉沉的脑袋逐渐变得清亮起来,整个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沉重了,变得轻松起来。清明在躬的感觉真好!他想,这俗世的纷纷扰扰太多,出去后干脆出家做个和尚算了!明芳对自己有了这样的想法,感到特别的欣慰!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检查院提起公诉,法院的最终判决书下来了。明芳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在监外执行。回去那天中午,刘居士开车来接的他,然后送他回到了林峰寺。

师父站在在寺庙大门外,正等着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师父迎了上来,并向刘居士点头致意,表示感谢。

“先回家好好休息。”师父对明芳说,然后转身去送刘居土。

明芳回到宿舍后,倒头便睡。他觉得自己身心疲惫到了极点。

第二天一早,师父陪着明芳去社区矫正管理教育服务中心报到。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要求明芳每周上交一篇,关于思想改造方面的报告材料。

“还有,”那个叫汪姐的人说,“每周必须参加义务劳动八小时,你就在林峰寺里扫地吧。”

“监外执行,总比坐牢好!”汪姐说,“两年内,不能擅自出远门,换了居住地必须打报告经过批准才行……”

听了汪姐一席话,明芳觉得无形中,有一套枷锁拴住了自己。

“凡事总要往好处想,”在回去的路上,师父对似乎闷闷不乐的明芳说,“总比坐牢好!总比坐牢好。”

到了晚上,吃过斋饭,方丈大师示意师父和明芳留下,并问他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师父沉默了很久,有些迟疑地说,“他还年轻,我还是希望他在社会上能找个正当的职业谋生。”

开了两个多月出租车,就遇到这么多麻烦事,再踏入社会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折腾正等着他呢!想到这里,明芳说:“大师、师父,现在我就想图个清静。让我跟着您们学习佛法吧!”

“可以啊,”方丈大师说,“但不是跟着我们学,要学就到达摩道场,长寿菩提山菩提寺去跟德升大师学习吧。”

师父又沉默了一阵,他老人家好像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叹了口气,拉着明芳的手说:“也不知道你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非要这辈子来还。你现在犯了事,正在服刑期间,出去找个事做,估计也不太容易……”

“就按大师说的做吧,”师父握住明芳的手,“多积点德,或许能把上辈子带到这辈子的孽障给消了。”

“那我晚上回去写申请,申请居住地迁移!”明芳说,“我也确实无脸留在林峰寺了,给师父们脸上抹黑了。”

明芳突然跪在地上,向他的师父和方丈大师瞌头。他的师父捂着脸流下了两行热泪。

等了半个月,明芳递上去的申请才得到南岸区司法局的批准。到长寿菩提寺前的头天晚上,方丈大师亲自主持了明芳的剃度仪式,并取法名叫:慧明。

第二天一早,慧明由师父陪同坐304路公交下山,在上新街转乘轨道交通6号线到红旗河沟客运站,然后再从那里乘车一个小时左右,来到了长寿区。他们先到区司法局去报到,后又到了菩提街道社区矫正教育服务中心报到。服务中心指定他每天参加义务劳动一个小时,就是和其他保洁人员一起,清扫上菩提山菩提寺那条称之为“万寿天梯”、由石头铺成的山路。

“你平时都住在庙里,”社区服务中心那个工作人员说,“每天出来扫地也方便。和其他地方一样,每周你要到我们这里来签到,并交一篇思想改造方面的心得体会。未得到批准,不得擅自离开居住地区,否则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自己负责。”

办完事,他们徒步来到了菩提山下。菩提山就在长寿城区边上,几十平方公里的平坝上,陡然矗立起这样一座独立的山峰,显得格外的雄伟。一千多年前,达摩大师在此筑巢修行多年,因此,菩提山菩提寺也被称为“达摩道场”。德升大师派来的觉远师父,己经等在山脚下了。

“阿弥陀佛,”觉远合掌迎了上来。他说,“住持安排我来接你们。”

“阿弥陀佛,”慧明师徒二人合掌道。

慧明看到山高路陡,转过头对师父说,“师父!你还是不上去了,你年岁大了,还是早点坐车回重庆吧!”

“也好,”师父点点头说,“自己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跟着师父们学。师父有空会来看你的。”

慧明突然跪在地上连连向着师父瞌头,哭道:“师父的养育之恩,只有来日相报了!请您保重好身体!”

师父扶起慧明,师徒二人抱在了一起。看着师父的背影逐渐远去,慧明才转过身来。他抬头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山路,突然想到了诗人屈原的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慧明都到菩提寺一个月了。每天和师父们一起做完早课,他就会拿着一把自制的扫帚和一根口袋,走出山门殿来到万寿天梯扫地、捡起游客丢在路上和路边上的垃圾。慧明年轻、人又长得帅气,还温文尔雅,还是个和尚,还天天扫地,上山来的游客都特别好奇,特别是那些来游玩的小姑娘更觉得稀奇,常常拉着他合影。慧明心如止水,似乎已把荣辱抛在了身后,把扫地当着一种修行。他常常在心中默默念道:“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 ,人人都把心地扫,世上无处不净地。”

让慧明没想到的是,他很快成了网络红人。慢慢的有很多游客慕名前来,找他合影签名,他都以平常心应对。电视台也来采访他,被他婉言谢绝了。

有一天,他正低头在路边捡拾枯叶。突然有人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袈裟,他以为又有游客找他留影来了,就说:“请稍等。”

那人又用手扯了扯,还不松开的样子,他只好站起身来。

“原来躲在这里来享清福来了,还骗人家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杨梅和李娟,慧明想,她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都成网络红人了哦,”李娟做了个怪相,“不看微信不知道,一看就被吓一跳!”

“阿弥陀佛,”慧明竖起右掌:“我叫慧明。”

“连名字都改了啊?”杨梅一拳打在了慧明胸上,“年年轻轻的就出家,你疯了吗?”

“阿弥陀佛,”慧明转过身去,又弯下腰去捡拾枯叶。杨梅有些堵气地坐在石梯上,李娟则乖巧地过来和慧明一块捡叶子。这时,突然一阵强风吹了过来,树上的黄叶纷纷扬扬。

“我就那么可怕吗?”杨梅在身后说,“吓得你出家当了和尚?你说话呀!”

“跟你没关系,”慧明说,“我开车出事了,我正在服刑。”

“啊?”李娟惊得站了起来。

“我开车过人行道时不小心撞死了一个小孩,”慧明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我罪大恶极!”

傍边坐着的杨梅用手捂着脸,泪水从她的指缝间,一滴滴掉了出来。

风吹黄叶飘,不大一会满地又是一片黄叶。杨梅问慧明:“被判了几年啊?”

“两年,监外执行。”

杨梅拾起扫帚,把落在石梯上的落叶扫到了一边。“出了家的和尚也是可以还俗的!”她说,“我等你两年。”

慧明默默不语,和李娟一起用手把杨梅扫成一堆的黄叶装进口袋里。

“我等你两年,这两年我努力挣钱,”杨梅接着说,“到时候你就还俗,我们到时候去开一家小超市,我都到处打听过,开超市能挣钱的。”

“你不用等我,”慧明站起身来,“事事难料,有合适的人你还是……”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喜欢。”慧明觉得自己是个出家人,不能妄语,他勇敢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感情。他觉得自己已心无挂碍,人也变得真诚起来。他恳切地对杨梅说,“喜欢归喜欢,能不能在一起,这个得靠缘分。”

“我们不是有缘吗?不然,我们怎么会相识?”

“可我决心已定,”慧明说,“我现在就想图个清静,我想远离尘世那些纷纷扰扰!”

“胆小鬼!胆小鬼!”杨梅把扫帚往地上一丢,突然小跑着往山下跑去。李娟向慧明挥挥手,追杨梅去了。

望着杨梅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慧明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低头又拾起叶子来。

有一下午,德升住持急冲冲找到慧明说,“林峰寺那边打电话来说,你师父突发疾病快不行了,叫你赶紧回去!”

慧明顿觉晴天霹雳,天旋地转。

“他现在在哪里?”慧明哆嗦起来,“他们没把他送到医院去吗?”

“已经送到五院去了,”德升递给他一些钱,“赶紧回去!”

慧明用德升住持的手机,向菩提社区矫正教育服务中心打电话说明原因。对方同意他请假,叫他回来后再补上假条。重庆市第五人民医院就在南岸区的涂山路上,在轨道环线涂山车辆段附近。他开出租车时,常在那个地段跑,熟悉得很。回到重庆后,他很快找到了那里,然后到护士站打听他师父所在的床位。方丈大师和其他师父们都在那里。

“你师父快不行了,”方丈大师对他说,“赶紧和他说说话。”

师父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脸色苍白。听到慧明到了,他睁开双眼,眼里闪烁着慈祥的目光。他的双唇微微张开,慧明握住他那已经冰凉的左手,把头伸了过去。

“师父……要走了……”师父断断续续地说,“秋霞从小和……你一起长大,如果她爱你,她就会来找……你,那个……时候,你就还俗吧!毕竟……找方丈……过来!”

明芳给方丈大师让开一个身位,方丈大师凑过头去,边听边点头。突然,他看到方丈大师伸出手在师父的脸上抹了抹,然后念起了“往生咒”。

师父已经飘然离去,慧明把头埋在师父的胸上,觉得泪水川流不息。他突然感到,在这世上他再也没了依靠,就犹如沧海中的一粟,今后只好随波逐流了。

慧明料理完师父的后事,一个星期后回到了长寿菩提山菩提寺。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腊八节”。“腊八节”的头天晚上,寺里就来了很多居士,他们和斋堂的师父一起忙上忙下准备第二天的腊八粥。明芳起了个早,随德升大师到了大雄宝殿,按例这天要做一场法事,要持咒念经。做完法事,慧明正准备离开时,突然看到了秋霞跪在佛前的莲花垫上。他走上前去,看到秋霞正闭着双眼,脸上默默的淌着泪水。

“秋霞!”他喊道,“秋霞!”

秋霞站起身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慧明慌忙跟了出去。他们来到了寺庙大牌坊外边的梳心亭。那天是个雾天,梳心亭本是个瞭望风光的好地方,可此时的“梳心亭”在云天雾绕中,也若隐若现。

“你为什么要出家?”秋霞说,“你想到过我吗?”

“我想过,”慧明感到很难为情,“我觉得我配不上你……还有,那天在机场,那天不是有个你的同学来接你吗?”

“你就那么爱我?”秋霞说,“亏我们从小一块长到大,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慧明默默无语,他又想起了师父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几个月前,当我听到我父亲说你已经出家的消息时,你知道那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慧明沮丧地看着她。

“难过了几天。”秋霞破泣为笑,“我也想通了!后来……再后来,我就答应了他对我的追求,就是你看到的那个人。”

“阿弥陀佛,”慧明合掌道。他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心中也坦然起来。

“他正等在山下呢,”秋霞用手摸摸慧明的胸膛,“从今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的妹妹吧。”

两人相对一笑,突然拥抱到了一起。

两人分开后,秋霞准备要走。慧明取下挂在颈上的佛珠挂在了秋霞的颈上。

“今后难得再见上一面了,留下作个纪念吧!”

秋霞点点头。慧明随后坚持要送她下山,她也未拒绝。来到山下的公路边,她那个同学正站在一辆轿车傍,正等着她呢。走在前面的秋霞突然停了下来,她突然转过身来抱住慧明,慧明看了看她那个同学,他站在那里镇定自若。慧明推开秋霞,秋霞流着泪捂着嘴扭头走开了。慧明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此刻的菩提圣山,还是在云雾缭绕中。唯独山巅上那座矗立的宝塔,被东方已经升高的太阳照耀着——正闪烁着圣洁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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