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醒来时,阳光透过窗户已经照到了梳妆台上,林萌里传来的鸟鸣,仍然清脆婉转。天刚刚亮,兰花就被嘈杂的鸟鸣声吵醒了,只是觉得身上软绵绵的,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昨晚上,她给陈生说,她已经出来半年了,想婆婆了。陈生说工地上正在搞决算,没有空陪她回家,让她回家的路上小心点,还拿了两千块钱给她,让她给婆婆买些她喜欢吃的东西带回去。
来到楼下厨房,看到锅里温着两个包子和一碗菜稀饭,她用手探了探。重新盖上锅盖后,她打燃了天燃气。不大一会,锅里就咕噜咕噜响了起来……昨天下午,她给陈生妈说想上街买两件衣裳,就离开公司从黄泥塝坐轻轨来到了涂山路上的市第五人民医院。经过尿检,当医生说她已经怀上孩子后,她当时就哭了。从上个月开始,她和陈生住在了一起,可每次同房他们都采取了避孕措施的。
平时,她都是和陈生一块起床的。洗漱完毕后,陈生就上街去买早餐,因为她喜欢吃祟文路上那家铺子的酱肉包子,他就得走两公里路去买回来。陈生的父亲平时天刚亮就起床,他爱吃麻辣小面,从不和他俩一块吃早餐。每天清晨,他都要到街上那家名叫“来一碗”的小面馆吃小面,然后,才到古道去做他的小买卖。
一个月前,政府才把装修完毕的房子移交给了他们家。说是装修,其实就是把房子的外立面进行了一些装饰,使房子的外观更像古建筑罢了,屋子里是一点都没动的。
吃包子时,兰花突然感到了一阵心酸,任凭泪水流进了两个嘴角,喝稀饭时,都感觉到了咸咸的味道。吃罢饭,她回到楼上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出门了。过了黄桷桠口,再往下走就是浓荫密蔽的黄葛古道。整条古道沿涂山一个山涧盘旋而下,由青石板铺成。山涧一侧的悬崖峭壁上,长着许多像虬龙那般的黄葛树。古道宽阔约有五六米,在沿途靠山一侧转弯的地方,更宽阔一些,陈生他爸,就在半山腰这样一块坝子的里侧搭了一间门板房,房前用彩条布搭了一个遮雨棚。兰花来到那里时,看到他坐在一把滕椅上和一个上山的游客吹牛。
“叔,我今天回家去看看婆婆,”兰花说。“叔,晚上回家,你就在外面吃了回去吧。”
“哦,你今天回去啊?”陈生爸在烟柜上拿了两瓶矿泉水。“带两瓶在身上,口渴了喝。”
“叔,一瓶就够了。”
“嗯,想家了吧?”
“挺想的,”兰花说。“我都出来半年了。”
“那你路上小心点。”
“嗯,叔,那我走啦。”
古道靠山坡一侧,从山上到山麓漫山遍野都是香樟树,虽然已经过了盛夏时节,从林萌空隙照下来的阳光还是让人感到灼热。兰花躲着梯坎上那些光斑走,从山涧那边,不时有徐徐凉风吹来。昨晚上她已经想好了,这次怀孕并打掉孩子的事,得瞒着陈生,决不能让他心生疑惑。尽管陈生并不是她之前想象的那般优秀,可他是真心实意待她的,也是很心疼她的。嫁给这样一个城市男人,对一个农村姑娘来说,也就心满意足了。兰花摸摸肚子,在一级石梯上坐了下来。透过林荫的空隙,可以看到沿山修建,内环快速路上那些疾驰而过的汽车和更远以外沿长江两岸修建的那些高楼大厦。那些现代化的建筑,沐浴在阳光中,令人眼花缭乱,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可到了晚上,却又是金壁辉煌,如梦如幻那样的感觉。每一次在古道上,看到这座辽阔的城市,兰花都会心生畏惧,对她来说,面对这么大的城市,就像面对一座迷宫一样。兰花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朋友圈找到了一个标注成“李哥”的人,给他发了条信息过去,说她怀孕了。不大一会,她收到一个转帐过来的微信红包,打开一看,里边有五万块钱。这个人还蛮大方的,她这样想着,就收下了。
“对不起,你还是上医院把孩子拿掉吧,”对方又发来一条信息,“我出差在外,不能陪你去了。你找个朋友陪你去吧。”
兰花以为对方还会给她发来信息,可等了几分钟,也没见到下文,她就回了条信息过去:今后,我再也不会到你家里来做清洁了。再见!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发完这条信息,她又感到了些许失落,于是她把头埋在了膝盖上……可一想到陈生,她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羞耻,越是这样想,她就越感到伤心。就在这时,陈生打电话来了,问她出门没有?她控制不住自己带着哭腔回答说,已经出门了。
“你怎么在哭啊?”陈生问。
“走路不小心,闪了脚了,”她说着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现在没事了。”
“那你一路小心点,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嗯,那我挂电话了。”
挂掉电话后,兰花也冷静下来,对刚才自己的失态,也大吃一惊。那不过是一次偶然,没想到,就让自己上心了。她又打开微信,把那个名叫李哥的人删掉了。他是不会在乎自己的,可一想到他有可能重新加自已做朋友,她又忐忑不安起来。他才是真正的城市人呢,看上去风度翩翩,住在别墅里,家里还有书房,书房里还挂有他的字画,书厨里还有几本他写的几本书……他岁数还那么小,才三十出头。可陈生呢?在工地上晒得黑不溜秋的,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在城里买一个平方的房子呢……
从爷爷那里出来时,在岔路口,兰花看到刘婆婆正在擦饭桌,就站在那里打了一声招呼。
“兰兰,这么晚才去上班啊?”刘婆婆问。
“今天不去上班啦,”兰花说,“我今天回老家,回去看看婆婆。”
“哦,想家了吧?”
“是啊,都出来半年了。”
“那你什么时候和陈生结婚啊?”刘婆婆问。“到时候别忘了请我这个媒婆哦。”
“怎么会忘记呢?”兰花说,“到时候我们把你老人家当菩萨一样供着。”
“哈哈,才出来半年,也学得油腔滑调了。”
“嘿嘿,婆婆,那我走啦,”兰花朝她挥挥手。“我还要到四公里去赶车。”
“好,那路上小心点。”
二
在回涪陵白涛的高速公路上,兰花给一个名叫陈芳的高中同学打去了电话,她是白涛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医生。上次做人流手术,她就是去找的她。她俩是无话不谈的闺蜜,彼此之间都是没有秘密的。
“你在上班吗?”兰花问。“我有事找你。”
“哈哈,你找我就没好事,”陈芳在电话中说,“是不是又怀上什么人的‘野种’啦?”
陈芳的话让兰花真的生气了,她说:“不和你说了,到了白涛我就来找你。”
兰花看着窗外那些疾驰而过绵延不绝的丘陵,就觉得自己像一条不谙世事的小母狗,在一个阴暗角落,被一条突然出现的野狗给上了……这样想着,禁不住流下泪来。也不知道这段时间怎么了,就是做梦,也是常常梦到深山峡谷,还有总是走不出来的深山老林,自己就是一条在森林中徘徊的小母狗啊!可有时候又梦到自己是一朵散发着幽香,长在坡上的小兰花……回过神来时,兰花看到身边的中年妇女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就急忙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踏进医院门诊的大门,兰花就闻到了一股药水味。陈芳说她在门诊大楼妇科坐班。来到妇科,刚刚坐下,陈芳就问她怎么回事。这时,兰花已经决定把真相当作秘密永远藏在心里了。
“和男朋友同房,不小心就怀上了,”她说。
“那你不是来做手术的了,”陈芳笑了笑。“想我了吧?”
“我想拿掉孩子。”
“你不是说?”
“可来得不是时候啊?”兰花说。“我和他才耍了半年,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把婚给结了。”
“你可要想好啊?这种事情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芳,我都想好了。你放心吧。”
“你也是的,”陈芳说。“既然不想要孩子,就该小心点啊!手术做多了,会影响身体健康的……”
“不怕,不怕,我们山里人身体健康着呢。”
陈芳低头填好了一张单子,让她去楼下把费用给缴了。
“不缴不行吗?”兰花开玩笑说,“有你这个熟人在,我还需要缴钱吗?”
“去去去!”
陈兰给兰花做的是无痛人流手术,大约花了半个小时,就从手术台上下来了。由于局部麻痹,刚下手术台时,兰花的下身动弹不得,陈芳伙同护士把她抬到了推床上,然后推到了一间病房里,抬到了一张病床上休息。那时,已经到了中午,陈芳出去用完午餐后,给她端来了盒饭。
“兰兰,中午将就吃吧,”陈芳说,“晚上回到家,让你婆婆给你炖一只老母鸡。”
“下午,我能走吗?”兰花问,“上次不是让我住了一晚吗?”
“这次没事,上次那是你流血过多,是留院观察。这次没事,那个小东西才刚刚‘坐床’,上次那个小东西多大啊。”
“这次没流血?”
“有啊,太少太少的啦。”
这时,兰花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她瞄了一眼,看到是陈生打来的。让她没想到的是,陈芳拿起电话,接通后骂起陈生来。
“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的男人啊?兰花怀孕了,你还把人家支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手术!也不陪陪她!你还是男人吗?”
陈芳说着说着,把电话递给了兰花。陈生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兰花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了,就挂掉了电话,把脸埋在胳膊肘里抽泣起来。
“怎么啦?我不就说了他两句吗?”陈芳说,“你致于这样吗?”
“呜呜……我没告诉他……”
“你这个傻丫头,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和他没关系……呜呜呜……”
“你没告诉他,就和他没关系了吗?”陈芳说,“既然是他的种,他就得负这个责任!”
这时,陈生又打电话来了,兰花擦了擦眼睛,接通了电话。陈生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她也不知道。
“……这个月例假没来,我昨天上医院检查才知道的,”她说。“手术已经做了,已经没事了。”
“你也太草率了吧?”陈生在电话里说,“你要拿掉孩子,为什么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呢?”
“我们不是还没结婚吗?”兰花说,“这让别人知道了,还不……”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陈生就挂掉了电话,兰花又把头埋在胳膊肘里。
“要说,这件事情也要怪你自己!”陈芳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不和他事先商量呢?你也太……谁受得了这个啊?”
听到陈芳这样说,兰花感到自己不能为这事太纠结了,不然迟早都会露出马脚的。陈芳知道了倒没有什么,可如果自己太纠结,在陈生面前露馅就什么都完了。虽然在她心里,陈生并不是理想中她要找的那个男人,可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就凭这一点,把后半辈子托付给他,也是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当抬起头来时,发现陈芳已经离开了房间。她有意识动了动两条大腿,发现可以动了。这时,陈芳又拿个纸杯走进屋来。
“喝点热水吧,”陈芳说。“还歇会。”
“我怕晚了,不好坐车。”
“坐不到车,到我家好了。”
“我这个样子怎好去你家呢?”兰花说着,把腿移到了床边,然后一只手扶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噫?还好得快呢,真的没事了。”
陈芳放下纸杯,扶住了她的胳膊,“能站稳了?”
兰花试着迈了一步,说道:“没事了。”
陈芳松开了她的胳膊,又把纸杯递给了她。兰花喝了两口,把纸杯搁在了床头柜上。
“芳,谢谢你啦!”她说。
“尽说些见外的话,”陈芳说。“再坐会再走吧,多休息会,精神总要好一些。”
“嗯。”
兰花说着,就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时,陈生又打电话来了,问她在哪家医院。
“我在白涛呢,一会儿就坐车回家了,”她说。
陈生也没多余的话,她刚把话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三
在回大木花谷的峡谷地带,看到路边的梨树、桃树、杏树挂有果子,面的司机就停下车子,让乘客去采摘。看到兰花坐在副驾驶室里不动弹,他说道:“过不了多久,就都掉了,多可惜啊?你怎么不去摘啊?我好心好意停下车来……”
“我家后山多的是,”兰花说。“每年都卖不完,又吃不完。山里人谁稀罕这个啊?”
“姑娘,你家住哪里?”
“青龙湖那边。”
“哦,那个地方我知道,果子多。”
“师傅,跟你商量个事,到了大木花谷,你再送我到青龙湖加多少钱?”
“五十。”
“这么贵?”
“还别闲贵,”司机说,“一个来回光油钱都不少。”
“好吧,五十就五十,那就说定了。”
“好呢,”司机应着,把头伸出了窗外。“差不多就行了,上车啦!”
几个乘客,嘻嘻哈哈提了几包果子又回到了车上。一个中年妇女递了一个桃子给她,兰花说了声谢谢,就收下了。兰花低头看着手上的桃子,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羞红了脸……那天,要不是张姐家里有事,请假没来,她就不会替她去金开大道李哥的别墅里做清洁,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做完清洁,浑身是汗,衬衣都打湿了,一时糊涂就在他家洗漱间洗起澡来。她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会回来啊?她还记得,门打开时,他茫然又震惊的神情……慌乱中,她都不知道捂住什么部位好了。那时,他就像一头兴奋的狮子冲上前来,拦腰抱着她就往外走,无论她怎样挣扎,最终还是成了他嘴里的羔羊。事后,他就是那样夸奖她的,说她身上有两个水蜜桃,还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说里边有三万多块钱,密码是123456……他还主动加了她的微信,说今后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找他,凡事他都搁得平……而陈生这个傻儿,都和她处那么长一段时间了,都还没动那样的心思呢,要不是她感到自己对不起他,在一个周末暗示他去买避孕套,他还真守着她到新婚之夜那天晚上呢……想到陈生这方面的痴,兰花觉得他的这种老实,也是对她一种真心的表现。就冲这一点,陈生也是值得托付的,只是自己太对不起他了,尽管自己也是迫于无奈。她还记得陈生来相亲时,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他并没有计较她在涪陵城里上班时那一次上当经历,他当时选择不计较,并作那样的表态,在她现在看来都是挺正常的。可这次不同,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向他坦白的。谁知道他会怎样想?尽管错不在她,说不定他会愤怒得像头狮子,说不定还会去找那个李哥……那样的话,就会闹得不可收拾了。拿定主意后,她感到自己就得假装这个拿掉的孩子是她和陈生的了,而且还要真的这样想才行,只有这样才不会在陈生面前露出破绽。想到这里,兰花突然把手中的桃子扔到窗外。
“姑娘,你怎么扔了啊?这么好的东西……”司机说。“辜负了人家一番好意。”
“在蒂心我看到了一个虫眼,”兰花说。
这时,从身后又递了一个桃子过来。
“姑娘,这个桃子没有虫眼。”
“谢谢,我不要了。”兰花说,“我家里多着呢。”
面的刚走进武陵山脉,兰花就发现覆盖在山上的森林经过炎热的夏季,不再像春季那样看上去翠绿茂盛了,而是黑沉沉的黝黑一片,显得庄重肃穆。每天,森林里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故事呢——那些蹲在树桠上贪吃果子的猴子,常常会为一个果子嬉戏打斗;生性多疑胆小的兔子总是窜来窜去的;行走在林中的山羊总是在寻找未被树荫遮挡的开阔地带,只有常被阳光照射的地方才会长着青草;而那些挂在树上的蛇,总是令人生畏……想到蛇,兰花又联想到了李哥,他不就是像森林一样的城市里悬挂在树上的蛇吗?不然,怎么会让她感到了畏惧并且伤害到了她啊?就算她不对,私自在他家里洗澡了,如果他是个正人君子,就是看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也是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的,可他当时就像一条饥渴难耐的蛇,在那一瞬间就竖起了高昂的头,张开了血盆大口……城市里那些高楼大厦,密密麻麻的,多像这森林的树啊?兰花想,每天发生在城市里的故事,肯定比这森林里的故事多,还要更加惊心动魄,一幕接着一幕在演啊演,永远都没个尽头……想到这里,兰花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看了看,通讯录上已经被她删掉的李哥并没有申请加她。这个绝情的人!一种失落感在一瞬间又变成了愤怒,然后又变成了悔恨。她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接受了对方转给她的那五万块钱,就推想在他看来就是达成了共识,完成了交易了。是的是的,他一定是这样想的!而自己当时想都没多想,就接受了他转来的红包,这有多傻啊?可是……难道自己还要和他继续纠缠下去吗?那陈生怎么办?他多可怜啊……兰花突然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大叫了一声“贱!”
她的这个举动吓坏了司机,他急忙来了一个急刹车,身后的乘客也哇哇叫了起来。
“姑娘,你怎么啦?”司机问。
“别是得了失心疯吧?”有个乘客说。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一个女乘客问,“姑娘,凡事往开处想啊!”
听到大家议论纷纷,兰花用手捂住了双耳,她对司机说:“走吧,我没事。”
司机又挂上了档位,踩下了油门。看着车沿着白生生往上盘旋的水泥公路缓慢、艰难地走着,兰花感到自己的人生也正好处在爬坡上坎的阶段。能顺利爬过去就好了,她想。
四
快到家时,兰花看到公路两边的油菜籽都成熟了,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十几棵长在田埂上的桃树和梨树上都挂满了果子。听到里村那边放着哀乐,心想,也不知道谁家的老人过逝了。车子在她家院坝调的头,看到白色面的吐着青烟疾驰离开后,她才发现几只小狗在黄毛的带领下,摇头摆尾来到了自己的面前。身子虚弱的她,并没有急着回到敞开着门的家里,而是蹲下身子抚摸着活蹦乱跳的几只小狗来。一只小狗憨头憨脑总想爬上搁在地上的挎包上面去,她扶了扶它的屁股。
“你这个害人精!你还晓得回来啊?你早不回来,迟不回来?是回来看我们家出洋相的吗?”
那妇人的声音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震惊中,兰花站起身来。看到是朱二娘在骂自己。
“大婶,关我什么事啊?”兰花说,“这半年我都在重庆……”
“怎么不关你的事?我家猪儿,要不是天天上山林里找你,怎么会掉进陷阱里被竹刺活活刺死?你这个害人精!”
“是他自己……”话还未说完,兰花看到黄毛咆哮着朝那妇人扑去。“快回来!别咬她!”
黄毛停了下来,仰望着那妇人汪汪叫着。
“狗仗人势!狗仗人势!”那妇人怯生生顺着公路走开了。“老子现在不得空,要去请阴阳先生,空了再来找你算帐!”
“朱二娘!你别走啊?要算帐来找我啊!”
听到声音,兰花看到婆婆蹒跚着,小跑了过来。
“朱二娘!你刚才说的,那叫人话吗?欺负到我家兰兰身上来了……”
朱二娘并没有回过头来,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油菜丛中。
“婆婆,别理她,”兰花说,“村里就数她横竖不讲理了。”
“兰兰,你怎么回来了?你爷爷呢?”
“爷爷还要上班呢,让我回来看看你,”兰花抱住婆婆爱了爱,然后搂着婆婆提着挎包往家里走。“婆婆,我在白涛给你买了几包你爱吃的冰糖。”
“孝顺孝顺……”
回到屋里,兰花说:“婆婆,我太累了,我上床睡一会。我想吃老母鸡了,你杀一只,让我补补身子吧。”
“好吃,鸡还在生蛋呢。”
“要不,就杀只公鸡吧?”
“你去睡吧,晚上弄好了我叫你。”
“婆婆真好。”
兰花又抱了抱她,从挎包里取出几包冰糖来搁在了桌子上,然后上楼睡觉去了。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兰花梦到猪儿了。他不再痴痴呆呆,一脸神清气爽,神态自若的的样子,看上去还十分聪慧。他对她说:终于找到你啦。接着梦里出现了挂满露珠,粉红色一大片盛开的桃花,她感觉到了潮红一片,在一阵惊魂未定中醒了过来……听到楼下有人在说话,好奇的兰花似乎忘记了自己中午才做过手术,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就跟来了例假似的,身体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虚弱,下床走几步后,兰花感到自己并不像上次那样,像动了一次大手术似的。
来到楼下,看到是两个警察在和她的婆婆说话,她倒是吃惊不小。
“警察叔叔,你们找我婆婆啥事啊?”她问。
“我们在调查,朱前掉进去那个陷阱是谁家挖的?”一个警察说。
“那他在哪掉进陷阱的啊?”
“在岩湾下边那片青冈林里。”
“那谁知道啊?这山上的陷阱可多了,”兰花说,“有几年前挖的,还有十几年前挖的……”
“那是个新挖的陷阱,又深又黑,”那个警察说。“下面还插满了竹刺,莫要说人了,就是野猪掉下去都必死无疑。”
“那就不知道了,”兰花说,“这半年,除了我婆婆在家,我们家里就没有其他人。”
“听说朱前是为了上山去找你……”
“那我怎么知道?”兰花说。“他一个傻儿,啥都不晓得,谁知道他上山找谁去啊?我是下午才回来的……”
“好了,既然不是你们家挖的,就没你们家的事了。”那个警察说着,就起身站了起来。另一个作笔记的警察也合上了笔记本。“好,我们走了。”
“那你们慢走,”兰花说。“有空来家里玩啊。”
一个警察转过身来对她说:“我们来可没有好事情。”
兰花朝他笑笑,然后捂住了嘴巴。看到警察走远后,兰花随婆婆进了一趟厨房。看到婆婆在柴灶的顶罐里炖了一锅鸡肉,又抱着婆婆爱了爱,才走出堂屋,来到了坝上。里村那棵古老的黄葛树下用彩条布搭有一个灵棚,那里人头攒动,哀乐凄凉婉转从那边传来。太阳还没落山,可大山的影子已经覆盖了整个里村。山里并不像重庆城里那样热乎,兰花抬头看了看天,在蓝天上并没有看到一朵云,一种莫明的愁顿时涌上了心头。陈生会来吗?她心里尽是满满的期待啊。
“兰兰,鸡都炖好了,你回来先喝点汤吧。”
听到声音,兰花回头看了看站在堂屋门口的婆婆说道:“婆婆,等一会,我现在还不饿。”
她心里还盼着陈生来呢,如果他来了,那时跟他一起品尝美味佳肴多好啊?不知道怎么了,她已经感觉到陈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天黑之前他就会来到她的跟前的……在坝子上来回走了一会,兰花本想过里村去看看的,再给猪儿烧些纸钱,可她又怕他的妈。见到她,说不定还会当众骂她的,那个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又不讲理……兰花犹豫再三,决定还是不过去了。想到自己还要在家里呆上几天,兰花释然了:等他入土后,再到他的坟头去烧些纸钱给他吧。虽说是个傻儿,可对她也是一往情深啊!兰花突然意识到猪儿待她的那份感情是天下最纯洁的了。是啊是啊,普天之下,还有谁会像猪儿那样对待她呢?他从未侵犯过她,他总是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后,手中总是捧着一束鲜花,尽管大都是一些路边采来的野花或者从树上摘来的桃花、油桐树花……不管什么花,只要好看,他都会采摘下来想献给她的。哎,早知道他会死,她就会接受一次他的献花了。如果他是个正常人,就像梦中的那个样子,说不定她还会……这个时候,兰花也不知有了从那来的勇气,就径直朝里村走去了。
朱二娘哭哭啼啼,坐在桌旁正听着阴阳先生说道着什么,只是抬头瞄了兰花一眼,然后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兰花从包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了她。朱二娘接过钱那只手颤抖着,兰花蹲下身子拿了一大把锯头面碾压而成的草纸,递到一支红烛上点燃后,放到了一个已经熏黑了的脸盆里。站直身子后,她合上了双掌,向前哈了哈腰,然后转身离开了。
“兰花,你莫怪我哈?”身后突然传来朱二娘的声音。兰花转过身去朝她笑了笑,又转过身来。
自己的笑容应该是苦涩的,她想。
刚刚回到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她看到是一个归属地来自重庆的电话,就接通了电话。电话是那个李哥打来的,他说是通过家政公司要到了她的电话号码。
“你现在在哪里?手术做了吗?需不需要我过来陪你?”李哥问。
“你不是在外出差吗?已经做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兰花说。“我马上就要结婚了,麻烦你以后别打电话给我了。”
“好吧!”
听到对方挂掉了电话,慌乱中,兰花随即把他的电话号码拉入了黑名单。而这时,身后传来的一声汽车喇叭声,吓了她一跳。看到是陈生来了,泪水迅速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他来了又能怎样啊?她感到有些事情只能由她一个人去面对,无论是亲人还是爱人都是分担不了的。
“我包车来的,”陈生望着她面带着笑容走过来了。
“你傻啊?那得花多少钱啊?”她说。
陈生转过头去,瞄了一眼开走的面的,一下子把她抱进了怀里。“你怎么像没事似的啊?才做了手术?”他问。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松,我那个同学也说就是个小手术,半小时就完事了。”
“刚听到你说时,吓死我了,”陈生说。“那边怎么回事?村里有老年人过世了吗?”
兰花推开他,看着里村那边说:“猪儿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哟?”
“他上山去,在岩湾掉进了陷阱里……”
“他去干嘛?”
“还能干嘛?”兰花说,“去那儿找我呗。”
“你不是今天才回来吗?怎么……”
“唉呀,你这个人也是,昨天下午发生的事。”
“那他是为情所困,为你而死喽?”
“不跟你讲了!”兰花说着,装出生气的样子就往家里走。“没想到,你还嫉妒起他来了。”
“他一个傻儿,我嫉妒他干嘛?”陈生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走进堂屋,看到婆婆从厨房迎了出来,兰花一屁股坐在了桌子边。陈生叫了一声婆婆,还上前拥抱了一下她。
五
太阳下山后,天也黑了下来,屋前屋后蛙声、虫鸣响个不停。从里村那边传过来的哀乐在夜晚似乎显得更加的忧伤了。在饭桌上,陈生大口喝酒大口吃菜,他一直唠叨说这天也是他那还未出生就被摁杀在萌芽状态孩子的忌日,如果他不喝个一醉方休,带着颓废的样子,就显示不出他的悲痛心情。
“如果显得痛心疾首,我怕你会自责,”他对兰花说。“虽然我们还未结婚,所以现在不能要孩子,这是你的说法。可也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啊?而且太简单不过了,我们去把结婚证扯了不就得了?”
“你说得轻巧,”兰花说。“照婚纱照的钱你准备好了吗?我们结婚用的婚房你准备好了吗?还有,办酒席的钱你准备好了吗?”
“你不是说,你不在乎这些吗?”
“我是不在乎,”兰花说,“现在我们住的房子,里边得装修一下吧?至少得看上去像新房子,不然这辈子我不是什么念想都没有了吗?”
“嗯嗯嗯,你说的是,我砸锅卖铁都会满足你!”
“下午回来,其实我什么都想通了,”兰花说,“这次回到重庆,我就跟你把证扯了。我还怕夜长梦多呢。”
“怎讲?”
“我还不是怕我人老珠黄了,你不要我了。”
“哈哈,我们都处半年了,你还看不出我陈生是什么样的人吗?”陈生满脸通红,说话时摇头晃脑的。“我陈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根本就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事!”
望着陈生那张孩子气的脸,兰花也知道他是不会辜负自己的,她是怕生活在充满诱惑的城市里,她本人经受不住考验啊。
“陈生,你别喝了,你不是说你很忙,明天一早就回去吗?”兰花说。“吃完饭,就早点去睡,明天一早,我就跟你回去。”
“那你不在家里疗养几天啦?”
“我也没想到,这次这么简单,就像来了例假一样,什么事都没有。”
“可你不在家陪婆婆耍两天了?”
“想啊,可我怕你跑了,再也见不到你啦。”
“哈哈,现在你也学会说笑了。”
“不学会行吗?连话都不会说,在城里,别人都会把你当傻子玩的。”
“你说得太夸张了吧?”
“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那你就别这样想啊,”陈生说。“只要堂堂正正做人,什么事都不用怕的。”
兰花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啊,可她这会还不内疚着的吗?她还在为怀上别人孩子的事,觉得自己对不起陈生呢。她的婆婆就坐在旁边,一直笑眯眯吃着饭,看她那个样子好像听不懂他俩的对话似的……
第二天一早,陈生打电话叫来面的时,送猪儿出殡的队伍刚好从里村头那棵古老的黄葛树荫下出来。坐上车,当汽车开走时,兰花扭过头去看了看,就觉得她正在和一段曾经纯洁的爱情在道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