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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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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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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葛古道

作者:张红

看到三胖躺在树荫下一把藤椅上打着呼噜,这个樱子曾经厌恶的男人,这副模样在她的眼中反而是一种可爱了。这是她离开他后,准备重返旧巢时的最新感触。覆盖在他身上树荫的影子,带着光斑晃动着。这个心宽体胖的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路边,居然也能安然入睡。在他身旁,摆着一个烟柜,烟柜上面摆有矿泉水和饮料,紧挨着烟柜的茶几上还摆着一些带包装的零食和儿童玩具。他就不担心这些东西被路过的行人随手拿走吗?这样想着,樱子在烟柜上拿了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喝掉半瓶水,见眼前的男人也没醒来,樱子故意咳了咳。

“你来了?你来坐,你来坐。”

刚坐下去,樱子感觉到了他屁股还残留在藤椅上的体温。

“到家里去吗?”他问。

“你说呢?”

“那我把摊子收了。”

到黄桷垭老街,本来可以坐343公交车上山,为了会他,樱子在上新街下车,特地走前驱路,爬黄葛古道上山来了。

对于三胖来说,又一次见到前妻,似乎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寂寞。他感到自己像一壶烧开的水,心中沸腾起来。他从门板房里拿出一个纸箱来,一会功夫就收好了摆在烟柜和茶几上的东西,把烟柜也一块推进了门板房。

樱子风韵犹存,这天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上身是一件白色染有绿条纹的衬衣,下身一条黑色哔咔叽裤子。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每向前迈出一步,腰身、臀部,就会随着步伐晃晃的樱子的背影,三胖感到了诱惑,并有意识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每天都在这古道,爬上爬下,怎么比我还走得慢?”樱子在前面停止了步伐。“是不是怕跟我在一起,脏了别人的眼睛啊?”

“言重了,言重了!”

三胖急忙跟了几步。天气炎热,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依然那么熟悉,一下子唤醒了曾经生活在一起那些年的时光。在她十八岁那年,他当时正好二十岁,在那个年代,他们都是不谙世事的青年啊,可对男女之间那点事好像都了然于胸,耍了三个月,就把彼此的处子之身给了対方。在三十五岁之前,他们就不知道愁滋味,就是天天吃小面也是吃得有滋有味的,也不觉得自家的生活过得有多么的艰辛。一家人就像乡下常常在谷草堆里跳来跳去的那些麻雀,只要有吃的就行了,吃了上顿不管下顿,还过得自由自在的。可在樱子三十六岁那年,他们上班的工厂破产了,他俩也下岗了。那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靠山倒了,未来的不确定把他们从阳光明媚的生活中拽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不是电闪雷鸣就是疾风暴雨。三胖在暴风雨来临之际,疲于奔命,而樱子在恨铁不成钢的情况下,亲自上阵,屡败屡战,直到有一天弃他而去。那年,他们的儿子刚好高中毕业考上大学……

黄葛古道沿涂山一个山涧盘旋而上,地上的的石阶历经千百年,已经如岁月那般沧桑了。古道高空被道路两旁古树的浓萌遮遮掩掩,传来画眉婉转的鸣笛和其他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中午,路上行人稀少。樱子累得够呛,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后背的衬衣也被汗水打湿了,透出了胸衣的带子。

“歇会吧,”三胖看了看悬崖里侧条石护栏下的石凳说。“不用走这么急。”

樱子坐下后,他坐到了她旁边。

“家里可以洗澡吗?热水器装好没有?”樱子问。

“有有有,早就装好了。”

“看样子,你打算后半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樱子说。“儿子还没在城里买房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

“那你就是不想管了?”

“我也想啊,”三胖说,“可我得有那个能耐啊?”

“你终于承认自己不行了。”

“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有能耐。”

“唉!但愿陈生不像你这样想,一辈子还长着呢。”

“我看他这次找的女朋友就不错,人又勤快,还像你一样精明……”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们家这个样子,儿子也只能找个乡下姑娘了。”

“这个姑娘不错。”

“人是不错,可文化不高,也只能跟着我做个清洁工喽。”樱子说,“这辈子,够得他挣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句话,都成你的口头禅了。”

这时,三胖似乎感到空气凝固了。他盯着对面斜坡上那些香樟树和灌木丛以及遍地的杂草,就觉得活成它们那样更好,少了人间的一些是非和儿女情长。

“说说你吧?”樱子说。“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找个相好的?”

“没有。”

“怎么不找一个呢?就是打饭平伙你的日子也好过一点啊。”

“我把什么都看开了。”三胖说,“像我这样的人,谁看得上啊?”

“你脾气好啊,肚量又大,不就是没钱嘛……”

“你不是也离开我了吗?”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们一家人原来……”

看到樱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三胖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别这样,既来之,则安之。”他说,“我说的是既然我们来到了这世上……”

“就你沉得住气?对了,你还在和老君洞那个邱道士在来往吗?”

“前段时间,政府装修家里房子时,我都是借住在他那里的。”

“你要是不认识他,就不会这样消极避世了。”

“人之一生,草木一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又来了!”

“好了,我们别在这里争执了。走吧。”

三胖家就在黄桷垭三毛故居旁边那个巷子的里侧。他家两层楼的后院外就是悬崖峭壁,只不过悬崖顶上长着几棵树和一些灌木丛,看不到山涧那边的悬空罢了。后院用红砖砌墙围成了一圈,约有二十多个平方,三胖年年去长江边捡来的那些鹅卵石和在大热天能散发出香味的金丝楠乌木都搁在那里。

刚进门,樱子就让三胖给她拿张新毛巾来,她说她浑身是汗人都臭了,要去洗个澡。三胖到楼上拿来毛巾时,听到卫生间里边的水哗啦啦响,就敲了敲门。

“给我拿进来吧,还给我拿套你的睡衣来,”樱子说。

已经很久没见过女人身子的三胖,在她还未擦干身子,就抱着她走了出来……

久旱逢甘露,樱子在那一刻,就觉得回到了十八岁,正在和自己的心上人在长江里游泳,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潮水……事后,她躺在三胖肩上谈起了她对今后的打算,她说她想把家政公司做大做强,等一切都上了正轨后就交给陈生媳妇打理,那个时候,她就回家来把房子后院利用起来开个茶馆,让前来黄桷垭旅游的游客有个聊天休闲的地方。

“到时候,我们就把悬崖边那几棵树和灌木丛都砍了,坐在后院里还可以欣赏峽谷风光,还可以看到峡谷对面山顶上的文峰塔……”

听了樱子的一席话,三胖担心起自己捡的那些宝贝石头来,他想不到在什么地方能搁下那么多的石头。

“那我们捡的那些石头放在哪啊?”他问。

“都到这岁数了,还留那些干嘛?挑选一些好看的画面石出来,做成摆件都卖了呗,到时候就在后院弄个摆柜。”

“这样好,卖点钱都给陈生!”

“那起床吧,”樱子坐了起来。“一会儿陈生他们就回来了。”

“离下班还早着呢。”

“儿子没告诉你吗?他们今天去把结婚证扯了,今天晚上,还要请我们吃饭呢。”

在黄桷垭老街“二红火锅店”后院,露天摆着的那几张火锅桌子,陈生也订到了一张。到了晚上,在这个地方烫火锅,不但可以眺望天上的月亮星星,还可以迎着从涂山山涧吹来的徐徐凉风,打望山下重庆城的夜景。对于父母能再次坐在一起,陈生的心中除了感到欣慰,还自以为是他苦口婆心常常劝说的结果。在他和黎兰花耍朋友之前,每当母亲在他面前唠叨他的终身大事时,他都会拿他们家做例子,说什么他对婚姻家庭充满了恐惧,害怕他的婚姻像自己的父母那样会中途解体。他的母亲总是这个时候说,她和他的父亲离婚那是他的父亲没有出息,未能给他们家带来她向往的美好生活。陈生对她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结婚后能否给自己的家庭带来美好的生活,如果到时候他找的女人也像她那样想,他的家庭也一样是个悲剧,所以,他并不急着找女朋友结婚,除非她和他的父亲和好如初,证明给他看到婚姻的美好。

其实,樱子这次回归并不全是为了满足陈生的愿望。她和三胖都离婚八九年了,原来在厂里一起上班的姐妹,给她介绍过几个男友。通过接触,心中的向往就像一个个自己拿着吸管吹出来的肥皂泡,还没飘多远就破灭了。他们就没想和她重组一个家庭,都把她当着了一个拖累,彼此之间作为男女朋友相处,才是他们心中的愿望。有一次,当一个男人在他的家里,在她的身上反来复去发泄了一番后,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让她感到了恶心——这头寻欢作乐的公猪把她当成了一头寂寞的母猪了。从那以后,她不再对这世上的男人抱有美好的向往,直到有一次跳坝坝舞时,结识了一个手上戴着名表,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浑身喷有香水的浙江老头,又重新点燃了她心中的希望。他对她疼爱有加啊,常常请她吃饭还给她买了许多小礼物。他还常常开着自己那辆英国牌子的越野车拉着他到重庆长寿湖,到江津四面山,到大足石刻,到潼南双江古镇去旅游。当她主动献身给他后,才知道他的老婆由于不习惯重庆这边的天气和饮食,留在了浙江那边的女儿家,没随这个老头来到重庆的儿子家。当她决定离开他时,老头还一把鼻子一把泪的,送了二十万给她,让她在他想她的时候去陪陪他。

在儿子陈生带黎兰花回重庆那天晚上的聚餐,樱子本想叫上那个看上去不超过六十岁的老头,让他开着他那辆英国牌子的越野车,一块到前驱路“老太婆餐馆”,在陈三和其他人面前得瑟一下的。当她到他一个人居住的家里去找他时,在卧室门口,看到的那一幕情景让她感到了愤怒和羞耻。那老头正和一个年轻姑娘躺在床上呢,那一刻,樱子就觉得自己是个玩具,又被人耍了一次。她当时就把老头给她的那把钥匙掷到了床上,然后感觉自己像一个气球,气冲冲摔门而去……从那以后,她才从自己离婚后营造出来的那些幻想中,彻底醒悟过来。而她臆想出来的那些梦想,就像蔚蓝色天空中,那些被太阳照得晶莹剔透、堆在一起的朵朵白云,已经被刮来的大风,吹得烟消云散了。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三胖的好来,尽管在她眼里,他是一个不中用的男人,可一直以来待她的那份感情,却是情真意切的。这难道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吗?什么钱啊?车啊?城里边的房子啊?满世界的旅行啊?似乎都在这真挚的情感面前败下阵来……可她还是顾及到自己的面子,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这不,陈生和黎兰花扯结婚证,给她打来电话说,希望全家人聚餐庆祝一下,她就借机回来了。让她没想到的是,三胖在她离开他的这些年里并没有找相好,在她洗澡时见到她的身子后,还象年轻时候那样痴迷……像新婚燕尔一般的感觉啊!就是来到了火锅馆,见到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后,她都还感觉到自己像个才过门的新媳妇呢,心里怯生生的,似乎还拥有少女那般的羞涩。

陈生点了一大桌子菜,凡是菜单上贵的菜,他都点了。在给父母的杯子倒满啤酒后,他又给兰花和自己倒满了酒。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举起杯子说道。“我和兰兰扯了结婚证,爸妈也和好如初了。今天算是真正的喜庆日子,来,我们把第一杯酒干了。”

“慢,”三胖接过话说,“还是先祝福你和兰花姑娘吧!我们干了。”

“你什么意思?”樱子似乎感到了不快。“儿子的话不是说得很好吗?”

看到父亲仰头把酒干了,陈生拿着杯子和兰花的杯子碰了碰,也一口喝了。

“爸、妈,今天这种场合就不要论真了,”他说。

“是啊,”兰花端着杯子和樱子手中的玻璃杯碰了碰。“妈,今天是我和陈生的大喜日子,我们还是干了吧?”

看到母亲把杯中的酒喝了过后,陈生的心情才放松下来。

“吃菜吧,大家多吃菜!”他说着,用筷子夹了一片毛肚放到了锅里。“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好生活从今天开始啦。”

“嘻嘻,陈生,你真会说。”兰花说,“爸妈,多吃菜。”

可樱子的脸上生起了阴沉的乌云,那朵云需要来一阵风才会散去。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非要在这种场合说吗?”三胖说。“今天是陈生兰兰他们大喜的日子。”

“你不说清楚我还不吃了!”樱子说。

看到母亲把筷子搁在了碗上,陈生就把烫好的毛肚放进了她的碗里。

“爸,既然妈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实话实说吧,”陈生说。“免得弄得大家不愉快。”

“好嘛,”三胖说,“这些话,既是说给你们听的,也是说给你妈听的。”

“那你就说嘛。”

“俗话说得好,‘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你妈既然已经和我离婚了,她现在想回来,我也同意,但我是不会和她去扯结婚证,再复婚的。我陈三今生就娶了一个老婆,那就是过去你那个妈,一个名叫程红樱的的黄花大姑娘……其他人一律不娶!”

“爸,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陈生问。

“什么意思?我这是从一而终。”三胖说,“你们听我说,结了婚,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死,都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如果结婚后,另一个人当了逃兵,那说明已经变心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娶一个变了心的人的。”

“三胖!你到底什么意思?”樱子说。“你是不想我回这家来了?”

“你回来,我欢迎,但我不会把你当自己的老婆看待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只能把你当女朋友相处了。”

“爸,你的意思不是一样吗?”陈生说。“妈,你也别跟话一般见识,爸是珍惜你们的过去呢,他觉得你过去的人好。”

“那我现在人不好吗?”

“你以为你经过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吗?”三胖说。“你的那些姐妹都给我讲过了……”

“那你还……”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就当是朋友相处,但你真不是我的老婆。”

“你这是假打!”

“这些那些都不说了,”三胖说。“尽管我没多大本事,但我是个男人。你现在本来就不是我的老婆了,我心目中那个程红樱已经死了。”

“儿子,你看你看,你还在经常劝我,是你爸不愿意的。今后你就莫怪我了。”

“爸、妈,夫妻不成仁义在,不管你们今后以什么方式相处,都是我们的老的。我和兰兰都不干涉,只要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就行了。”

饭后,樱子碍于情面,就到崇文路打的士回到黄泥塝自己的家政公司去了。她平时吃住都在自己租来的一套三居室的楼房里,也是她开的家政公司的所在地。

躺在床上,她心思重重,反复想着三胖说的那席话,反而从内心深处开始尊重起他来。至少,在自己离开他后,他并没有因此而自甘堕落,他的身子还干干净净的,作为一个男人,这多年过去了,能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可自己呢?为了追求向往的生活,上过不少男人的当,到头来还是想着回到原来的家里去,还失去了作为前夫老婆的名份……还有,那些街坊邻居又怎么看啊?自己已经拿那个浙江老头送她的二十万块钱,开了家家政公司,应该能多多少少堵住他们的嘴吧?他们并不知道她开公司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会以为是她多年在外打拼挣的……多年的努力总算是有了结果,他们会这样想她的,就是重新回去,颜面上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至从和陈生扯了结婚证后,樱子看到兰花为了公司的发展壮大,越来越上心,就把大多数日常事务交给她打理,自己也乐于清闲,常常到龙头寺公园里跳跳坝坝舞,以排解在心中徘徊的寂寞和空虚。对于社会上那些离婚和丧偶的单身男人,有了过去一次次痛苦的经历,她再也不敢去招惹了。有时候,每当想到自己的前夫陈三,就觉得他像一尊活菩萨,被老天爷安置在黄葛古道上做着小买卖,却在内心深处把这世上的事,都没当回事是的。作为一个下岗工人,前几天他已满五十五周岁,从下个月开始,他就可以领到退休工资了。这么多年来,他靠做那么小的买卖,居然养活了自己,这在樱子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她也问过儿子,他大学毕业上班后,他老子从未向他要过钱,反而在过年过节拿些钱给他,让他买些好菜增添过节的气氛。他原来是抽烟喝酒的,儿子说他这两样东西都戒了,问儿子他爸平时吃些啥,他说他爱吃小面……只有她樱子想到了,他哪是爱吃小面啊?那都是他想出来的借口,都是因为贫穷才不得不作出那样的选择罢了。多亏他有那个耐心啊,还不以贫穷为耻,看到他长得肥肥胖胖的,他的心胸不知道有多宽敞呢。可他在对待自己这件事情上,好像有点心胸狭窄了,他真是儿子所说的那样,只是珍视过去那个为他守身如玉那个“樱子”吗?那怎么做,才能让他原谅自己,让他感到重前的那个她呢?樱子似乎有了她的想法……他俩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艰辛过——特别是刚刚下岗那两年,可在她现在看来,却是她此生最幸福快乐,值得常常回忆的。现在还堆在后院里那堆鹅卵石和乌木,就是他们美好生活的见证,那时,他俩常常在周末拿着一个麻布袋,骑着摩托车到长江边去,到处找啊找,只要找到一块好看的画面石,俩个人就开心得不得了。后来,就是到了家里最困难的时期,他们都没想到要把那些石头拿到重庆大礼堂旁边的古玩市场去卖掉……

有天中午,前夫在火锅店说的那一番话,像投进水中的盐,开始淡化后,樱子又来到黄葛古道。看到三胖穿着一件白色油腻的和尚衫和一条淡灰色短裤,正在闭目养神,樱子就在他旁边的藤椅上坐了下来。那时,道路上没有行人往来,山坡上的森林里传来潮水般此起彼伏知了的鸣叫声。热乎乎的风一阵一阵的,靠山涧悬崖边一棵树冠巨大的黄葛树上的叶子,跳跃着耀眼的阳光。而树冠里除了少许光斑,就是树冠笼罩的荫影。看到三胖流露出平静似水一般的神情,樱子把一根手指伸到了他的鼻孔。多么微弱缓慢的呼吸啊,这个一米七五个头,拥有一百八十多斤体重的男人,呼吸应该像风箱一样响着才对啊?想到这里,樱子心中一急,就用手捉住了他的鼻子。三胖睁开眼睛看到是她,就立起了身子。

“你是不是生病了?呼吸这么微弱,”她问。

“我全身放松,在静坐呢。”

“有你这么静坐的吗?”

“站坐睡卧,都可以静坐。”

“是那个邱道士教的吧?”樱子说。“难怪你这几年长这么胖。”

“心中没有愁心事,身体当然好了。”

“你倒是不愁哦,”樱子说。“儿子上大学那-几年的学费、生活费你愁过吗?如果不是我……那天你反而嫌弃起我来了,这么多年,你啥都不管,我一个妇道人家容易吗?”

“那天是我说错话了,为了陈生读书,你确实付出不少……”

“如果你能干一些,我会那样吗?我还不是被迫的。”

看到陈三流露出愧疚的神情,樱子沉默了一会。

“现在好了,从下个月开始你也可以领到退休工资了,以后就不用愁吃穿了,”樱子说。“你的社保卡放好了吗?别弄丢了。”

“我锁在抽屉里了。”

“那就好。退休工资,我也领两年了,今后我们俩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有六千多吧,够我们用的了。”

“你真的想回来啊?”

“那你说,我还能去哪?”樱子说。“儿子也扯结婚证了,选个良辰吉日把酒席办了,也算是完成当父母的任务了。”

“儿女自有儿孙福。”

“唉,你一天到晚只晓得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要是在过去,我又得骂你了。”樱子说,“你这样说就是在替自己找借口,是一种无能的表现。这世上,当父母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女过得更好啊。”

“什么叫好啊?这是没有标准的,”三胖说。“如果要攀比,永远没个满足。”

“我只是想让儿子,过上同时代大多数人过的那样的生活,这个标准不高吧?”

“可我家底子薄。”

“好了,都别说了。今后就安享晚年吧。”

“你真的收心了?”

“我承认过去我有许多虚荣心,心有不甘……”

“我又没说你错了,要不是你挺身而出,儿子的学杂费都成问题。”

“你能想到这一层去,说明你良心还在。”

“你看,还做买卖吗?”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路上又没有行人,守也是白守,”樱子说。“关两天吧,这两天我陪你到河边去走走。”

“那家政公司那边的事?”

“兰花已经上路了,都不用让我操心了。”

“看来,陈生挑对人了。”

“挑什么人就过什么样的生活,前面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你后悔这辈子挑选了我吧?”三胖问。“让你过得这样窝囊?”

“后悔过,但现在不后悔了。”

“为什么?”

“你也有你的好吧,至少你实心实意爱过我……”

“你不知道,当你离开后,我瘦了二十多斤,要不是邱道士开导我,我都不想活下去了……”

听到陈三的话,樱子反而感到了兴奋,这说明他曾经十分在乎自己啊。

“那你怎么活下来了?”

“邱道士说,蛇虫蚂蚁的命也是命,只要有活路有希望,还是活下去的好,他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一草一木都是命,有用的未必真是好事,无用就未必是坏事。”

“怎讲?”

“他说,在古代建房子都是用木料做柱子房梁,坡上那些长得直,有用的树都命不长,都被砍来建房了,而那些无用的弯曲的树,反而没有用处活的时间更长。”

“那你还真听进去了?”

“你看人家邱道士,都八十多了,看上去却六十多岁的样子。”

“可我们做人,又不是光为了活命。”

“可命都没了,还有什么有意义?”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

“你想啊?成百上千年来,这黄葛古道上,那些行脚经商路过的人,就没断过,”三胖说。“可他们都去哪了?一百年后,我们都在哪啊?”

“我看你是……三胖!你今后少和那个邱道士来往,你看你一天到晚都想些啥?你研究起草啊木啊风来了。”

“我没说到风。”

“你不是说,这人一生就跟风一阵吗?”

“是的,就跟一阵风似的,过了什么都没留下,所以……”

“所以,你的儿子读大学,你连他的学费、生活费都不管了?”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都已经过了啦,我已经替你提了……”

说到这里,三胖才起身去收烟柜上的那些矿泉水和饮料。

第二天一早起床,按照老习惯,三胖又想到“来一碗”吃小面,可樱子说面吃多了容易发胖,让他平时吃稀饭馒头的好。

“可馒头也是面啊?”

“馒头热量低。”

在黄桷垭一家小餐馆吃罢早餐,樱子就想陪他到河边去玩玩了。三胖对她说,他已经很久没到河边去了,不过,他更想沿南山的半山腰,从黄桷垭走到慈母山那边的大屋基去。

“在古道上,常常有人向我打听去大屋基的小路呢,”三胖说。“我也只知道一小段,不过,既然有这样一条路,就走得通。”

樱子就问他为什么要去走这条路,三胖说沿途风景多,穿越森林也是一种乐趣。

回到家里,三胖拿了一条儿子的牛仔裤让樱子穿了,还在她的小腿上打了绑腿,说是怕路上有蛇。樱子从小就怕蛇,可为了不扫他的兴,就忍着心里未说出来。

从黄葛古道通往老君洞道观那条岔路口出发,他们穿越了长达一公里的的香樟树林后,来到了老君洞道观,然后走出道观过龙黄公路走到了炮台山。从炮台山到抗战遗址博物馆,沿途的道路上铺满了陈年腐叶,道路上空林萌笼罩,树林里常常有小鸟受到脚步声惊吓,突然发出扇动着翅膀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反而吓到了樱子,她只好一直拽着三胖的胳膊。在过一片竹林的时候,三胖用手中的竹竿挑起了一根乌草蛇,吓得樱子哇哇大叫起来。她的叫声又惊到了更多的林中鸟,只听到四面八方啪啪的响着,却又听不到鸟的叫声。声音来得很快,很快又悄无声息。陈三挑着蛇扔到了一边,然后,又用竹竿在铺满了腐败竹叶的路上敲打着,以及时发现藏在竹叶下的毒蛇。

来到涂山寺悬崖峭壁的下面,三胖指了指一个笼罩在阴影中的石洞,樱子看到一个身披着袈裟,长得肥头大耳的和尚盘坐在里面。看到和尚纹丝不动,樱子正想问问三胖,他把食指竖在了嘴唇上。三胖带着她悄悄离开了那里,来到了一处开阔地带。那里是一个峡谷,谷口筑有堤坝,堤坝拦着一汪清水,就像一个小小的水库。看到有人坐在堤坝上,撑起太阳伞在钓鱼,樱子就问起刚才遇到的那个和尚来。

“他那是在打坐,”三胖说。“已经进入禅定甚深的境界了。”

“你们这些男人,胡思乱想的人真不少,”樱子说。“出家当了和尚,连女人都戒了吗?”

“他那是远离尘世的纷纷扰扰,说不定有多快乐呢,”三胖说。“不然,他怎么长得那么胖。”

“那你怎么不出家啊?”

“有些事,我还没想明白。”

“什么事情没想明白?”

“烟酒我都戒了,可有一样东西戒不了。”

“什么东西?”

“就是戒不了你啊。”

“那你这么多年,都没找个相好?”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假话!”

……

后来,樱子才明白了三胖带着她此行的真正用意。他是带着她来了一次远离尘世的纷纷扰扰,以此来净化她的心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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