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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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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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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大佛寺

作者:张红

1982年3月30日,随着一座古墓在重庆江北嘴北宝盖山,在一次施工中被意外发现,沉睡了六百多年的,大夏国皇帝明玉珍的皇陵终于重见天日。始建于元末明初,受命于这个皇帝建造的重庆大佛寺,那座高达7.5米,肩宽2.5米的坐佛,在长江南岸和这座皇帝陵遥遥相望,也不知道会作如何感想。

2003年,因城市发展的需要,大佛寺迁建到重庆南山植物园旁边的南山上,改名为南山寺。尽管如此,原址五福殿中,那五尊摩崖石刻的菩萨和那座背东面西的坐佛,还是留在了原地,依然香火不断。每逢初一、十五更是人流如织,前来礼拜菩萨护佑、赐福的人们仍然络绎不绝。

4月初二这天下午,疗小初拿着一支红玫瑰,来到了大佛寺下面的长江边。在一处被江水冲洗成奇形怪状的石滩上,把那支红玫瑰插进了一个矿泉水瓶中。然后,点燃了三支檀香和一对红烛,插进了自己捧来的一堆泥沙上。尽管有三五成群的游人在旁边玩耍,却也没能影响到她凝神静心,面朝奔流不息的长江拜了三拜。

七年前,她的女儿初中毕业那年,她的丈夫就是在这个地方钓鱼时,为了救一个落水儿童舍身取义的。

看到仍有家长,放任自己的孩子一个人在河边捡石头玩耍,她放开喉咙大声喊道:“请带小孩的家长注意了,千万别让自己的孩子一个人在河边玩耍!水流湍急,谨防掉进河里,拉都拉不起来!”

住在附近的老街坊,了解她家情况的,对她的善意提醒,大声表示了感谢。

“小初!谢谢啦!”

“小初,今天是你先生的忌日吧?他都走了这么久了,你还是……多多保重身体吧!”

看到有的家长经她的提醒,去陪在了孩子的身边,小初感到了一丝欣慰。

“走啦!”

她向老街坊们挥了挥手。这时一股江风吹来,掀起了她那身青色连衣裙的下摆。她捂了捂戴在头上的遮阳帽。这身衣裳还是前几天,她女儿在江北观音桥步行街给她买的。当时,女儿告诉她穿上这衣连衣裙,就像一个少女。听了女儿的话,她在试衣镜面前,左看右看,感到自己羞涩得像一个红苹果了。

一早起来,女儿打来电话,说今天是她爸的忌日,晚上她要和自己的男朋友请她和那爱吃火锅的,已经过世的父亲一起汤火锅。要不是女儿的提醒,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先生的忌日了。往年在这一天,如果女儿在家,都是她和自己一块去江边祭祀的。还是像今天这样,带上一支红色的玫瑰花。

当年修建南滨路时,整个长江南岸,从上游鹅公岩大桥前面的巴滨路,到下游寸滩长江大桥,长达约二十公里的沿岸,都用坚硬的条石和混凝土修建了护堤,上下江边就只能走护堤通向河边的梯坎了。走上护堤,疗小初来到大佛寺,一座门楣上写着“重庆大佛”,由条石砌筑成的佛龛旁边。她的母亲在那里有一个摊位,平时卖些香烛钱纸。

母亲已经九十岁了,正坐在遮阳棚下的竹圈椅上打瞌睡。她不忍心叫醒母亲,就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在她的前方,一条柏油公路横穿而过,从右边的一小段斜坡通向洋人街。已经很少有车辆从这条公路去洋人街了,特别是她身后五十多米远,那条的四车道柏油公路修好以后。为了修那条公路,原来大佛寺的大雄宝殿、观音殿、玉皇殿、毗卢阁等,都己经搬迁至南山上去了。现遗留在这里的,就是旁边这座摩崖石雕大佛,以及五福殿里边那五尊石刻菩萨。

在公路的斜对面,大佛的正对面,有一个用砖砌成,长条型的香炉,里面盛着灰色的香灰,插着大小不同的香、烛。香炉的后面,摆着三个莲花垫。莲花垫的前面,就是修建她眼前这条公路从河边,往上填起来的乱石了。

以前,横在大佛脚下的就是一条小路,坐佛前面,就是逐级往下通向江中的石梯。相传每当春夏江水上涨,从石梯往上淹至佛脚、佛身、佛头,老百姓分别称为:“大佛洗脚,大佛洗手,大佛洗脸”,来表示洪水上涨的水位。

听父亲讲,在寺庙的鼎盛时期,住有百多号人呢,吃的水都是从那条石梯下去,到长江中提上来的。年轻的时候,她父亲臂力过人,一个人每天早晨都要到江边去提水。要灌满寺里那两个大水缸,他得跑十几趟。

听到嗡嗡响的蜜蜂,闻着袭袭芳香,疗小初走出遮阳棚,看到从峭壁缝中长出的那棵苦棟子树,一束束淡紫色的的花,已经点缀满了嫩绿色的树冠。这时,手机铃声响了,她走出树的影子,站在公路上接通了电话。电话是才分开两个月的前男友王大胖打过来的,他问她在哪里,他说他想拜她的父亲为师,想吃斋念佛。

“你不是说,不再纠缠我了吗?”疗小初说。“怎么又想来纠缠我父亲来了?”

“小初,我这真不是纠缠,”王大胖说。“你也知道我身体这个状况,再不减肥,不但阳萎,估计命都活不长……”

“好了!你别说了。我在大佛寺,你过来,我这就带你去见我爸。”疗小初说,“你要来就快点来,晚上我还有事。”

这个王大胖,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她的女儿正在读高二。和他处了五年,直到女儿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她才提出和他分的手。由于没有扯结婚证,尽管王大胖有些不舍,但她去意已决,他也无可奈何了。

这个王大胖,一米七的个头,却重达210斤,走起路来气喘吁吁的,最要命的是,他一睡着就打呼噜……还有,就是那方面不行,没有一个月时间,你就只有守着他那堆肉哭的份了。刚和他交往一年,疗小初就想和他分手的。可他出手大方啊,又想到女儿考上大学后要花钱,而她一个下岗工人,又没有正经的工作,是负担不起女儿的学杂费的。于是,她便坚持忍耐了五年。这五年,就是她这辈子,为了女儿作出最大牺牲了。

平时吃差点穿旧点,对她来说都没个啥。由于从小受家庭的影响,她就觉得自己是没有自尊的,她都把自己当蛇虫蚂蚁一般的存在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由于她的父亲是在年近五十才被迫还俗娶了她妈这个寡妇,才生下她的。所以,从小到大,她都受到了人们的冷嘲热讽,甚至是谩骂。不过,她这样的生活态度,反而在她失去丈夫,下岗失业时,渡过了一个个难关,都挺了过来。

挂了电话,疗小初走到香炉那边,取了一个莲花垫,在乱石的边上坐了下来。太阳已经偏西了,她的眼睛,在遮阳帽的阴影里闪烁着。

在她的左上方,是千佛寺长江大桥,这是一座斜拉桥;从桥下方往上游看去,约一公里远的地方,就是重庆朝天门大桥,那是一座涂上了红色的拱型桥梁;在下游约二公里的地方,就是重庆寸滩长江大桥,这座桥又是一种门字型悬索桥。

在长江的对岸上游,文峰塔沐浴着阳光,伫立在葱郁的塔子山顶上;在对岸的下游,寸滩长江大桥北头,寸滩港上耸立着几个龙门吊,正在吊大船上的集装箱。而脚下方宽阔的长江,正泛着大片的涟漪,折射出灿烂的光芒。

疗小初突然感到,流敞在身上的血液,就像这奔流的长江水啊——血管是承载江水的河谷,而她身上的官能欲望,就是涛涛不绝的长江水啊,潮水的声音,就是她听到的呐喊。身子,已经被她忽视得太久了啊,它是被迫发出了纳喊的声音啊。

两个月来,她也试着在QQ群里邀约几个同学AA制聚餐,可他们说工作太忙,都推脱了……她本想借此,寻找机会的。

她好像想到办法了!在她们家楼下,不是有那么多跳坝坝舞的吗?说不定跳舞就能挥发官能聚集在心中的欲望的。那样,她就不会为这样的事苦恼啦。

对于父亲的信仰,疗小初是有些不屑的,因为父亲当过和尚的身份,还有他中年得子,在她小时候带给她太多的屈辱和困扰了。直到遇到她的先生,一个从农村考上大学,又留在城里教书的青年才俊,在和她谈恋爱时,详细给她讲解了一些佛教知识,她才逐渐理解了父亲的信仰。

在此之前,她只是沉浸在父亲给她讲的一些有关大佛寺的故事里,至于一些佛教知识,她都是充耳不闻的,尽管父亲的话在她耳朵里,都磨蹭出了一层茧子。

父亲是忠县人,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常常喝水充饥,等到尿胀了,能屙满一尿壶,所以同村人都叫他疗一壶。至于他那两个文盲父母给他取了什么名字,连他本人都不记得了。在他能记事时,父母也是这样叫他的。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同村一个在帆船上当纤夫的人,受他父母所托,带着他上重庆来混口饭吃,就被直接送到大佛寺来了。那是抗战初期,开县人慧西法师在大佛寺办了一所华严学校,专门学习研究《华严经》,他父亲就跟着几个伙头师父替寺庙里的师父们煮斋饭。到了抗日战争中期,国民党的兵工厂迁入,大部分寺庙被侵占,佛殿、僧房受到破坏,僧人逐渐走散了。解放后,部分房屋又分别为废品公司、华康纱厂占住,但所余寺庙部分仍围有一丈高的土墙,里面林木深幽,有小片的桔子园、柿子园,以及水冬瓜树、水晶葡萄等,四季瓜果不断,并用自产果品供佛,香火仍较旺盛,时常还有外地法师来此讲经说法。

六十年代后期,在一场运动中,有人不顾一切,进入寺庙焚烧了大部分佛教典籍,毁掉了一些菩萨塑像,他的父亲在寺里再也呆不下去了,才投奔到一个虔诚的居士家里。那个居士做媒娶了她正当寡妇的妈妈,才有了个落脚处,并靠她妈在街道铁合金厂上班那点微薄的工资生活。

还好,他的父亲吃穿都不讲究,只吃素食,就是在她出生后,家里都还能勉强渡日。直到开革开放后,他父亲像开了窍似的,在大佛寺重庆大佛旁边,摆了一个卖香烛钱纸的地摊,才得以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并补贴一些家用。

最让疗小初刻骨铭心的是,在她小的时候,无论家里多么困难,她都没有看到母亲和父亲争吵过,两个人一直相敬如宾,直到现在都是和和气气的。只是苦了她啊,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常常被一些同学骂“和尚的狗崽子”、“老幺儿”来羞辱她,这是温馨的家庭都无法弥补她心中的伤痕啊!

2003年,大佛寺迁建到南山去后,遗留下来的五福殿被一道围墙围了起来,住在一墙之隔的父亲,看到里边老鼠横行,五福殿前那块坝子上的落叶由于无人清扫发出了腐败的气息,他才找到社区申请,愿每天义务清洁,才要来了能进寺里的钥匙。到如今,她父亲除了每天进去义务做清洁,余下的时间就是在五福殿里打坐念佛了。而大佛旁边那个买香烛钱纸的地摊就由她母亲经营了……

王大胖开着他那辆本田雅阁车,来到大佛寺时,已经下午3点半了。那时,疗小初和她妈坐在摊子里聊她女儿的事。看到王大胖在对面停好车,像怀上足月孩子的孕妇那样,挺着个大肚子,蹒跚着走过来,疗小初才站起来,迎了上去。

“跟我走吧,”看到大胖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她递了张纸巾给他。“擦擦吧!”

大胖擦着额头,抬起另一只手,朝她妈挥了挥手。

疗小初的父母,就住在五福殿旁边,半坡上一幢二层楼的青砖瓦房的底楼里。这幢房子是上世纪五十年带修建的,还是她妈的前夫留下来的房子,她妈的前夫以前是纸制品厂的工人。从摊位往上走了约三十米,再从一条羊肠小道往上走了十米,他们就来到了一幢被林荫簇拥的老房子。这座房子走廊是楼外走廊,走廊的边上的几个方型柱子,由青砖砌成,直达屋顶。走廊透光一侧摆着许多的花盆,种有花草。除了疗小初的父母,其他的老街坊邻居都搬走了,还住在这里的人,就是一些乡下进城来打工的临时租赁户。她们家就住在走廊尽头,那是一套两居室,只有厨房,不带厕所的的房间。厕所就在他们进走廊时的拐角处,是一幢单独的小房子。男女厕所里边,还单独隔了洗澡用的小间出来。平时洗澡,都是从家里提着热水到那去洗澡的。穿过走廊,林荫中有一条十几米长的小路,进出五福殿的那扇门,就开在一堵刷过朱红色涂料的围墙上。

铁门虚掩着,在推开时,咯吱咯吱响了两声。父亲正站在一棵古老的黄葛树的树荫下,清扫树上落下来黄桷苞皮,疗小初叫了一声爸。

父亲已经年满95岁了,苍白的头发,佝偻着身躯,一张皮包骨头的脸上,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来啦,”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像一具还能说话的木乃伊。“小初,他是谁啊?”

“我一个好朋友。”小初说,“他想拜你为师,吃斋念佛。”

“我不收徒弟的。”

“爸,你就收下他吧!小姜读书这几年,全靠他接济救助才念完了大学……”

听了她的话,父亲脸上,那有些木纳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要跟我学也可,”父亲盯着大胖说。“你得先戒掉贪婪。”

“师父,我不贪心的。”大胖说。

“你就是贪啊,不然,怎么长这么一身肉?”父亲说。“要想学佛,就得戒掉贪嗔痴。”

“师父,可我不吃饱饭总觉得饿啊?”

“你是饿鬼变的?是你身上的肉太多了,才迫使你不断的索取。”

“师父,那我怎么办呢?”

疗小初看到父亲沉默了一会,然后对她说道:“小初,你带他回家,把床底下的鹅卵石拿出来,打湿水让他看看,让他天天到长江边去捡石头。”

“爸,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他一身的横肉,要带他去鬼门关了。”

“爸,你是让他先减肥吧?”

看到父亲又在地上扫了起来,疗小初拉了拉大胖,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里,她从床底抱了几块鹅卵石出来,都拿到了水池里。水就像变魔术的道具似的,几块石头迅速改变了颜色。有呈紫红色的,上面是一朵花儿;有呈现出墨灰色的,完全是一幅水墨山水画啊;还有一块石头,上面有一只猴子……

看到大胖捧着一块块石头爱不释手,疗小初就对他说:“想要都拿去吧,刚才我爸爸的话听进去了吗?”

“必须得听进去啊!这几块石头真漂亮,”大胖说。“为了不走鬼门关,从明天开始,我就到河边去捡。”

“那你得带个喷水壶,石头好不好看,喷上水就知道了。另外,你得拿根编织口袋……”

“拿口袋干嘛。”

“你得把好看的石头扛回家啊。”

“我明白了,你爸这是让我去锻炼身体,”大胖说。“还让这么好看的石头来诱惑我,他怎么不拿美色来诱惑我呢?”

“你?你行吗?”疗小初挺着胸脯朝他凑了上去。“还说这些风凉话。”

大胖后退了一步,说道:“我错了,算我错了。”

他从裤包里拿出一叠钱来,她用手推开说:“我不要,我们都分手了。”

“给我半年时间,”大胖说。“我要是不减个三五十斤肉下来……”

“减下来,你也不一定顶用啊?”

“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主要是太肥了,才影响的。”

“在你身体好起来之前,那你得给我自由,等你身体好了……”

“随便你。不过,我们得常见面,聊聊天,你晓得我一个人还是蛮孤单的。”

疗小初接过了他手中的钱,说道:“我基本上天天都在大佛寺这边,你到这边来捡石头,不就可以常常见面了?”

“这个地方有好看的石头可捡吗?来玩耍的人那么多?”

“从这里,可以往下游寸滩大桥走啊,那一带石头多。”

“那得走多远的路啊?”

“你不多走路能掉几斤肉吗?”

疗小初揪住他胸部的肥肉,痛得他哇哇叫了起来。

在王大胖看来,疗小初是迎来了她的第二春了。和他处了五年,在这个时候提出分手,大概是不想让她的花期白白浪费了。

他前妻的第二春来得更早,在三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来了,而他这只硕大的蝴蝶却再也飞不起来了,眼睁睁看着一朵寂寞的花,在阳光下盛开着,还迎着风发出嘶鸣的声音。三十二岁之前,他的身体还是挺好的,也没有现在这样胖。后来长得这么胖,还是跟他之前做的生意有关啊。改革开放后,他用自己在解放碑当商贩,挣来的钱在南岸四公里开了一家汽车配件经营部。当时做汽车配件生意的人少啊,随着路上的汽车逐渐多了起来,开汽车修理店的个体户,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占据了他所在经营部的公路两边。最先做生意,进货售卖,都是他亲自出马。由于常常奔波在外,他的身体也是很壮实的。可后来,生意规模大了,供货商都主动送货上门来了,由于他的零配件卖得便宜,不用他送货上门,那些修理店都自己上门来取货了。还因为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又请了几个人,他就真的像个老板那样只张嘴不干活了。哪知道十几年过去后,他的身子越来越胖了,如果节食又饿得难受,又不得不吃。其实,身体胖,他的前妻并不嫌弃,主要还是他从四十岁开始,那方面不行了……于是她受不了,就只向他要了两百万就和他把婚离了。前几年,和疗小初相识后,他就把生意彻底交给儿子去管,自己也落得个清闲,不是泡茶馆打牌就是开着车游山玩水,可身上的肉还是不见减少。

两个月前,疗小初向他提出分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出现问题了。他本以为上了四十五岁,男人在那方面不行是很自然的事,可看到她对那方面还那么渴望,这一对比,他才明白了怎么回事。为了把疗小初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他才想出了拜她的父亲为师这场把戏。不过,她父亲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虽然他觉得自己一个大老板到河边去捡石头挺没脸的,可为了自己的身体,也为了留住疗小初也只好如此这般了。

第二天,大胖起了个大早,很快开车来到了大佛寺。看到疗小初家的摊位没人,他就把车停在了摊位的对面。他从后备箱取了顶草帽戴上,把喷水壶装进编织口袋里就朝河边走去。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些来长江边钓鱼的人,比他来得更早。那时,太阳刚刚出来,河沙滩还躲在护堤的阴影里。看到岸边尽是一些小鹅石,他往下游走。走了约一公里,坐下来歇歇时,感到口渴后,他才想到忘记了带上一瓶矿泉水。不过,他又觉得这是可以忍受的。

坐在江边,看着泛着涟漪,闪烁着光芒的江面,他突然感到了一片空明。很少有的感觉啊,尽管孤单一人,可眼前的一切,还是让他感到了亲切。坐着的那块孤石下边的浪花,撞上石头就碎了,那破碎的声音竞如此美妙。可自己庞大的身躯就是对大自然不合理的索取啊,而对岸从山坡那边耸立起来的,那些熠熠生辉的高楼大厦,更让他感觉到了人类的贪婪。其实,我们人类不用发展这么快的,就像自己的身体那般,过分膨胀反而会祸害到自己的生命。想到这里,他似乎对荒郊野外充满了兴趣,又起身朝下游走去……

中午一点,大胖才回到大佛寺。见到疗小初,就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似的,因为那时他已经饥渴难耐,两眼都冒金星了。疗小初带着他回家,让他喝了两碗稀饭,给他吃了一碟榨菜。就是这样,也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吃天下第一美味。

吃罢饭,他又随她走进了五福殿。在殿前的石坝上没见到她父亲,他们又爬了七八步石阶来到了殿内。她父亲正盘坐在一个莲花垫上打坐,他轻轻拉了拉疗小初的衣裳,示意她一起离开。

“既然来了,就不用急着走了,我就教你持准提咒吧!”他说着就念叨起来。“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唵。折戾主戾。准提娑婆诃。”

“师父,我记不住啊?”

“小初,我在书桌上放了一本小书,上面就有。小子,你平时无事时只管持咒一遍遍念就行了,迟早你会看到好处的。半年之内,你不用来见我了。”

“好的,师父,那我们走了。”

“爸,那我们走了。”

“去吧。”

走出寺庙,疗小初就问他注意看他爸身后那五尊塑像没有,他说他瞄了几眼,没有细看。

“那个石龛里,三佛坐在一起,分别为释迦牟尼的报身,卢舍那佛;法身,毗卢遮那佛;化身,释迦牟尼佛。三佛的左侧坐青狮的是文殊菩萨,右侧坐白象的是普贤菩萨。普贤头像上没有左眼,文殊菩萨头像上的鼻子像鹰钩鼻。

传说,缺右眼的普贤菩萨像,是大夏开国皇帝明玉珍的真容雕像,他在起义抗击元朝战争中失去了右眼。他就是埋在江北嘴宝盖山那座皇帝陵中的那个皇帝,听说他的后人被朱元璋发配到高丽、现在的朝鲜半岛去了,现在,每年都有他的后人从韩国来祭拜他呢;那个“鹰钩鼻”的文殊菩萨像,是红巾军领袖徐寿辉的真容雕像,他曾经是明玉珍的上司,后来被陈友谅杀了。”

“小初,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从小都在这寺庙里玩啊,都是听大人们讲的,听的次数多了,都记住啦。”

“那刚才你爸让我念的那个咒语,你知道吗?念了有什么好处?”

“知道啊,但我没念过,”疗小初说。“我又不像你遇到了事,我念那个干嘛?”

“那你爸还让我持那个咒?”

“你看你一身的肉!难道我爸还会害你不成?”

“那我念,我念!”

在南岸弹子石新街的一个岔路口,过了一处红绿灯,往盘龙立交方向就是弹广路,往市第五人民医院方向,连接上新街的就是涂山路。这条修在山上的街道两旁都是高大的黄葛树,终年浓荫蔽日。疗小初和她女儿,平时就住在这条路旁边一个名叫东海长洲的小区里。小区广场挨着涂山路,从那里到市第五人民医院就几百米的距离。

在这个广场上,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长年都有人在这里跳交际舞、现代舞、和不断追赶潮流、常常变着花样的坝坝舞。

女儿上班后,不再替女儿操心的疗小初,感觉到空虚和寂寞日益浓郁起来。虽然自己和王大胖还藕断丝连,可每当想起他那庞大的身驱,她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了。

看了几天,疗小初最终还是选择了学跳交际舞。主要是,她发现跳交际舞的男士还是比较多的,说不定在其中就能遇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那天,她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已,下身穿了一条白色裤子,上身穿了一件淡紫色衬衫。不断有男士来邀请她呀,可在跳舞的过程中,她发现无意中把自己打扮成像一朵苦楝子花了,而那些来邀请她的男士,就像她那天看到的,在淡紫色苦楝子花上窜来窜去的蜜蜂啊。其中一个男士,还打听她的家庭情况呢,她说自己已丧偶多年了。对方立即表达出十分遗憾的神情,还说晚上请她一块去吃饭喝茶。她毫不犹豫,直接拒绝了,因为……因为她觉得火候未到,而且作为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还是需要一点矜持的。

第二天,她又去跳舞啦,那个男士又邀请她晚上一块去吃饭,她还是拒绝了。对一个人来说,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显得不是那么精贵了,更何况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人啊。第三天,她也拒绝他了,只是跳舞时,她让自己的胸脯离他的胸膛更近了,还时不时的和他的身子轻轻碰撞一下。第四天,她就答应他了,因为他向她信誓旦旦表示,他是一个离婚人士,他是诚心诚意请她吃饭的。他还告诉了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谭新民。

让疗小初没想到的是,他俩在一家火锅店刚点好菜,还没吃上一口菜,一个妇人就冲上前来,对着她嚷嚷,还骂自己勾引她家男人,骂着骂着还扇了她一耳光。正当她惶恐之际,那个妇人拉着那个谭新民走了。正当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正准备离开时,火锅店的丘二上前拦住了她,让她付了钱再走……

那个女人那一巴掌,似乎重新唤醒了疗小初作为一个人的自尊,之前她都把自己当蛇虫蚂蚁一样的,不了解她的人还以为她能屈能伸,胸怀广大呢。

到了第二天,来到大佛寺她母亲摆的那个摊位时,她都还耿耿于怀,未能释然呢。她开始责怪起自己的身体来,如果不是血液里蕴藏着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力量,她就不会有那样的官能需要了,她也不必为了如饥渴的欲望,而烦恼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那个已经面如死灰一般的父亲,在他身上除了宁静,似乎再也不受任何官能的拘束了。那是因为他年岁大了,官能上的需求已经减弱的缘故吧?在他身强力壮的时候,他只是通过不断的修行在和自己的官能作斗争罢了。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啊,在疗小初看来,人的需求不仅仅限于情欲、吃穿啊什么的,什么地位啊,什么名声啊,有一个读博士让自己感到骄傲的儿女啊,等等……生活在人间衍生出来的附属需要,都是一把把枷锁,也是让人按耐不住的渴望。

像父亲那样通过修行来和聚集在自己身上的各种欲望作斗争,在疗小初看来太艰苦卓绝了,而且是一生的事,还是泯灭人的天性的。其实,只要做到有所节制、有所收敛就行了,这样才不会枉来人间一世的。

母亲就坐在她的旁边,已经九十岁了,都还在摆地摊。她是有退休工资的,也不靠这个地摊求生活,可她还是一日复一日,守着这个父亲最先开起来的摊子。除了找点事干,也是她和父亲之间那份恩爱的一种延续吧?

开革开放后,大佛寺也重新开放了。疗小初还记得新来的住持还来过她的家,询问她的父亲愿不愿意重新归隐山林。她的父亲看着母亲说,菩萨已经不要他了,就婉言谢绝了。直到2003年大佛寺的绝大部分都迁到南山改名为南山寺,僧人们都一块去后,看到遗留下来的五福殿里,再也无人住守,她的父亲才把摊位交给母亲经营,以打扫清洁的名义,才回到了寺里。但吃住都还是在家里的,他最多算得上一个信佛的居士罢了。

到了中午,才等到王大胖从河边回来。看到他的脸已经被太阳晒得黝黑,疗小初心疼起来。她迎了上去,接下了他扛在肩上的石头。

“怎么就捡到一块啊?”

“好看的多的去了!”看上去,王大胖累并快乐着。“我只挑了一块最好看的。”

“昨晚上,你打电话说你轻了十五斤了?”

“难道这还有假吗?肉减少了,人也轻松多了。”王大胖突然把手搁在了她的肩上,“想你了,和我一块回去吧?”

那时阳光明媚,疗小初觉得自己像一只乖巧的猫儿,温顺地躲进了他的怀抱。

来到王大胖一人居住的家里,洗漱完毕,疗小初这朵久经干旱的花,终于迎来了一场暴风雨的摧残。面对这样的摧残,她不断地呼喊呻吟,山谷里终于迎来了一波波急流,洪水迅速把她给淹没了……

回到大自然,王大胖重新拾回了作为一个男人的信心。疗小初看到他逐渐瘦下来的身躯,也重新点燃了对他的希望,她也时常陪伴着大胖,来到河边,寻找那些在他们看来长着漂亮图案的石头。

转眼半年就要过去了,大胖也把疗小初她爸让他持的准提神咒念得个滚瓜烂熟。让他感觉最深刻的是,持咒可以摄人心魂,能迅速使人平静安祥,能除去心中的私欲杂念,使持咒的人真正回归到自己的本性,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

通过回归自然,通过持咒修行,他已经找回了作为一个男人尊严,这就是明证啊!

每年的秋冬季节,由于船运和发电的需要,三峡库区的海拔水位一般都要维持到高水位。作为库区的尾端,长江重庆主城段的水位也相应得到了提高,整个秋冬两季,长江沿岸的沙滩都被淹没在了水中。

为了使身体得到持续锻炼,王大胖通过多方打听,知道长江上游江津区间,还有许多未被江边淹没的河床,他就常常搭着疗小初,开大约一个小时的车,到江津来了。

有一天上午,他和疗小初正在一个叫梦滩的河沙坝捡石头。他看到疗小初接到一个电话后哭出声来,就走了过去。

“小初,遇到什么事了?”

疗小初擦着眼泪,说道:“我父亲去逝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王大胖急了。“我还盼着半年满后,去见他呢!他怎么就走了呢?”

“邻居说,他是在五福殿里打坐时去逝的。现在都还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呢。”

“那还不赶紧回去,快走!小初。”

一个半小时后,当王大胖他们赶回大佛寺时,疗小初的父亲仍然盘坐在五福殿的莲花垫上,像一具木乃尹似的。疗小初的母亲坐在他的身后,拥抱着他默默流着泪水,围在他身旁的街坊邻居们议论纷纷。王大胖胆大,就伸出两个指头去探他的鼻息。

“早就没有气了,”有人说。

王大胖试着,准备去搬直他盘坐着的腿,被疗小初大声喝住了。

“你开车送我到南山寺去一趟!”疗小初说。“我们去请和尚师父来。”

王大胖起身拨开人群,随疗小初走了出去。在去南山寺的路上,疗小初对他说,自己的父亲是信佛的,得让同门的师兄送他去西方极乐世界。

“真的有那样一个世界吗?”大胖问。

“既然有那么多人信仰,应该有吧!”

来到南山植物园,再往鸡冠石方向大约走了两公里,他们来到了南山寺。当疗小初找到一个和尚师父,向他说明情况后,师父带她找到了方丈大师。方丈大师岁数并不大,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他一边听她说一边合掌念着阿弥陀佛。听完了她的话,他急忙叫上两个人随着他们走出寺来。

重新回到五福殿时,王大胖看到疗小初母亲的头搁在了她丈夫的肩上,紧闭着眼睛的脸上还有两道泪痕。

“两位老人家一起走了,”有人说。

王大胖看到疗小初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也急忙跪在了地上。

从南山寺请来的和尚师父们,念叨着他从未听过的咒语,王大胖听着听着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只感觉到了心中一片澄明,不悲也不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有人说道:“他的脚可以动了。”

这时,王大胖才睁开了眼睛,看到疗小初的父母平躺在地上,都伸直了身体。疗小初跪在他们身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他却感到自己,重新获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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