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红
一
路过北仓文创街区时,远远的,我就看到在秋叶茶馆门前的黄葛树荫下,一个姑娘蹲着和一个躺在地上的流浪歌手说着什么。不大一会,那个流浪歌手拿着话筒坐了起来。在他身边摆着一个小型音箱和一个塑料桶。只听他唱道:
“地上的大衣柜是你带来的嫁妆,可柜子里再没有你穿过的衣裳
你离开那天带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
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墙上的照片里你的婚纱有点儿泛黄
门口红色的高跟鞋,还是你穿过的那双
床还是那张双人的床,我却越睡越凄凉
夫妻一场不容易,你回来我还把你原谅
孩子半夜又哭醒了,问妈妈去了什么地方
我只能默默的抱起她,在地上一直走到天亮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孩子不能没有娘
你回来吧我给你当牛做马,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
听着他那动人心魂的歌声,我不由自主走了过去。大热天的,这个流浪歌手却戴着瓜皮帽。一件肮脏的藏青色衬衣,在背上磨了个洞,黑颜色的裤管撕破到了膝盖,露出了两条白嫩的小腿,可泛黄的面孔看上去却显得十分俊俏。闻到汗臭味后,我后退了两步。可蹲在他面前的姑娘,似乎被他的歌声迷住了,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我看了看手表,从裤包掏出十块钱来,丢到了塑料桶里,然后离开了。
他唱的是一首名叫《红尘情痴》的歌。一路上想到他唱得那样的声情并茂,我就嗟叹不已,心想,他应该是遇到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才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他的歌声,已经让我情动于衷的缘故,对即将到来的一个约会,我充满了憧憬。
我在向往一段邂逅的爱情,我以为只有这样才显得浪漫谛克。和她的不期而遇,尽管才刚刚开始,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说不定就是一段意味深长的故事。
带着这样的期待,走过兴隆街,来到北城天街,往右往上走到鲤鱼池路上的苏荷酒吧大门前时,我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抽了一支烟,也借此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对我来说,这个自称叫娟子的姑娘,在我的心中就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在不同的年龄段,在我的世界里,都有不少像神一样的女人存在。读书时,这样的神或许是我的一个同学,上班后,或许就是我的一个同事;行走在大街上,这个神或许就是一个迎面而来,从我身边翩翩而过的姑娘。
在我心中,她们好像生活另一个维度里,只可眼观,不可触摸,还神圣不可侵犯。而那些最终和她们在一起的男人,也跟她们一样高高在上,而我这样的人只有仰望的份。
为了偷窥那个神秘世界,我还特地买了一盆玫瑰花放在阳台上。在我看来,能开出黄色玫瑰花的玫瑰,也是神一般的存在。
到了春天,花苞从枝头上逐渐长大,在不经意间,层层叠叠就打开了。有风摇曵时,就像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除了稚嫩含羞,还幽香迷人。尽管我常常盯着花朵出神,可始终未能想出为什么会这样美丽动人。和阳台上的其他花花草草一样,平时都是淋同样的水、施同样的肥啊!只不过,在我的心中更在意这盆玫瑰花的存在罢了,比如盆栽土的干湿,阳光照射的长短,是否少了一片叶子,叶子上有没有虫卵等等。
走进酒吧前,我还特意掏出湿巾擦了擦脸颊,让我那张爱出油的脸看上去显得洁净一些,口香糖更是必不可少的啦,我总是害怕说话时臭气熏人。
在前堂,我就感觉到了从通道里侧传递出来的热烈气氛。地板在震动,撒过香水的通道弥漫着芳香的气息。两个服务生彬彬有礼替我打开两扇木门时,一个激情澎湃的世界迎面扑来。头顶炫彩,舞池里人影绰绰,我在一张靠着柱子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很快过来一个服务生,我付钱要了一杯鸡尾酒,然后,盯着舞池那些人跳舞。他们跳的是爵士舞,尽管聚在一起,看上去舞姿不那么一致,但都大同小异。很快,我就看到娟子了。她穿着一件淡黄色和尚衫和一条浅蓝色紧腿牛仔裤,前凸后翘的线条,把她苗条的身姿体现无遗。在舞池里,她与众不同,以一种独特的美存在着,伴随节奏、旋律扭腰送胯,把整个身子扭动得像一层层波浪似的,在进退之间释放着激情与婀娜……恍惚间,我突然感到此刻激情四射的她,和那天正处于昏睡状态的她,像是两个不同的人一样。
那天晚上,加班完后,路过苏荷酒吧去开车时,我看到有两个人朝我的车子走去。还没等我走拢,那两个人就从地上拉起一个人来,我急忙跑了过去。
“她喝醉了。”
一个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对我说。我看了看那个姑娘,好像人事不醒的样子,就问道:“你们想干啥?”
“走开!”那个男人弯下腰去,要去背她。“少管闲事。”
“老子的车就停在这里,”我掏出钥匙按了按,四个车灯闪了一下。“她是我老婆!你们想干啥?”
说着我举起了拳头,那两个人急忙松开了那个姑娘,她顺势倒在了我怀里。连站都站不稳啊,我抱着她的腰,把她塞到了副驾驶室里。由于坐不稳,我还给她系上了安全带。上车后,我就问她家住哪里,好送她回家,她似乎听到我的问话了,却又吱吱唔唔说不清楚。我想了想,就把她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去了,只有在那里,才能保证她的安全。把她带回家或者带到宾馆去开房,都是不靠谱的,到时候,自己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
在派出所,警察作笔录时,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号码和电话号码。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她就打电话来了,除了表示感谢,还通过我的电话号码加了我的微信。
几天后,她在微信中对我说她叫娟子,还提出希望和我见上一面,以当面向我表示感谢。当时,我就在想,她应该是通过我的微信朋友圈,看到我是个年轻人,才提出和我见面的吧。而我答应和她见面,也是因为看了她发在朋友圈里的,她的那些生活照。虽然那天夜里和她打过照面,可她当时正处在昏睡中,和活生生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她就是我仰望的那种人啊,就像我养在阳台上那盆玫瑰花一样,美丽动人,却又神秘莫测。我何不趁机偷窥一番,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呢?
生活在不同的维度,就应该有不一样的生活,甚至,连平时关注的对象都不一样,我就是这样想的。
二
几首节奏强然的歌曲播放完毕,开始播放轻音乐时,手足舞蹈的人们才四散开来。也许在跳舞时,就已经认出我了,散场后,娟子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我站起身来,微微笑着。
“我看到你了,”娟子婉尔一笑,声音清脆甜蜜,和跳舞的时候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你坐啊。”
“你要酒吗?”我问。
“来杯香槟吧。”
我朝服务生打了个响指,他急忙走了过来。
“还来杯香槟。”我说。
“要什么牌子的?”他问。
“来杯米老头吧,”娟子说着,掏出手机准备付钱,我急忙塞了一百块钱给服务生。“不用找了,”我说。
“谢谢!”服务生弯了弯腰,转身离开了。
“我约你见面,怎么好意思让你掏钱呢?”娟子说。“你太客气了。”
“我是男士……”
“嘻嘻,你还蛮绅士的。”
“是吗?”我低头看了看垂在胸前的领带,居然感到了一丝羞涩,只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我的任何举动都逃不出她的法眼。
“怎么了?一个大男人说话还这么细声细气的?你居然害羞了。嘻嘻。”
也不知道怎么啦,我都不敢看她了,坐在身边的这朵玫瑰似乎过于耀眼了。
“那天晚上的事,还真得谢谢你,”她说。“不然……”
“只是碰亏……”我抬起头来,感到自己眼巴巴的。“碰巧……”
“嘻嘻,你怎么这样害羞啊?”
我又低下了头,两个脸颊发起烫来,就感觉一个害羞的小孩遇到了大人。
“真的是碰巧……”
“碰巧也罢,见义勇为也罢,我都得感谢你,”她说。“来,兄弟,我们碰一下杯,以后就是朋友了。”
听到她这样说,我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你比我大吗?”我问。
“难道你没看出来?”她说。“我已经是二八佳人了。哈哈。”
“你的皮肤那么嫩,我怎么看得出来?”
“让我来猜猜你的岁数吧?不超过二十三,对不对?”
“我二十二岁。”
“嗯,我就说嘛,怎么会在我面前害羞呢?”娟子说。“原来是小鲜肉遇到了大姐姐。”
“可我,没把你当成大姐姐……”
“哈哈,难道你对我还有想法?”
“不是的……”
“小兄弟,和你开玩笑呢,”她说。“你要是有那个贼心,那天晚上就不会放过我了……对了,你还没有耍过女朋友吧?见到女人还这么害羞。”
“我是有时候害羞,有时候又不害羞,”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哈哈,我明白了……我看你在这里不自在,我们还是上街去走走吧。晚上,我请你吃饭。”说着,娟子就站了起来。“走吧。”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姐和娟子都行,随便你。”
“娟……姐。”
“哈哈,还结巴了?”娟子突然抱住了我的肩膀,还把她的胸脯靠在我后背上。
在她的怀抱里,就觉得自己像个还没长大孩子,还哆嗦一下。
“我们就到北仓文创区那边逛逛吧,喝茶聊天。”她说。
她的胸脯热得发烫,可我又没有勇气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连身体都变僵硬了。到了街上,当她放开了我后,我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在路上,她对我说,她并不是重庆本地人,是从四川老家逃出来的。她的话像天方夜谭,听得我目瞪口呆。
“姐,你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啊?”
她沉默了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
“穷怕了。”
可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曾经生活在贫困中的人啊?在我看来,她和穷困是绝缘的。我又想到了阳台上那盆黄玫瑰,如果把它栽在贫脊的土地里,会开花吗?
我怕继续问下去,会使她想起更多不愉快的往事,就岔开话题,说起自己的事来。我说,我也不是重庆人,是从贵州遵义那边过来的。一年前,我们总公司在这边开了家分公司,我就调到这边来了。
“那你住在哪?是自己买的房子,还是租的房子啊?”
“在北滨路租的房子,”我说。“我租的两室一厅,因为一室一厅的房子太不好租了。”
“那你还开车?”
我告诉她,那是工作需要,车子是自己的,但油费由公司报销。
“我俩合租你那套房子好吗?我出一半的钱……”
“你没有住处吗?”
“有啊,我租的两室一厅。房租贵不说,一个人住太不划算了。”
“是吗……”
或许是看到我迟迟没有答复,她又把我抱进了怀里。“我们住在一起多好啊,还彼此有个照应,还不孤单寂寞……”她说。
“好吧!”我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她都不怕,我怕啥啊。“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搬过来。”
那一刻,她把我搂得更紧了,我突然感到自己是一只小鸡,已经落入了老鹰的利爪。可我扭头看到她的面容,又觉得那样的幻觉只是一种错觉罢了,还是坚信她是一朵黄玫瑰。尽管那时有些僵硬的身蜷缩在她怀里,可我还没有深入到她高贵的气质中去。
那种美的存在,似乎和她的肉体无关,仅仅存在于她的气质里,是虚无缥缈的,我永远都抓不到,够不着……
来到北仓文创街区,我看到那个流浪歌手像个若无其事的活神仙,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头枕在胀鼓鼓的编织袋上,就对娟子说,他的歌声能动人心魂,问她想不想听。
“是吗?我们过去看看,”她说。
可刚来到流浪歌手面前,她就啰嗦了一下,拉着我的手,又急着要离开。这时,只见那个流浪歌手,一个鲤鱼打挺,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燕!李燕!”他大声叫道。“我找得你好苦啊!”
“你认错人了!”娟子放开我,朝公路边跑去。“你认错人了。”
看到流浪歌手要去追她,我拦腰抱住了他。
“李燕!李燕!”
看到娟子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后,我这才放开了他,这时,我才感到肩膀上一阵疼痛,没想到,他狠狠咬了我一口。
“你到底是她什么人?不让我去追她?”
紧接着,脸上又挨了一拳,我捂着鼻子蹲在了地上。鲜血滴在地上,很快氧化变成了朱黑色。
“你到底是她的什么人?”流浪歌手又踢了我一脚。“快说!”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我说着就坐在地上了,然后从裤包里掏出纸巾卷在一起,塞上了两个鼻孔。这时,流浪歌手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认得你,两个小时前,你还给了我十块钱。”他说。
“那你为什么打我?”
“她是我的老婆,你不知道,这两年找得我好辛苦,”他说。“结果让你放跑了。”
“她是你老婆?”
“她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看到他的眼神逐渐迷离起来,盯着娟子离开的那条在街道拐角消失的公路,我不禁同情他起来。
“你老家在哪里啊?”我问。
“湖北恩施。”
“是不是你认错人了?她说她是四川人……”
“那是她骗人的!”
“不对吧?她的口音分明是四川那边的。”
“难道我的口音和她不同吗?她都跑出来两年了,说不定在四川那边也呆过的。”
“那她为什么会离开你啊?”
“哎!要说错,都是我的错啊……”
流浪歌手对我说,他的外号叫“黑鸭子”,是爱唱歌的哥们给他取的,他的本名叫邓忠良。他说他和李燕是在舞厅认识的,那年她才二十岁,他二十三岁,他是那个舞厅聘请的歌手,每天下午都是他在那里主唱。当时,李燕被他的歌声迷住了,只要他在她就会来跳舞,还常常献花给他;而他也喜欢青春靓丽的李燕,一来二去,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然后频繁约会,没过多久就住在了一起,像夫妻那样生活。后来,李燕怀上了孩子,就让他和她扯结婚证,他当时考虑到年龄还小,还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的事业上去,就没同意,还让她去打掉孩子。可李燕说那是他们爱的结晶,是她在人间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就没有打掉孩子,而是跑回了自己在乡下的娘家把孩子生了下来……
“……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难免会沾花惹草的……”
“怎么?你外遇了?”
“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我倒是没有外遇,只是让她误会了。”
“误会什么了?”
“哎!那天我也不知道她抱着孩子会到舞厅来找我啊。当时,唱完几首歌下台休息时,禁不住一个女孩的邀请,我就在台下和她跳了了一支舞……
那个女孩特别喜欢我,就紧拥着我,还把脸搁在了我的肩膀上……”
“被她看到了?”
“是啊?被她看见了,她把孩子放在舞厅里一个人跑了,我听到有孩子哇哇大哭,声音还那么熟悉,就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孩子……”
“后来怎么样了?”
“当我抱着孩子回到家里时,衣柜里她所有的衣裳都不见了,才感到情况不妙……”
“后来呢?”
“第二天,我抱着孩子就去了她的娘家,结果她的娘家人也不知道她跑哪去了……”
“于是,你就找她找到了这里?看你的样子,这几年你也跑了不少地方吧?”
“湖北,还有江浙沪,广东,云贵川……”
“你找了这么多地方啊?你真心这么爱她?”
“我一想到她的那句话,就想哭……”
“什么话?”
“‘孩子是我们爱的结晶,我们的爱情是人间最美好的一段记忆’,是我让孩子失去了娘,是我……”
说到这里,“黑鸭子”眼中窜出了一串泪水,我取出鼻孔中的纸团,发现鼻血没了。
“我求求你了,你知道她住在哪吗?带着我去找她吧?”
“今天,我们也是初次见面,我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那她怎么搀着你的胳膊?”
“她大方啊!她都给你讲了,说你认错人了。”我说,“就像你说的那样,尽管你们有了孩子,可你们又没有扯结婚证,她的人身是自由的。就刚才你打我那几下,如果我报警,警察就可以拘留你。你都过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回到老家找个正经工作,老老实实过日子,把小孩照顾好吧。就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就是找到她,又能怎样?她会跟你回去吗?现在的女人现实得很……”
“可我们的爱情……”
“爱情又不能当饭吃!还是回家去吧。重新步入正轨,说不定还有其他姑娘喜欢你的。我看你模样还俊俏,肯定还会……”
“可我们的爱情……”
我看到“黑鸭子”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双眼发直,双手也颤抖起来,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走啦!”我说。
“我求求你啦……”
我心中一酸,连头都没敢回。
三
像一潭风平浪静的水,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娟子并没有联系我,我也没好意思去打扰她。可有一天下午,这潭水又打起了旋窝,娟子发来微信说她一个人寂寞无聊,想约我晚上吃火锅,顺便到我住的地方去看看。我对她说,在我住的小区门口就有一家名叫“好吃狗”的火锅店,除了份量足,味道也不错。还可以坐在露天坝上烫火锅,打望嘉陵江对面,渝中半岛上那些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听嘉陵江涛涛不绝的涛声,看天上的月亮星星。
最后,我们约定晚上七点在那里碰头。
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就借口有事开车回到了家里。除了收拾一下屋子,还把半个月以来换下来堆在沙发上的那堆衣裳和臭袜子,拿到洗衣机里去洗了。我这个人懒,前几天吃过饭的碗筷都还堆在水池里。床上的枕巾和被单,早已被我那张油腻的脸弄得脏兮兮的了,我也都换成了新的。
在晚上六点半前,把一切都搞定后,我才来到了火锅店。
娟子来时,夕阳刚好挂在嘉陵江对岸鹅岭公园那座宝塔尖上。对岸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就像一张张贴在一堵橘红色幕墙上的黑色剪纸。露天坝上摆着几个半人高的大风扇,旋转着,夕阳的余晖照在身上,并不感到闷热。
娟子穿了条黑色的超短裙,把白衬衣下摆扎进了裙带里。为了不让自己难堪,我尽量不去看她那两条丰盈白嫩的大腿,可盯着她的脸,又怕看到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目光是两道夺人心魂的光芒。于是,只要和她照面,我就看她的脖子,结果让她误以为我在盯着她胸脯看。
“黎明,你在看什么啊?还六神无主的,”她说。
“我在看你的脖子呢。”
“脖子有什么好看的,你是害羞吧?”
“是有点那个……我……”
“都这么大了,害什么羞啊?”她说。
如果在桌子上这样照面坐着,就不会这样尴尬了,至少桌子能遮挡她的下半身。可她把靠椅搬出来,坐在了我的斜对面。当时,正是用餐的高峰期,我们点的菜还没有送到桌上来。
这样的害臊,太让人不自在了。我借口上厕所,就到卫生间的水池边,用冷水洗了洗脸。当我重新回到她身边时,感到自在多了。那时,我们要的菜也陆续端上了桌。喝了几杯啤酒,我就不再害羞了。想到那个流浪歌手,我本想问她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好像也忘记那天发生的事了,和我有说有笑时,一句话都未提及。
晚上八点,我们才用餐完毕。
在回家的路上,她搂着我的胳膊,对于她的这种行为,我既期待,又感到害怕。可我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连她平时在哪里上班,我都没问过。我想啊,既然她活得漂漂亮亮的,无论是怎样的一种话法,都足以证明是合情合理的。
在我看来,一朵盛开着的花,即使是从牛屎堆里长出来的,那也是一种美的存在。
回到家里,她满屋子转了转,还表扬我爱清洁呢,像个居家好男人。可她说过这话后,好像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哈哈,差点忘了,你还没碰过女人呢,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的话,让我感到了男女之间那种暧昧,也意识到了在我和她之间会发生点什么。我渴望着她会有更大胆的举动,因为她代表着我向往的那种美,那种美,或许能通过占有而拥有。拥有或许就意味着我已经偷窥到了美,还能感觉到这种美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然,美就和我们不想看到的丑、腐败、缺乏、穷困等等让人感觉不愉快的东西,就没多大差别。
“吃完火锅,浑身都是汗了,”娟子对我说。“我可以在这里洗澡吗?”
“你随便……”
“你不洗澡吗?我看你脸上都是汗。”
“我下午已经洗了……我马上开空调……”
“那你给我拿件你的衬衣来。”
当我到卧室找到一件白衬衣出来时,她已经走进洗漱间,把门都给关上了。我又不好意思去敲门,就把衬衣扔在了沙发上,然后打开了电视。我选择的是一个音乐频道,因为那时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澎湃在身上的血液需要一首首歌来抒发……
她的胆量超出了我的想象。
当她赤裸着身子,静稍稍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在我面前打开了花蕊,就等着我这只蝴蝶扇动着翅膀扑上去呢。
可一只蝴蝶准备在花蕊上降落时,突然感到了一堵墙横在前面……那个流浪歌手“黑鸭子”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他的嘴哆嗦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我,他说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就想找回他的爱情……娟子喘着粗气推开了我,还说男人的第一次都是这样的,都会以失败而告终。
她说她会等我到天亮。
可那时,我已经感到了绝望:作为一种美的存在,她并不属于我,她还活在那个苦苦寻找着她,那个男人心中。
她是属于他的。
四
尽管那天晩上一次又一次都以失败告终,可娟子并不以为然,她在微信中开导我说,因为那是我的第一次,人太紧张了,才会那样的。其实,我心里有数的,可又不敢把真正的原因告诉她,我怕她知道后会生气。她又约我下个周末到酒吧去,说她好久都没去跳舞了,想去发泄一下。
越是想忘记那个黑鸭子,可他那张泛黄色憔悴的脸,反而更加频繁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还像业障一样和我纠缠不清。为了摆脱他,我还真到北仓文创区那边去找过他好几次,可都没看到他的身影。
我本想找到他,向他求证一个事实。因为那天晚上,我发现娟子的背上有一颗黑痣,如果他能说出痣的长在哪里,她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了。如果他说不出来,那就证明他认错人了。
为了求证,在周五那天下午,我又去了一趟北仓,还真在秋叶茶馆门前的黄葛树荫下,找到了他。他当时正在看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吃包子。来到他的面前,我发现他像换了个人似的,身上不但没有汗臭味,还穿得干干净净的。
“丫丫,快叫叔叔,”看到我后,他就从铺在地上的一张塑布上站了起来。“丫丫,快叫啊。”
“叔叔。”
小女孩眼巴巴望着我,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小妹妹真乖。”
“你找我有事吗?是不是她……”
“你过来。”我把他拉到了一边,“你说说看,你那个李燕背上有痣吗?”
“没有,”他说。
“你确定?”
黑鸭子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确定。”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从裤包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了小女孩。“小妹妹,拿去买糖吃吧。”
“谢谢叔叔!”
“兄弟,你刚才问我那话是什么意思?”
“大哥,那天你真认错人了。她背上有颗黑痣,长在脊柱上。你肯定认错人了。”
说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吹着口哨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我高高兴兴把车开到了江北鸿恩寺,在一个小区门口接到了娟子。娟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看到我往北滨路家里开去,就问我是不是出门忘记带什么东西了。我神神秘秘告诉她说,回家后要给她个惊喜。
“什么惊喜啊?”她揪了揪我的脸蛋说道。“小鲜肉,难道你要送礼物给我吗?”
回到家后,她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时,我就觉得自己像一艘船,从一条河流开进了波澜壮阔的大海,直到被她掀起来的巨浪掀翻,沉进了海底。在黑暗的海底,我摸索着,突然看到了许多带色彩的小鱼,它们摇头摆尾,在广阔的海底世界自由自在地游着……
事后,娟子带着欢愉,向我撒娇说她想到酒吧去跳舞,说她需要通过跳舞来点燃自己。
尽管她的话让我感到了惊讶,但我还是试着去理解其中的含义。
她的话,让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拥有她,她的美就在她的气质里,这和她的肉体无关,而我恰恰走了相反的方向。就像我拥有的那盆黄玫瑰一样,但我始终不能像它那样开出花来,这或许就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宿命吧?
花儿仅仅属于女人,我永远只有仰望的份……
在酒吧,在节奏强烈的旋律中,我坐在舞池旁边,一边喝着一杯淡黄色的鸡尾酒,一边看着娟子在舞姿中绽放。我仿佛看到了跳跃的音符,伴随着她优美的舞姿在翩翩起舞。看到她跳得如痴如醉,我也沉浸在其中,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身心和她融合在了一起。我不由自主走进了舞池,居然在她面前手足舞蹈起来。那时,幻觉中那些跳跃的音符,就像扇动着翅膀的蝴蝶。
我也是一朵盛开的花,刚刚打开花蕊,就有蝴蝶飞来了……
一场舞蹈下来,我感到自己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虚脱了。娟子和我相拥在一起,一块回到了座位。休息了一会,就像重新迎来黎明,我看到娟子盈盈笑着,又恢复了常态。可我还处在枯萎中,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这么的大运动量,你也是第一次吧?当然累了。”娟子说,“恭喜恭喜,今天你得了两个第一。哈哈……”
我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不由得尴尬起来。可在她的面前,我好像不再害羞了。对我来说,曾经神秘的世界已经被我打探过了,再畏畏缩缩,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我看了看手表,那时已经五点半了。
“已经五点半了,我们走吧?”
“那我们晚上吃点什么好呢?”她问。
“这要看你了,你想吃啥我就请你吃啥。”
“还蛮大方的。”
“我是个男人,不大方点行吗?”
“嘻嘻,是的,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可她的话还是让我感到害臊,我原以为在她面前我再也不会那样的。
我们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了,然后一块站了起来。
走到前堂大厅,我听到大门外有人在唱我最爱听的,一首名叫《黄玫瑰》的歌,就牵着娟子快步朝大门口走去。
只听到那歌手唱道:
……
海角 ,天涯
哪里不是你的家
别怕啊, 别傻啊
哪里都能开花
黄玫瑰 ,别落泪
所有的花儿你最美
受了伤, 别伤悲
别让泪珠湿花蕊
你应该知道你是那样美
谁都会为你心醉
……
来到大门口,看那歌手的背影和他身边的小女孩,我就知道是谁了。感到娟子的手在颤抖,我就告诉她说,那天这个歌手认错人了,他不会再找她麻烦的。娟子却突然挣开了我的手,朝那个歌手走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歌声突然之间嘎然而止,黑鸭子突然转过身来,娟子也停止了步伐。
“你是李燕,你背脊上有颗痣,”他对娟子说。“我找你找得好苦……”
小女孩也转过身来了,当她看到娟子时,抓着她爸的衣裳,躲到他身后去了。
娟子突然蹲下身子,带着哭腔对她说:“丫丫,我是妈妈……”
听了她的话,小女孩像匹脱缰的小马,迅速跑进了她的怀抱。我感到自己再也看不下去了,就独自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打开车载音响,又听了几遍我最爱听的那首名叫《黄玫瑰》的歌,是孙露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