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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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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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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和她的八戒哥哥

作者:张红

小翠来到龙溪河边时,看到她那个疯子哥哥穿着蓝布短裤,浑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站河边的石滩上。看到他朝河里掷了几块石头,也没有一条鱼翻到水上来,她便蹲下身子,拿着镰刀在田埂上割起猪草来。

一会儿,听到“咕咚”一声,她抬头看到他从河里捉上一条鱼来。在竹林的荫影里,他用刀子把鱼鳞刮了、把鱼肚破了。鱼肚里掏出来的脏东西,被他扔进河里时,染红了流水。把鱼清洗干净后,他用竹签穿了,还点燃了一堆枯枝,把鱼放进了火里烧烤。

闻到肉香,小翠钻进了竹荫掩映的一条小路。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看见她后,疯子哥哥合掌便拜。“八戒这厢有礼了。”

他的胡言乱语,小翠已经习以为常了。

“趁你师父不在,你又在这里偷吃了。”小翠看到一缕青烟,飘向了天空。“孙悟空呢?是不是腾云驾雾,救他师父去了?”

“回观音菩萨,大师兄和沙和尚救师父去了。

俺一个人留守后方,正在准备粮草,等他们回来。”

说着,他蹲下身子,把碳火上的鱼翻了个身。已经被烧成焦黄色的鱼身渗出油水,碳火中发出嗤嗤的声音。

“八戒,我还要回去伺候王母娘娘,这就先行告退了。”她说。

“菩萨,还是用了膳再走吧?”

“阿弥陀佛,老纳食素不食荤。告退了。”

小翠说着,就转身离开了。

龙溪河两岸除了长着一些杂树,就是成片的竹林和灌木丛了。两岸地势平坦的地方,不是良田就是沃土。小翠家住在黄草山梁下的平坝上,从山上到龙溪河边来,约一公里路的样子。这个地方的田埂上猪草多,就是她爱下山来的原因。

割满了一背篓猪草,往回走到观山坡,小翠坐在黄葛树荫下歇歇时,看到初中同学廖毛牵着他家那头水牛,从他们村里走了出来。他把牵牛的绳子都拉直了,生怕牛偷吃了田埂两边的秧子。

那座村子背靠山丘,被茂盛的树林簇拥着。几户人家,一块石坝,坝子外面有几块水田和龙溪河边的竹林毗邻。

小翠看了看河对岸山坡上的丫口,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向三十里外的长寿县城。

早上,天刚亮,她的父母就起床捉了两只老母鸡。昨晚,他们说今天是她大姨妈的生日,每年的这天,他们都要去串门的。往年,都是她随父母去的,今天一早,三哥长荣说他想进城买根皮带,她只好让他去了。家里得留下一个人,不然,家里那两头猪没有人喂。按照老习惯,父母和三哥他们会在大姨妈家里住上一晚,要第二天下午才回来。今天晚上,就她一个人在家里了。不过,有疯子哥哥住在门外的屋檐下,她好像并不感到害怕。

廖毛牵着牛,沿着一条盘旋的小路上来了。黄葛树周边都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正好适合放牛。还在上学时,小翠就觉得这个廖毛对自己有意思,无论上学还是放学,屁颠屁颠的,老是跟在自己的身后。他总爱讲些笑话让她听,直到她笑得咯咯的才肯罢休。

“嘻嘻,杨小翠,你是在这里等我吗?”廖毛牵着牛刚上坡来,就扔掉牵牛的绳子,来到了小翠的面前。“是不是思郎心切……嘻嘻。”

“呸呸,谁等你啦?自作多情。”

“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累了,还不能坐下来歇歇吗?”

小翠坐在一块光滑的条石上,廖毛从裤包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薄膜,放在石头上铺开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穷讲究!”小翠瞄了一眼。

“我这是讲卫生,”廖毛说。“免得弄脏了裤子。难道你没看出来,我这条裤子是军裤吗?”

“哪来的?”

“我妈在河街给我买的。”

“这条裤子得多少钱啊?”

“花了八块。”

“太贵了,都可以买五六斤猪肉了。”小翠说,“太不划算了。”

“这条裤子是混纺的。”廖毛说着用手扯了裤脚,“不起毛。”

头上空就是黄葛树高挑的树冠,两个年青人坐在树荫的影子里,不时有风吹来,两张红朴朴的脸蛋,都还稚气未脱,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小翠,昨天下午,你家那个疯子又到我家地里搬了几个嫩包谷。他要不是你的哥,我就……”

“他一个疯子,难道你还要打他不成?”

“至少我会赶走他啊。”廖毛说,“你莫看他是个疯子,他还知道在河边点燃了一堆火,把包谷烧熟了再吃。我看他过的是神仙日子哟。”

“我哥是有时候疯,人清醒的时候,就是个好人。”小翠说,“可惜我身上没有钱,不然我就给他买身新衣裳……”

“叫你父母给他买呀。”

“他们自己都舍不得买穿的,哪里还顾得上他呀。”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廖毛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竹林边的李子树说,“这几棵树上的李子都熟了,可以摘下来进城里去买啊。听说可卖两角钱一斤。”

“可城里那么远,我又背不动……少了,又卖不了多少钱。”

“我可以帮你啊,你回去把猪草腾出来,把背篓背回来。”

“那你得答应我,明早一块跟我进城去。”

“那肯定的,天亮时,我就在龙溪河石桥上等你。”

小翠重新回到观山坡时,看到廖毛已经在树上摘了一大堆李子下来。堆在草丛中的李子透红,她捡了个李子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还蛮甜的……”她说着抬头看到廖毛站在树桠上摇摇晃晃的,把摘下来的李子扔在了她的面前。一颗颗李子落在浅草丛中蹦哒着,映着树荫中透下来的阳光,亮晶晶的。“廖毛,在树上,你可要站稳了。”

“我没事,你把李子捡到背篓里吧。”

小翠蹲下身子,把一个个李子捡到了背篓里。草丛里有不少黑蚂蚁爬着,有两只白色的小蝴蝶在她面前晃荡。

“悟空,你又在后花园偷王母娘娘的寿桃啊?”

听到声音,小翠急忙站起身来。她的疯子哥哥光着膀子,走过来站在她身后,一脸茫然仰望着廖毛,嘴唇哆嗦着。

“八戒,拿去吃吧,”她递了几个李子给他。“孙悟空的事,不归你管,你去吧。”

“杨排风,你不在家烧火煮饭,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八戒,你走吧,再不走,孙悟空会拿金箍棒打你!”

“我怕,我怕……”

“那你走吧!”

这时,廖毛在树上掷了个李子在他头上,他双手抱着脑壳急忙离开了。

“还好,你这个疯子哥哥是个‘文疯子’,”廖毛说。“如果是个‘武疯子’,那就麻烦了!”

“我们家,就数他文化最高了,”小翠说。“高中毕业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疯就疯了。”

“我妈说,你们家祖上有遗传,”廖毛说。“每代人都会出个疯子。”

“是啊,我妈那代,二姨妈就是个疯子。”

“估计这附近都没人敢娶你……”廖毛说。“谁都怕生个娃娃成了疯子。”

“没人娶我就出家当尼姑……”

“别呀,不是还有我吗?嘻嘻……”

“呸,想得美!”

“可是,除了我,没人敢娶你呀?”

听了廖毛的话,小翠羞红了脸,还感到心里怦怦跳着。她不再接话,默默地蹲在地上,把不断从树上落下的李子一个个的捡到了背篓里。

“下个月,我就要进城了,”廖毛说。“我爸给我找了个师傅,让我跟学手艺。”

“什么手艺?”

“泥水匠。”

“嗯,我也要进城了。”

“不会这么巧吧?你进城干什么?”

“进城带娃娃。”

“你大姨妈家里吧?”

“嗯,我姨姐生娃了,还有一个月她产假满了,就要上班了。”

“一个月多少钱啊?”

“我妈说,跟吃跟住,每个月八十。”小翠说,“娃儿引大后,我大姨爹会在城里给我找个临时工做……”

“我听说,你哥就是因为……”

“什么?”

“你哥就是因为求你大姨爹在城里给他找个临时工,他没答应才疯的吧?”

“胡说!”

“村里人都在这样讲……”廖毛说。“可我听他的同学讲,他是因为荷花才疯了的。”

“你说是高老庄那个王荷花?”

“是的,她和他是高中同学,在高中时他们就恋爱了,可高中毕业后,荷花远走高飞了……”

“她到哪去了?”

“随她的一个亲戚到深圳去了,从此音信全无,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香港人,你哥是想她想疯了的……想不到,你哥还是个多情种!”

“不许你这样说他!”

“好好,我的娘子……”

“谁说要做你的娘子啦?”

这时,廖毛从树上爬了下来,然后蹲在了小翠面前。小翠只顾埋头捡李子,都没抬头看他一眼。

“小翠,我是真心爱你的,”廖毛说着伸出手去捉住了小翠的双手。冷不防,从身后窜出一个人来,拿着枝条劈头盖脸朝他打来,打得他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只见小翠突然站起身來,挡到他身后去了。

“八戒,你怎么打你大师兄啊?”小翠说。

“观音菩萨,我看到他在调戏你!”

“这里没有你的事,去找你的师傅去吧。”

“我师傅在哪里?”

小翠往后山那边一指,说道:“你师傅说了,他想吃杏子,你到那边摘些回来。”

“遵命!杨排风……”

疯子哥哥离开后,小翠转过身来看到廖毛肉嘟嘟的后颈子上,有两道血痕,就伸手摸了摸,这一摸又让他哇哇叫了起来。

“你哥还叫狠哟!你吐点口水上去消消毒吧。”

小翠让他弯了弯腰,就往他的颈子上吐口水,然后,用指头抹在了血痕上。

“还不是你的手贱,不然他怎么会打你……”

小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转过身来的廖毛抱在了怀里。小翠比他高半个头,廖毛把他的头埋在了她胸脯上,还故意在上面蹭蹭,惹得她母性大发,紧紧抱住了他的头……

公元一九八八年五月六日上午,小翠用她和廖毛进城卖李子的钱,给她的疯子哥哥买了一件白色和尚衫和一条灰色短裤。小翠中午回到家里时,她的父母和二哥都还没有回来。当时,他的疯子哥哥正躺在他们家土墙房子屋檐下一个用旧门板搭好的小屋里睡觉。她们家在以前生产队保管室旁边建的房子,独门独户。堂屋门前就是一块三合土打成的稻场坝。坝子的西边和北面下边都是陡坡,南边有几块旱土,旱土上种有麦子和一些蔬菜,还栽有几棵柏树。旱土外是一冲水田,和她们村里的其他几户人家毗邻。那村子被一些竹林和树荫簇拥着,几条田埂都可以通到这个稻草坝,不过,只有一条田坎路上铺有石板,算是主路。小翠家的屋后,用条石搭有一间猪圈屋,小石坝旁边栽有苦棟树、橙子树和柑子树,毗邻的一冲水田,已经种满了秧子,再远的地方就是光秃秃山脊了。山那边是原始森林。

小翠拿着衣裳走到小屋子,看到疯子哥哥赤裸着的胸前有两只蚊子在盘旋,小腿上还爬着一只屎蚊子。她一巴掌,朝他腿上打去,没打着蚊子,却把哥哥惊醒了。

“八戒,王母娘娘让我给你带衣裳来了。”小翠说,“她看到你日夜兼程保护你的师父到西天取经,连件衣裳都没有穿的,觉得怪可怜的……”

“多谢王母娘娘!”疯子哥哥哆嗦着坐了起来。“玉皇大帝可知道此事?”

“已经禀告他了,你放心大胆穿上吧。”

“好好好,穿上衣服,我得到高家庄去看看我的媳妇王荷花……”

“难道你又有新欢了?你的媳妇不是高家的姑娘吗?”

“……是啊?是啊!怎么钻出个王荷花出来了呢?”

小翠嘻嘻一笑,转身离开了。

回到堂屋,听到猪儿哼哼的叫,小翠把头天下午打的猪草切细后,倒进锅里,然后舀了两瓢米糠,倒了一桶水,一锅煮了。喂完猪,她又背着背篓出门了。

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廖毛说他会到龙溪河边去放牛,让她打猪草时就到那里去会他。尽管自己觉得廖毛这个人蛮有趣的,和他呆在一起也感觉愉快,但在小翠的心里却隐隐约约感到他并不是自己的“菜”,除了他比自己的身高矮以外,还和她自己向往的生活有关。尽管自己现在还生活在农村,可在她的心中总有一种预感,这辈子她迟早会在城市生活的。这还是去年她初三毕业时,她那个嫁到长寿湖云集乡的二姐带着她到了一次重庆城后产生的幻觉。她二姐夫郎忠在重庆解放碑附近新华路当棒棒,从没到过重庆的二姐带上她给自己壮胆,她也顺带见识一下大世面。在解放碑,当她二姐牵着她的手在人流中穿梭时,她当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就感觉到眼前的街道啊、人流啊,都特别熟悉,好像曾经生活在那里一般……而且,从那以后,那种感觉就在心中挥之不去了。特别是在她听到母亲说,她大姨妈让她进县城给她带外孙的消息后,那种感觉就像雄雄燃烧的一堆篝火,更加的强烈了。

在观山坡那条盘旋在斜坡上的小路上,小翠在灌木丛中碰到了从城里回来的父母和三哥。看到她后,他三哥递了一包饼干给她,说是大姨给的。

“包里还有个个糖,”三哥拍拍肚子上的挎包说。“打完猪草回家吃。”

“都是大姨妈给的吧?”

“是的,”三哥说。“送我们出来时,她还想在菜市场给我们割几斤猪肉,我们没要……”

三哥是个拐子,小时候发高烧左脚抽筋,后来就拐了。父亲是个癞子,头皮和脸一样,总是紫得发红,就像长有斑点的紫皮红苕,头发很少,就像牛背上的杂毛。母亲皮包骨头,脸上尽是皱纹,整个人看上去寒酸得像阴尸还阳,还像冬季还残留着几片黄叶,随风颤抖着的枯枝。在这家人中,小翠总觉得自己1.65米的个头,总是显得那么鹤立鸡群,从父母到疯子哥哥到二姐、三哥,他们的个头都在1.5米左右,足足要矮自己半个头。

“小翠,走路小心点,”母亲睡眼惺忪。“走路安份些,别蹦蹦跳跳的。”

“妈,我知道,”小翠又看了看她爸。还是老样子,他想说的话被舌头缠住了,半天都吐不出来。“爸,我走了。”

看到他的嘴唇哆嗦着,依然没能把话说出来,小翠就朝他挥了挥手。

因为有一个人喜欢自己,尽管并不是自己向往的那种爱情,从一块贫瘠土地上长出来的鲜花,迎着春风,还是感到了些许得瑟。在去龙溪河边的小路上,小翠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出门来打猪草的,遇到了路边的花,她就会蹲下身子去闻闻,碰到蝴蝶了,像一阵风,她会跟在后面追追。

在满目苍翠的大自然中,她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精灵,和一路上擦身而过的那些树啊花啊灌木丛啊,还有那些在田埂上、草丛中漫无目的爬来爬去的黑蚂蚁,都是一样的,都是大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特别是那些新开挖出来的新鲜泥土,她不只是感到了亲切,还闻到了芬芳,和那些草啊、花啊、树啊散发出来的味道是一样的,让人感觉到了美好。

来到和廖毛约会的地点时,她看到他坐在河边竹林的荫影里,正看着水牛爬在水中泡澡。

“傻儿,你不怕牛被河水冲跑了吗?”小翠站在他身后说。“你怎么……”

“我才不傻呢,这个地方是个凹槽,是个回水湾,水又浅,正好适合牛洗澡。”

“那我去割猪草去了,你就守在这里吧。”

“你不坐坐?”

“不了,我妈他们已经回来了,割完猪草我得赶紧回去。”

“那明天上午,我们到山那边去吧,我们到那边去割猪草,再摘些杏子回家吃。”

“你不放牛了?”

“上午割猪草,下午放牛。”

“好吧,九点钟,我在山坳上那棵黄葛树下等你。”小翠说,“那我先走了。”

“你还是坐会吧。”

“不了,我走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小翠看到三哥已经到坡上摘了半背兜李子回来,背着李子准备去赶但渡场了。母亲提着把锄头站在堂屋门口对他说,让他赶完场买两包盐巴回来。到猪圈去方便时,她看到父亲正好担着两桶粪,走出门去。条石砌成的猪圈里,两头半大的猪,见到她就哼哼的叫。

在灶房喝完两碗稀饭,小翠把背篓里的猪草腾出来,用刀宰细了,全都煮了。煮好猪食后,她又用木瓢舀到一只木桶里,然后提到猪圈屋,全都倒进条石凿成的猪槽里。看到两头猪狼吞虎咽的样子,嘴巴还叽巴叽的响着,她就感到了兴奋,那种声音仿佛唤醒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母性。她感到自己很享受这样一种母性的感觉。那天廖毛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胸脯上,还在上面蹭了蹭,她之所以没推开他,也是因为他当时的行为,唤醒了她本性中的母性。

洗锅前,她到屋外疯子哥哥的小屋里,把吃过稀饭的瓷碗端了回来。每天早上,疯子哥的早餐都是母亲替他端过去的,她父亲和三哥嫌他身上脏,不准他进堂屋的桌上来吃饭。中午饭,家里人从未管过他,他也很少回来吃饭,都是他自己在外面想办法填饱肚子。就是吃晚饭,疯子哥哥也很少回来吃,除非遇到了暴风雨,让他不得不窝在他那间小黑屋里。

疯子哥哥有时候,晚上也不落屋的,她听三哥讲过,在山脊那边的森林里,有一个岩洞,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去了一些谷草和一床烂席子,他也常常睡在那里。

尽管家里人都不知道疯子哥哥究竟是什么原因疯的,可小翠却对他的心灵世界充满了好奇。这个疯子哥哥,上学时看书多,有时候把自己当成了《水浒传》中的宋江,有时又自以为是《杨家将》中的杨七郎,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了《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了。听惯了他平时的胡言乱语,小翠也知道如何跟他对话了,尽管她觉得那些对话都荒诞不经,可她也觉得满有趣味的。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在配合疯子哥哥在现场演绎那些古代小说的一些经典情景呢。虽然那些情景和现代社会相去甚远,可像真的在发生那样演示出来,还真有如梦如幻一般的感觉。

或许,把自己陷入那样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恰恰是疯子哥哥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的一种逃避吧?可让他感到残酷还让他疯掉的,到底是什么?小翠觉得这是她有可能永远都搞不清楚的,那个迷底会永远埋在了疯子哥哥的心里,深到没有人去打捞得出来。如果哥哥的疯,真像那天廖毛所说的那样,那岂不是证明疯子哥哥的神经太脆弱了?

洗完锅碗,小翠又背着背篓出发了。至从她去年初中毕业未能考上高中赋闲在家后,喂猪几乎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她妈说只有这活轻巧。去年她已经喂大了两头猪,在过年时,一头猪过给了杀猪匠,另外一头找人杀了,大都熏制成了腊肉香肠血豆腐。至今,灶台上空都还有铁丝挂着的腊肉香肠呢。

当她来到山脊那边山坳上的黄葛树下时,廖毛面前放着个背篓已经等在那里了。站在山坳上,极目远眺,山下的丘陵、平坝上都是森林,在耀眼的阳光下葱绿一片。森林中知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像滔滔不绝于耳的涛声似的。

黄葛树下一条铺有石板的小路,沿漫坡通向森林后在树荫中消失了。在自己家后门的坝子上,就能看到这棵树冠巨大的黄葛树。在春天,坝子旁边那棵苦棟子树在头顶上空开满紫色花朵时,正是这棵黄葛树落完叶子,长出黄桷苞来的时候。那时,树梢上那个枯枝搭成的喜鹊窝,就是在家门口也都能清楚看见了。小翠喜欢听喜鹊喳喳的叫声,听到它们的叫声,就意味着附近的村庄里,有什么人家的亲戚来串门来了。至于掩映在自己后门屋檐和小坝上空的那棵苦楝子树,特别是在整个树冠上开满花的时候,更是让小翠痴迷不已。那个时候,会有嗡嗡作响的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还有那些在她看来是人间精灵的蝴蝶,也围绕着一树的花朵上下翻飞着……她总爱把自己想像成苦楝子花——尽管是从贫瘠的地方长出来的,只要开花了,跟那些桃花、李花、桐子树上的花,都是一样的,照样能招蜂引蝶。

这不,当自己像花苞一样正要绽开时,廖毛这样的蜜蜂不就被吸引到身边来了吗?

“刚才我又看到你的疯子哥哥了,”廖毛见小翠在她身边坐下来后,说道。“这次他那身装扮,真的像个疯子了。”

“怎么了?”

“这大热天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一件长雨衣穿在身上,还用一个透明的薄膜口袋拢住了脑壳,只在两个眼睛那里,钻了两个洞洞。”

“他在哪里?”

“他就从我面前走过去的,就是这条小路。”廖毛指了指面前那条进森林里的小路。“他手上还拿了根竹竿。”

“他莫是又把自己当成孙悟空了?”小翠说。“他读书时,看小说看得太多了。自从疯了后,再也分不清幻想与现实。”

“他这样过一辈子,倒也逍遥自在!”

“嘻嘻,难道你也想当个疯子?”

“我倒是想哦,可我们家没有那样的遗传。”

听到廖毛这样说,小翠在他臂膀上用力揪了一下。“你这个人,怎么老爱揭开别人的伤疤啊?”

“哎哟,”廖毛抚摸着被小翠揪过的地方。“再遗传又遗传不到你身上来!”

小翠又在他身上揪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哟,你莫揪了。你又不是你爸妈亲生的!”

“信不信我打你?”小翠捏着拳头。“去年你这样打胡乱说,被我打了一顿,你还没记住啊?”

“小翠,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以为,这都是道听途说?”

“我打你!打你!你还胡说……”

廖毛见小翠的拳头打了过来,急忙举起手臂护住了自己的脸颊。看到小翠的拳头缓慢下来,显得有气无力时,才把胳膊肘放了下来。

“你打我也要说,你这是自欺欺人!”廖毛说。“昨晚上,我给我妈说,我想和你耍朋友,但又后怕自己的子孙后代成了疯子,她告诉我的……”

“她到底怎么说的?”

“我妈说,你是你大姨妈在县医院的厕所里捡到的。那个时候管得严,捡来的娃娃在城里面,是不能养在自己家里边的,就是养大了在城里也上不了户口,于是就把你送到乡下来了,让你父母把你养大,等你长大后,再把你接到城里去,给你找个临时工做……”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父母和哥哥姐姐怎么没给我讲过这些?”

“你忘了?我妈原来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在公社给你上户口时,我妈还帮过你家忙呢……”

“那我父母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不是怕你生二心,今后不认他们了。”

“我才没有这么绝情呢,他们辛苦把我养大……”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你们一家人就你一个人了长这么高,其他人都长得像残疾人似的……”

“你们家才是残疾人呢!”

“好了好了,我们都别说了,”廖毛说着站了起来。“各人心中有数就是了,你也别去问你的父母亲,免得若他们生气,还以为你要怎么呢。”

“我才没你这么傻呢!”小翠说。“不管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我在这个家里长大成人了,他们都是我的父母!”

“开明,开明,想不到你这么有情有义。”

“把我换成是你,难道你不这样想吗?”

“一样的,一样的,”廖毛说。“走,我们摘杏子去。然后打猪草。”

小翠握着廖毛伸来的手,借着他的手劲站起身来。跟在廖毛身后,在茂密的林荫中走了约十分钟,来到了一小块开阔地带。平坦的草丛里还残留着一户人家的断壁残垣,有三棵杏树长在一堆瓦片的旁边,每棵树相隔不到5米的距离。这户人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搬走的,那三棵杏树的枝干,看上去古朴苍劲,看样子栽在这里也有几十年了。挂在树梢枝头上的杏子,看上去油头粉面的,让小翠想到长得胖嘟嘟的小孩子的脸。

廖毛在瓦砾中抽出一根竹竿来,然后捅树上的杏子,小翠就蹲在地上把杏子捡到背篓里。眼看着树上的杏子都落在了地上,廖毛也蹲到了小翠的旁边。也许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吧,小翠感到廖毛的裤裆突然从自己的头上迈了过去,他还咯咯的笑着。她急忙追上去打他,未想到追得太急,让他转过身来时抱进了怀里。他把嘴巴凑了上来,还用力把她压到了地上……慌乱中,小翠感到他脱掉了他的裤子,这时,她只看到一个黑影从廖毛身后跑了过来,廖毛“哎哟哎哟”大声叫着,起身跑开了。小翠迅速从地上坐了起来,看到廖毛光腚上粘了什么东西,成群结队的蜜蜂跟在了他的身后。廖毛的双手在光腚上不停地拍打着。小翠看了看站在旁边,还穿着雨衣,戴着薄膜口袋的疯子哥哥,心急了。

“傻儿,快穿上裤子!快穿上裤子!”

听到她的叫声,廖毛就地一滚,还真躺在地上把裤子给穿上了。

“哥哥,你太傻了!这样做会出事的,”小翠站起身来。“哥,你怎么老是跟踪我们啊?”

“俺是岳大元帅,他……他是金兀术,想霸占我中国的大好河山……”

听了疯子哥哥的话,小翠又好气又好笑,看到廖毛躺在地上哇哇叫着,也不见起来,就大起胆子走了过去。大多数蜂子,已经飞开了,还有几只嗡嗡盘旋在廖毛的身子上空。她挥了挥手,把惊哇哇叫的廖毛从地上拉了起来。

“得赶快回家擦生菜油。”她说着,竟然抿嘴笑了起来。

“死疯子!烂疯子!”廖毛大声叫道。“你的心怎么这么黑啊……”

“蜂子已经飞走了……”

“我说的是,你们家那个死疯子!”

“他说他是岳大元帅……”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屁股都肿了!”

“他扔在你屁股上的是啥?”

“蜂糖!”

“哈哈哈,你这是……火烧屁股,该挨!”

“哎哟!”

至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廖毛都怕跟小翠在一起了。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反而感到了一种解脱。

有一天中午,小翠和她妈正在灶房屋烧火煮饭,三哥杨长荣进来时,还跟进来一个姑娘。这是三哥第一次带姑娘回来,坐在灶前烧火,满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小翠急忙站了起来。

三哥把妈介绍完后,就介绍她了。

“灶房没有坐处,姐姐就到堂屋去坐吧,”小翠说。

那姑娘朝她笑笑,然后捂住嘴干咳了两声,然后随三哥出去了。不大一会,三哥又进屋来说,他在场上买了些卤肉回来,就炒两个素菜就行了。

“……她叫王灿灿,是场上常常和我们一起打麻将的朱二嫂介绍的。”他说,“朱二嫂在牌桌子上输了我几十块钱,没钱还了,我就让她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她就把她表妹介绍给我了,她爸爸巳经死了,家里就剩她和她妈了……”

“三哥,这件事,我觉得不靠谱,”小翠说。“我看她黄皮寡瘦的,像个病秧子。”

“看上去,她比妈身体好多了,”三哥说。“我怎么没看出她有病呢?”

“别说了。”小翠妈说,“谨防人家听到了不好。”

小翠嘟了嘟嘴,嫌妈炒菜的动作慢了,就从她手中接过锅铲,把铁锅铲得“啪啪”的响。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吃饭时,小翠看到那个王灿灿喘着粗气,脸色黄中带青,就感到了不安,可又不敢当着她的面,告诉她的三哥。吃了小半碗饭,她就搁下了碗筷,走出堂屋去了。站在屋檐的阴影里,她看到疯子哥哥,提着半口袋东西回来了。他径直走进了他的小黑屋,小翠转身回到堂屋用唐瓷碗舀了一盆饭,还在桌上夹了一些卤菜。

“疯子哥哥回来了。”她故意提高了声音,“我给他端饭去……”

说话时,她观察了一下王灿灿的表情,只见她紧张得哆嗦了一下。

“前……前两天,疯子哥哥还替我出了一口恶气,让蜂子把廖毛的屁股都给叮肿了!”

“啊?他平时爱打人啊?”王灿灿说。“我们村里就有个疯子,看到她的眼睛我就怕,像遇到了鬼一样……”

“他不打人。”三哥说。

“三哥,那是你没看到他打人,”小翠说。“那天他拿根树条,把廖毛的颈子都打出血了!”

“小翠,他怎么老是打那个廖毛?”

“他讨人嫌呗!”

小翠说着就端着饭菜,走出屋去。到了小黑屋,她把饭搁在凳子上对疯子哥哥说:“沙和尚带着白骨精到家里来了。”

“菩萨,白骨精在哪里?”

“正坐在堂屋桌上吃饭呢,你一会儿过来吧。先把饭吃了。”

小翠知道疯子哥哥最听她的话了,看到他端起碗吃饭时,她又回到了堂屋。

正当大家吃罢饭,准备收拾碗筷时,疯子哥哥果然来到了堂屋门口。只见他举起双手吼道:“白骨精!看你往哪里跑?快快拿命来……”

那一刻,小翠看到那个王灿灿躲在三哥身后,紧张得抬起胳膊肘遮住了自己的脸。看到戏演到位了,小翠急忙走到门口说道:“八戒,白骨精已经被我收拾了,你回去吧!”

“那小僧告退了。”

“去吧!去吧!”

看到疯子哥哥离开后,小翠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家怎么这样啊?”王灿灿问。“好像在唱戏似的……”

“我们家就数他文化高了,”三哥说。“他上学时看小说多了,疯了后就爱装神弄鬼。”

“妹子,让你看笑话了。”小翠妈说,“我们家有这个遗传,每代人中间都会出个疯子……”

“妈,你怎么讲这个?”

让小翠没想到的是,平时不爱讲话的爸爸也说话了,“丑媳妇迟早要……要见公……婆!瞒得住吗?”

“好好好,瞒不住瞒不住,”三哥好像生气了。“我看你们都不想我找个媳妇!灿灿,我们走!”

看到三哥拉着灿灿走出门后,小翠吊着母亲的肩膀和她拥抱了一下。

“一看就是个病秧子,三哥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拆散了好!”

“就你聪明?”母亲在她鼻子刮了刮。

小翠看到父亲坐在旁边嘿嘿笑了笑,就是没发出声音来。

半小时后,三哥铁青着脸回来时,小翠招呼他说:“三哥,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散了好!”

“我们家有个疯子,还有你,我看我这辈子都找不到媳妇了!”

“哥,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小翠撅着嘴说。“你要是找个好人回来,我们全家人高兴都来不及呢!家里人总不会害你的……”

小翠话还未说完,看到爸的嘴唇哆嗦着,就停住了,就等他把话说出来。这时,母亲接过话说道:“我看她也是个病秧子!你娶这样的人,是害你自己。”

“人都走了,不会再来了。”三哥说着,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三哥,咱要找,就是丑点,也要找个身体好的!”小翠看着他的背影说。“咱人穷,志不短!”

一个月后,大姨妈托人带信来说,让小翠到她家里去给她带外孙。在临行前的头天晚上,一家人像遇到了什么大喜事似的,除了在家里弄了一大桌子菜以外,就是父母和三哥对她喋喋不休的叮嘱了。说什么在大姨妈家要勤快、讲卫生、少说话,即使要说话声音要小啊等等。另外,一家人对小翠的未来也是充满了期待的,只要给大姨妈的外孙带大了,他们就会在城里给她找个工作,然后再找个城市人结婚,那样的话,她就能像城市人那样生活了。

“今后进县城,我们也有个落脚处了。”三哥对她说,“到时候,你成了家,在城里有个自己的窝,我们到你那里,还不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呀?”

听到家人把自己的未来说得那么好,小翠嘻嘻哈哈笑着,在她的憧憬里,生活在城市的人比生活在农村的人轻松多了。除了不用下地干活,还不用天天到坡上去打猪草。每天晚上还可以看彩色电视,而她家里连个黑白电视都没有。她还记得八四年那个暑假,她和她妈在大姨妈家耍了几天,一连几天都在看一部名叫《加里森敢死队》的电视剧,过足了电视瘾。

睡觉前,小翠去疯子哥哥的小黑屋看了看,没见他回来。心想,他肯定又在森林那边的岩洞过夜了。想到他住的那个岩洞,小翠就感到毛骨悚然:夜里,幽暗的森林里会发生些什么呢?居住在里边的蛇在腐败的陈年腐叶中寻找食物,野猪在皎洁的月光下啃食猪草,黄鼠狼会在树枝上爬来爬去,去捕捉夜宿在鸟巢中的小鸟……

上床后,小翠也辗转难眠,她想啊:或许,在疯子哥哥的心灵世界里,那个岩洞恰恰让他称心如意。他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刚从战场上归来的一个古代武士,由于身心疲惫,看到了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他还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行走在江湖的侠客,无论江湖有多险恶,一个能容身的岩洞,就是一个可以栖息之地;他还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出家修行的道士,岩洞就是一个理想的修行场所;或者,他真的把自己当成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只有住在荒山野岭才会感到心安理得……

正因为哥哥是个疯子,所以,小翠才可以这样天马行空去揣测对她来到未知的世界,或许,他的心灵世界无限的大,她能想象出来的只是他世界一个局部罢了。小翠之所以对这个疯子哥哥特别上心,也是因为从小到大,就数他最疼爱她了。四五岁的时候,只要一家人去赶但渡场,都是他背她,还让她骑马马。在场上,家里人只要买点什么好吃的,他总是让她先吃;还有,就是他上学回来,总会给她摘一些好吃的水果回来,夏天有李子桃子枇杷,到了秋天有梨子、苹果,到了冬天有柑橘橙子,在春天有血脐……

当她读初一时,第一次听到村里人对她说,她不是她妈亲生的,是个捡来的娃娃时,她还感到高兴呢,她还想长大后就嫁给哥哥,没想到,他高中毕业后没多久,人就疯了。

……小翠还记得他发疯那天时的情景:当时他们一家人正在村里坐酒席,参加一个名叫廖小明的婚礼。她哥在酒席上喝了不少白酒,喝得满脸通红,在回家的路上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了,说他是朱武能,到月亮宫里去找嫦娥玩,结果被玉皇大帝发现后,被处罚来到了人间变成了猪八戒……当时,家里人都以为他喝酒喝多了,在打胡乱说,都没放在心上。可当天晚上,他酒都醒了,还跑到稻场坝上去唱蒋大为唱的那首名叫《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唱完歌还向着天上的月亮星星大声呼喊他那个高中女同学王荷花的名字,大家才知道他得了失心疯了。从那以后,他就没正常过,有一次还抓自己屙的屎糊在自己的脸上、身上,还说那是在给自己化妆,他要唱一台京戏……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小翠就起床收拾自己的换洗衣服了。那时,她妈给她和三哥专门煮了两碗荷包蛋,还让他俩赶紧吃了。头天晚上,是她妈安排让三哥送她进城的。离开家里时,小翠都还惦记着在路上碰到疯子哥哥,希望能和他打个照面。可一路上,在观山坡,在龙溪河畔,小翠的看过了漫山遍野,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路上,倒是有两只白色的蝴蝶,绕着她上下翻飞着,陪着她走了一段路程。

三哥把她送到大姨妈楼下后,就急着回去了。他说,她走后,家里喂猪的猪草,只有他上坡去打了,他怕两个老的去割猪草摔跟头……

几天后,小翠抱着娃娃,在大姨妈家的客厅看电视,她妈来了。

在妈刚进门时,她还以为妈想她了,是专程进城来看她的。可看到妈两手空空,也没给大姨妈家提点水果和时令疏菜什么的,还看到她铁青着脸,就意识到家里出什么事了。可妈沉得住气,坐在沙发上看了半个小时的电视,才对她和大姨妈说,她的疯子哥哥在她离开家的第三天就不见了。

“……头的天晚上,你爸爸在稻场坝上歇凉,他对你爸说他要出门去找观音菩萨,你爸以为他又在胡思乱想,就没理他。结果这几天都没看到他了。”

“妈,他有时候会住在后山森林那边的岩洞里,你们去那边找了吗?”

“找过了,你三哥和你爸早晚到那边找过好几次。”

“那他肯定是进城来找我来了,”小翠说。“说不定还到大姨原先住的那个地方去找过……大姨妈现在住的地方他没来过,他找不到了。”

“小翠,那你把娃儿给我,和你妈到我们原先住的地方去看看。”大姨妈从她怀抱接过娃娃,还从裤包掏出三十块钱来递给了她。“如果没看到人,就问一下左邻右舍,看他们看到过一个疯子没有?”

“姨妈,如果在那里找不到呢?”小翠问。

“城河二街你们都去找找看啊!”大姨妈说。“他没找到你,说不定在满大街闲逛呢。”

“大姨妈,那我们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就在街上随便吃点。”

“好好,你们去吧。”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长寿县城并不大。整个县城由山上的向阳街、望江路、长寿路、沙井和山坡上的三道拐,山下的河街以及跨过三洞沟那座新桥那边的几家工厂、工人家属区组成。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平时都爱逛的街道就只有山上县委旁边的向阳街和缆车站下的河街,因为整个县城的百货商店和餐馆、邮电局、新华书店、银行主要集中在这两个地方。

来到沙井菜市场旁边的一个巷子里,小翠带着妈妈走进了一幢白砂砖砌成的五层楼房里。她大起胆子敲开了三楼一家住户的房门,因为她的大姨妈曾经就住在这里。

“请问您,这两天有个疯子来敲过门吗?”小翠看到开门的是个一脸凶相的老太婆,就小心翼翼问道。“神经病!就你这个疯子来敲过门,”老太婆说。

随着老太婆“呯”的一声关上门,小翠心里颤抖了一下。

“妈,我们下楼在巷子里再问问吧。”

来到楼下,看到有摆地摊修补皮鞋的摊贩,小翠就上前问了问。

“前两天,是有个疯子在这里游荡,”鞋匠说。“这两天又没见到人了。”

“看上去多大啊?”

“看上去二三十岁吧,头发乱七八糟的,穿的和尚衫,好像是白色的,还蛮干净的。”

“裤子呢?”

“好像是短裤,什么颜色记不清了。”

“那谢谢啦。”

转过身来,小翠高兴地搂着妈妈的肩膀说:“哥哥是进城来找我来了。找不到我,他自然会回去的。妈,你看这么热的天,要不,你先回大姨妈家里去等我,我一个人到城河二街到处去看看。就是找不到他也没关系的,等两天,他自然就回来了。”

那天,小翠在城河二街都找遍了,也没看到疯子哥哥的身影。中午,她花了五角钱买了两个馒头干咽着吃了,要到傍晚才回到大姨妈的家。那时,她妈忙着回家去搬地里的包谷,已经走了。大姨妈给她的三十块钱,她一分未动,全都还给了她。

一个星期后,他三哥要到重庆去找事做,来到县城赶去重庆的长途客车时,顺便给大姨妈家提了些疏菜来。他对小翠说,疯子哥哥一直都没回家,这才又让小翠焦心起来。大姨妈当时劝慰她说,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疯子自有疯子的活法,让她不要过分伤心了。等到三哥走后,她还拿小翠的身世打起了比喻,在那时,小翠才相信了村里那些关于她的谣传是真的。

“……这件事情,估计你的父母都没敢给你讲过,你也不要怪他们,他们生在农村,见识少,怕的是你知道了实情,长大嫁人后不认他们了。”大姨妈语重心肠地说,“那天,我感冒了,就到县医院去打针,是在上厕所时看到你的。当时,你才几个月大,被一床被单裹得紧紧的,被放在了墙角落的,又不哭又没叫。我蹲下身子,把你抱起来时,你看着我还抿嘴笑呢。后来,我抱着你在门诊楼里到处问是谁家的孩子弄丢了,大家只是围拢过来看稀奇,没有一个人应承是她家的孩子,我只好把你抱回家了。

本来,我是想在自家把你养大的,可你姨爹说,国家政策不允许,要么把你送到民政局孤儿院去,要么稍稍把你送到乡下亲戚家去养。小时候你多乖啊,又不爱哭,不管看到什么人都爱笑,我才舍不得把你送到孤儿院去呢。于是,我们每个月帮补你吃的奶粉钱,把你送到了你妈那里……哎,一晃17年都过去了。你看,你长大了还是这么乘巧,又勤快又懂事,真没有辜负我们养大了你。.

小翠,你说是不是的?一个被遗弃的孩子都有活命的路可以走,更何况你那个长大成人的哥哥。尽管他已经疯了,可肚皮饿了,他总晓得去找吃的。只要知道找东西吃,他就能活命。”

“姨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他流浪在外边,风餐露宿的,总没有在家里好。”

“谁让他是这样的命呢?他是个疯子,就是疯子活法。你看那些蛇虫蚂蚁还不是一样的,各有各的活法,那是它们的命。不能和精神正常的人相比。”

听了大姨妈的话,小翠感到舒心多了。大姨妈一身素打扮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神态安祥,还让人感到谦卑和善。小翠暗暗发誓,这辈子也要活成她那个样子,不求有多富贵,但一定要存好心,做好人,多积阴德。

逢年过节,在大姨妈家走了多年,尽管她现在岁数大了,可在她心中,大姨妈始终是一朵持续盛开的花,因为她的心地像一朵花那样让人感到亲切,还让人赏心悦目。

大姨妈是信佛的,每逢初一十五,她是不沾荤的,鱼鳅黄鳝她不吃,牛肉她也不吃,就是误吃了,她也会恶心呕吐。听她妈讲,大姨妈和她同天不同地——是同一个父亲,但是不同一个妈生的。在解放前,她们的父亲是个大地主,所以,她们小时候都读过私塾。解放后,要不是她们的父亲自愿捐了家里的田地和多余的房舍,就被枪毙了。大姨妈从小就喜欢跟她们的婆婆到庙里去烧香,也因为从小喜欢行善积德,当她长成大姑娘后,才有幸在解放后嫁给了在财税局上班的姨爹,也进城安了个家。后来,姨爹当上了局长,她家的日子就更好过了。大姨妈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一直在当工人,刚到五十岁就退休了。

每逢过年过节,小翠全家人都会来大姨妈家串门的。大姨妈喜欢行善积德,她也是亲眼所见的,因为她救助过的人,有的认她做了干妈,过年过节,他们也会到大姨妈家来串门。在酒席上她还听到了不少,大姨妈在他们落难的时候,救助他们的故事。一个个说得眼泪汪汪的,她也跟着掉过不少的眼泪呢。

对小翠来说,大姨妈虽未亲自养大她,就凭她把她抱回家,然后委托她妈养大她,又何尝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啊。

虽然对疯子哥哥出走的事,不再向以前那样焦心了,可两个月后,姨爹下班回家带给她的关于疯子哥哥的消息,还是让她兴奋了一个晚上。

姨爹在吃饭的时候告诉她说,晏家那边的精神病医院打电话来说,她的疯子哥哥住在那里,他在税务局上班就是他告诉给医生的。这说明她哥哥的病好多了,不然,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大姨爹在哪里上班啊。

“……至于是谁把他弄到精神病医院去看的病,我也没多问。”大姨爹说。“明天上午,我正好要到晏家那边去检查工作,你就随我过去看看吧。”

其实,大姨妈也稍稍拿了不少钱给她母亲的,让她弄哥哥到精神病医院去治,可父亲说从没有看到过一个人疯了,还能把疯病给治好的。所以,一直都拖着,没有送她哥哥到那里去。

第二天一早,小翠随姨爹来到他的单位,然后随他坐车从县城出发,走渝长公路来到了二十公里外的晏家镇。精神病医院就在离晏家河桥头不远的河边,医院里边就三幢低矮的白沙砖房,里外长着高挑的香樟树,浓荫密蔽,像一处疗养的胜地。

姨爹在门诊房问到哥哥的房号后,就带着小翠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边坐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姨爹自我介绍过后,两个医生也自我介绍了一番,还显得异常热情,都叫他张局长,还端来了两杯茶水。

有个医生详细介绍了一下她哥哥的情况。

“送他来的,是我们镇上一个名叫邱国民的副镇长。”医生说,“听他说,当时他和他女儿正在晏家街上的公路边买水果,冷不防一辆路过的大货车没有刹车和方向了,当然了,这是他后来了解到的。那辆大货车在他父女俩背后,径直朝他们冲了过来,在那千均一发之际,一个疯子也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冲上前来把他父女俩推开了,他们也因此躲过了一劫。那辆车撞断了一根电杆,被断掉的电杆桩桩卡住了底盘,才停下来的。后来我路过那里,看过现场。你那个外甥,在推开他们时,在地上和他们摔在了一起,那父女俩一点事没有,他的脚却刚好碰到了旁边的花台,把小腿胫骨摔丝裂了。邱副镇长看到他好心救了他父女的命,就把他送到我们医院来了。除了自掏腰包治好了他的脚,还掏钱治了治他的疯病。你外侄得病应该没几年,刚开始我们给他打的是镇静剂,郊果就很好。他不烦躁,主要是妄想症,相对而言,好治一些。”

“李医生,那他这病以后还会复发吗?”姨爹问。

“这个不好说,只要受到的刺激不大,应该问题不大……关键是要少受强烈的刺激。”

“那他可以出院了?”姨爹说。“如果可以出院,今天我们就可以把他接走。”

“可以呀,嘿嘿,这娃娃喜欢看书,这几天把我们办公室的杂志借过去看,都翻烂了。”说着,李医生站了起来。“你们等等,我到院长办公室去给事主邱副镇长打个电话。小王,马上带你们去看看他。”

李医生出门去后,埋头填写病历的王医生才抬头站起身来。

“张局长,你们跟我来吧。”

来到疯子哥哥的病房,小翠看到他对着窗户,坐在床边,正全神贯注在读书呢。

“杨长顺,长顺,你看你们家谁来了?”小王医生走到了他面前。“别看书了。”

小翠看到疯子哥哥转过身来,看到姨爹和她后,嘴唇啰嗦着。

“大……大姨爹!观音菩……萨,不!小翠……”

“哥!”

小翠未能忍住,跑上前去把他的头抱进了怀里。她感到,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表达出对哥哥的深厚感情。

这时,身后又传来那个李医生的声音。

“张局长,邱副镇长一会就到。”

“好好,我认识他。”

听到大姨爹这样说,小翠感到一股暖流迅速流遍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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