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红
一
在翌年初夏的梅雨季节里,小翠家那座在她父亲结婚前建成的土墙瓦房,经不住雨水的浸泡,垮塌了一大半。
在大姨妈家里,母亲说她哥杨长顺似乎有先知先觉,在深更半夜拽着他们在房子垮塌之前跑到了稻场坝上。可他却在房子垮塌之时,哈哈大笑一番后又疯了。
母亲说,村上已经同意,把她们家旁边原生产队那座存储粮食的保管室,作为他们家的暂居之所,等他们家以后有能力重新建好房子后,再搬出来。原生产队的保管室,自从田土包产到户后,就一直空在那里。作为集体财产,一直都无人过问,只是作为一种过去时代的象征而存在着。
“我出来的时候,村里来帮忙的人和你爸在保管室里重新砌筑柴灶,”母亲说。“保管室里宽敞,还可以用层板隔几间屋来。我进城来,就是想在河街买几床席子和铺盖回去。”
母亲边说边擦着脸上的泪水,大姨妈拿出不少钱来递给了她。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我自己也有个家,一家人也要生活。能力也是有限的,全家人都靠工资吃饭。我也只能帮到这种程度了。”大姨妈说。“小翠,你二姐三哥他们都到重庆打工去了,一时半会又联系不到他们。你那个哥哥又疯了,家里就剩下你的父母了。你这次回家多帮帮他们,把家安顿好后再回来。”
在回家的路上,小翠背着新买的几床棉被,以最慢的步伐走着,她妈也跟不上来。她只好走走停停,遇到路边的树荫,就躲在下面避太阳。她妈扛了三床卷成圆筒的篾席,尽管不重,可得用手抓住一头扛在肩上走路,并不方便。
从河街到长寿化工厂旁边的走马岭坡,都是公路。在那里分路,走烟坡,一直到家里都是丘陵地带。走下坡路还好点,爬坡上坎时,她的母亲蹒跚着,总是显得战战兢兢的,是要走一会就歇一会的。按理讲,近五十岁的年龄不应该这个样子的,可因为家里贫穷,平时吃素的时候多,身子就跟她的家庭一样,总让人感到颤颤巍巍的。
考虑到这两天吃住都不方便,小翠还在城里买了许多方便面,放在了背篓的最下面。从身后看上去,她的上半身,都被背篓和棉被遮住了。背的东西虽然不重,可背着走久了,还是显得十分吃力的样子。
阳光炽热,一路上都感到了十分闷热。额头上的汗水流到眼角,让小翠感到眼花缭乱。胸口、背上,汗如雨下,把衬衣也打湿了。
到了龙溪河边的小石桥,小翠把背篓放了下来,然后走到河边捧河水洗了洗脸。
桥头的土丘上,长有一棵黄葛树,树冠掩映的地上都是阴影,是个歇脚的好地方。也不知道母亲落到后边有多远了,她只好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等了约半小时,母亲才来到那里,小翠取下她扛在肩上的篾席,让她也好坐下来歇歇。
想到一家人的生存状态,小翠就感到了忧心。在小翠心里,对于哥哥杨长顺又一次发疯,似乎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面对困境,他的神经竟然如此脆弱,又一次当了逃兵,她拿不准第一次让他的现实世界崩溃的到底是些什么。不过,在他疯掉后,他为自己虚构的那个世界倒是一个避难的好去处。
这一次疯掉后,他会为自己虚拟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或许,他仍旧会延续他过去虚构的那个世界吧?把自己臆想成猪八戒或者杨七郎、岳元帅,并活在那梦一般的世界里,既逃避了现实、美化了这个世界,还有动人的故事,岂不让人快哉?
带着这样的想法,小翠倒是希望尽快能看到他了,看他这次会以什么面目展示在世人面前。
而她自己,面对家里的困境,除了逆来顺受,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要有吃有穿的、有活路可走,在她看来就是希望。就是一条蚯蚓落到了滚烫的沙子里,都还知道挣扎着爬出去呢,更何况她家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家里面有田土,还有这漫山遍野的猪草,只要人勤快,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歇了半个小时,母女俩又站起身来。二十分钟后,她们回到了保管室。
保管室里,村里人已经帮忙用泥土在靠墙的地方新砌了一个柴灶,还把电线拉到屋里来了,装上了灯泡和开关插座。
看到父亲和村里来帮忙的两个人,正忙着在宽大的屋里用层板做隔墙,小翠就问他们吃午饭没有。
“饿得咕咕叫了,”一个名叫马儿的村里人说。“灶才打好,可以用了。”
“马儿叔叔,我买有方便面回来,”小翠说。“我马上给你们泡。”
“那感情好!”另一个叫王三的村里人说。
到屋外找水瓢时,小翠看到从废墟中抬出来的几间木床,坛子,衣柜、桌子板凳、碗柜等,都摆在了稻草坝上。
猪圈屋并没有垮塌,里边的猪哼哼唧唧叫着,她走进原堂屋的门口,把地上的瓦片踩得啪啪作响,来到猪圈屋门口。两头猪见到她就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似的,前腿爬在条石砌成的围栏上,张大嘴巴叫得更响了。小翠抹掉倾刻间从眼里流出来泪水,扭头离开了。
回到保管室,她拿来电饭煲烧上水后,就背着背篓,拿把镰刀准备出门了。
“妈,等水洗沸后,你就泡几碗方便面吧。”她对还坐在凳子上歇着的母亲说。“我出去割点猪草回来,猪饿得不行了。”
“人都没顾过来,还顾得上猪?”母亲说。
“我一会就回来。”
出门后,小翠径直朝观山坡走去。在回家的时候,她看到龙溪河边那几条田坎下面的沟槽里,都是茂盛的猪草。她是这样想的,打好猪草在河里淘洗干净,然后背回家就将就喂生的了。
来到龙溪河畔,正当小翠埋头在包谷林边割猪草时,一个人突然从包谷林中窜了出来。
“孟……姜女。”
小翠抬头看到一个烧熟的包谷递了过来。原来是疯子哥哥。
“八戒,你?”
“孟姜女,你哭倒长城回来啦?”疯子哥哥说,“吃罢,我是鲁班……”
“你什么时候变成鲁班啦?你不是猪八戒吗?”
看到疯子哥哥搔着后脑勺,显得莫明其妙的样子,小翠好像明白了什么。
“鲁班,你最近在建什么房子啊?”
“我……在建寺庙。”说着,疯子哥哥从身后的腰带里取了把篾刀出来。“在后山……”
“鲁班哥哥,我这次回来,看到家里的房子都垮了……”
“别找我!别找我!我忙不过来……”
小翠刚拿好包谷,疯子哥哥钻进包谷林里不见了。她啃着包谷,这时才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上一次哥哥疯掉大概是参加廖小明的婚礼时受到触动,想到了他曾经的恋人王荷花,才疯掉的。于是,他才把自己臆想成了猪八戒,而猪八戒是因为贪念嫦娥的美貌撞入月宫才被玉皇大帝打入凡间来的。而这一次,他把自己幻想成了木匠之神鲁班,大概是因为家里房屋垮塌,而他又无能为力的缘故吧?可他这么容易疯掉,应该还有家族的遗传因素在起作用。可二姐和三哥都不像他这样容易受到伤害的,这却又是小翠百思不得其解的。
打好猪草,回到保管室时,父母已经吃过泡面和马儿叔叔他们坐在屋里聊天了。看到她回来后,她妈起身为她泡了一碗面。小翠找来一张薄膜铺在地上,然后搁张菜板在上面,拿起篾刀宰起猪草来。宰好猪草,她都装进了一个木桶里,然后舀了两瓢米糠、几瓢水在里边搅匀,提到了猪圈屋。当她看到两头猪儿,吃猪食时显得迫不及待的样子,嘴巴里还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时,才开心地笑了笑。
回到保管室,马儿叔叔夸她勤快时,她又不好意思起来。
“我要是有个儿,就让他找你这样的闺女做儿媳妇。”马儿叔叔说,“可惜我生了个女。”
“你就是有个儿,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王三说。“小翠长得俊,会嫁给一个城里人的。她是个享福的命。”
小翠吃着母亲给她泡好的面,听着大人们的话,只是笑笑,并不搭话。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和他们心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并不想和他们有更多的交集。可自己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她又说不清楚。大姨妈身上那种救苦救难、行善积德的菩萨精神,曾经深深触动过她,她决心此生就以她为榜样,可要像大姨妈那样,也是需要物质基础的。因为,就在大姨妈想拉她们家一把这件事情上,她也看出了大姨妈心中的无奈。她也想多帮衬她们家一些的,可由于物力有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小翠想,只要有大姨妈那样的存心就好了。对她来说,自己挣不到多少钱,就只能为这个家多出些力了。想到这一层,她想到马儿叔叔他们来帮忙,也是因为存心好。
“谢谢你们了。”她对马儿和王三说,“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你们想到了来帮我们……”
“你看,你看,”马儿对小翠的父亲说。“你们家小翠多懂事啊!今后有你的福享了。”
听到夸奖,小翠又不好意思了。吃罢饭,她又背上了背篓。
“你……你不歇会啊?”父亲问。“外边这么大的太阳。”
“我戴顶草帽出去。”小翠说,“不然晚上猪儿又没有吃的了。”
“那你灌瓶水出去。”母亲说,“外边这么大的太阳。”
“我不渴!”说着,小翠迈步走出屋去。她在屋外的碗柜顶上,取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
来到后山山坳那棵黄葛树下,望着森林中那些层层叠叠的树荫,小翠突然想到了疯子哥哥说的那个“寺庙”。他到底把“寺庙”建到了什么地方呢?
想到去年她和廖毛去摘杏子的那几棵杏子树,她又嘴馋起来。
走进森林那条石板路上的两边都长着茂盛的猪草,她走走停停,一边割着猪草一边朝那里走去。
森林里嘈杂喧闹,除了知了高吭的鸣叫,就是各种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了。树荫下凉爽宜人。来到开阔地带,小翠看到在三棵杏树的枝桠上用新砍的竹竿搭有一个篷子,竹竿上铺了一层竹枝和树的枝叶。这或许就是疯子哥哥正在搭建的“寺庙”了。
“鲁班,鲁班!”小翠这样喊着,走了过去。
她看到疯子哥哥,从篷子的另一面钻了出来。
“老纳已经出家……为僧……阿弥陀佛。”
疯子哥哥耷拉着头,一双手合掌竖在了胸前。他身上还穿着去年她给他买的那身衣裳,只不过白色的和尚衫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泛黄陈旧了,那条灰色短裤也褪色开始泛白了。
“你说你出家了,那你法名叫什么?”
“我乃慧能,广东岭南新州人氏……”
“你从战国,又穿越到唐朝来了?”
“阿弥陀佛,老纳只知道当今朝廷,乃李氏的天下……”
在疯子的世界里,是没有逻辑可言的。不过,她并不喜欢疯子哥哥把她当成了哭倒长城的孟姜女。
“慧能法师,我乃七仙女下凡。”她说,“玉帝见天蓬元帅肚子饿了,就派我背个背篓下凡来打猪草。刚好巡游至此,见这杏子树上的杏子个个颗粒饱满,还望法师给我摘些下来。我拿回去好孝敬玉帝和王母娘娘。”
“七仙女……这个简单,我跟来。”
小翠把背篓取了下来,然后提到杏树下。看着疯子哥哥用竹竿捅着杏子,一个个的都落进了装有半背猪草的背篓里。
二
在回去的路上,小翠觉得哥哥这样的疯子和其他的疯子是不一样的。他就像电视里动画片中的人物一样,是可亲可爱的。而她见过的二姨妈,自从疯了过后,老是狂躁不安的,一天到晚都在自言自语。一会儿张三李四王麻子,一会儿又哭哭啼啼大喊大叫的,那多让人心烦啊。
她还记得上次从晏家精神病医院回来后哥哥的样子。大病初愈,他好像不再适应这个现实世界了,无论什么人和他说话,他只是一味的沉默。那时,她反而觉得他疯的时候状态更好。每天都无忧无虑的,还天马行空,一会儿把自己当成了猪八戒,一会儿又自以为是杨七郎、岳飞、宋江……
不过,作为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她还是希望哥哥能过上常人一般的生活,直到娶妻生子,能享受到人间的那份天伦之乐。
带着这样的想法,在吃过晚饭后,在她和父母聊天时,她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爸、妈,我觉得哥哥长期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她说,“我们还是把他弄到医院去看看吧,治好了病,他才能为这一世的人。”
听了她的话,不善言辞的父亲好像突然能说会道了,他说:“他……他这个病是医不好的……你二姨妈疯了过后,你那个李姨爹还花的钱少啊?花了几大千,连建一座新房子的钱都够了!还不是医好了又复发?钱花光了,一家人都受到了拖累!你也看到的,他那三个儿长得……长得多标志啊!还不是受到了拖累,连个媳妇都找不到……”
“那怎么办?难道就让他这样过一辈子呀?”
“那是他的命!”父亲说。“你看你二姐……还有你三哥,他们遇到……遇到的事情还……还少啊?怎么设见疯了?都到重庆城里打工挣钱去了……”
“爸、妈,我还是想把这一年来在大姨妈家带孩子挣的钱,拿去给……”
“小……小翠……那些钱给你留着,是用来给你出嫁时买……买嫁妆的。”父亲说,“你以为嫁人光是嫁个人过去呀?不带点陪……陪嫁,婆家人都看不起你娘家人。”
听了父亲的话,小翠沉默了。其实,就是这辈子不嫁人,她也想治好哥哥病的,可她又不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她怕父母骂她。
这时,一直沉默的母亲也说话了。
“小翠,你看我们家现在就这个情况,有多艰难啊?住的房子塌了,连个自己的窝都没了……”母亲说着,眼泪就出来了。“下一步,我们家还得建房子,家里钱不多,到时候还得到处借点。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他啊?
……他是我生的,要说心疼,我比哪个都心疼。可他生来就是疯子的命,这就是搬起石头打天的事,是没有办法的……哎,还是认命吧。”
当时,小翠就想,今后嫁人,她得找个有钱人家,只有那样她才有能力拿出钱来去治哥哥的病。可那个时候疯子哥哥会疯成什么样子呢?一想到他变成油头垢面的样子,她心里就打啰嗦。
来到屋外,站在稻场坝上,小翠才注意到哥哥以前住在屋檐下的那个小黑屋散架了。她对自己在白天居然忽视了这一点感到了羞愧。住在森林那边的岩洞里,蚊虫肯定多,一想到哥得像牛一样面对蚊虫的叮咬,而自己又毫无办法,她就感到心酸。在她心中,她始终把疯子哥哥当人看待的,她不能容忍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把他当畜生一样。想到这里,她又回到屋里,问母亲有没有多的蚊帐,她想给疯子哥哥拿一床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了?”母亲说。“有倒是有,可以把你三哥那床拿去。”
“爸,你跟我一块去。他肯定住在山脊那边的岩洞里。”
母亲从一个纸箱里翻出一床蚊帐来,父亲拿了个手电筒等在了屋门口。
去后山的田埂被月光照得发白,两边的秧田里有许多青蛙咕噜咕噜叫着。小翠还看到许多蜻蜓站在秧苗的叶子上,一动也不动。皎洁的月光,满天的繁星普照大地,田野既静谧又喧嚣。长在山坳上那棵树冠巨大的黄葛树,看上去肃穆又庄重,就像守护这一方水土的神仙。无论白天夜晚看到它,小翠都感到了一种亲切和神圣。
走进森林,父亲打开了手电筒走在了前面。树荫中有不少鸟儿,受到父女俩脚步的惊吓,把翅膀扇动得啪啪作响,飞向了天空。地上的腐叶里,虫鸣起伏不定。通向岩洞那个地方有一条小路,两边都是杂草丛生的灌木丛。岩洞在一个凸出来的悬崖下面,离地约有五十公分高。明亮的月光,照进了洞口,更深的地方显得十分幽暗。
爬上洞口,在手电筒的光晖中,小翠看到疯子哥哥像狗一样蜷缩在一张破席子上,席子下面铺的是稻草。
“哥!我们回去睡吧?”
她走过去蹲在了他的面前,还用手摇了摇他的身子。疯子哥哥坐了起来,用手掌遮住了眼睛。
“爸,你别把光亮对着人。”
手电筒的光柱迅速移到了她的头上方。
“七仙女,你下凡来了?”
“哥,我们怕你遭蚊子咬,给你送蚊帐来了。”小翠说,“你也不怕?一个人都敢在这深山老林里睡。”
“土地公公陪你来了?”
“长……长顺!我是你爸!”
“土地……公公,你开玩笑了……我是牛郎啊,我爸早就死了。”
“哥,下午你不是叫慧能法师吗?”
“七仙女,那是你认错人了,我是牛郎啊。”
“牛郎,那跟我回家吧。”
“我才不上天宫去呢,我恐高……”
“小……小翠,我们回去。”父亲晃晃手电筒说,“他要是知道好……好歹,就不会这个样子了。”
小翠只好把蚊帐塞给了哥哥。“哥,你明天找几根竹竿来,把蚊帐撑起,晚上睡觉就不怕蚊子咬了。”
“你还要到河边去洗澡啊?今晚月亮大……”
“哥,不和你说了。我们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小翠看到黑暗的树荫下和路上到处都飞着萤火虫,就感到森林中的夜晚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她伸手捉了一只萤火虫,然后捧在了手心里。那一刻,她感到一个人的存心,就跟手上的萤火虫一样,只要心好,就会在夜里发出光来,那怕它只能照亮那么一丁点地方。
第二早晨,小翠出门打猪草时,突然想到给大姨妈带些野生花椒回去熬花椒油,就又背着背篓来到了后山的森林里。有几棵花椒树,长在一处悬崖瀑布下面水潭旁边的斜坡上,往年她就在那里去摘过。水潭远在密林的深处,方圆几里之外都无人烟,以往每年的夏天,她一个人也常常到那里去洗澡。潭水清澈透亮,由三叠悬崖上的瀑布冲刷形成,漫过水潭的水从一条乱石沟槽流到了森林深处。沟槽里常有螃蟹在流水中爬涉,随随便便都可以捡到。
摘了一口袋花椒,已被汗水浸湿衣衫的小翠来到了水潭边上。她四处看了看,又侧耳听了听,除了轰隆隆的瀑布声和知了的鸣叫就是布谷鸟的叫声了。感到安全后,她脱光了身上的衣裳,赤脚走进了水潭。
跟往年的感觉一样,清澈冰凉的潭水,让小翠感到能洗涤沾染在身上的尘埃。在水中游动时,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就像一尾鱼那般灵动,每一次摆腿,就是鱼儿的一次摆尾。
水潭的最深处刚好淹没到她的双肩上,站在那里,她又四处看了看,然后把头埋进水里洗起头来……突然,在瀑布轰隆隆的声音中她仿佛听到有人站在岸上叫她娘子。
她抬起头来,仰头时用力把长发甩在了身后。看到是疯子哥哥拿着一束栀子花,正在逗几只蝴蝶玩,她才放下心来。
“哥,你走开!我马上要上来了。”
“娘子,你又下凡来洗澡了?”疯子哥哥向她挥着手中栀子花说。“想得我好苦啊!”
“哥,我是小翠,不是七仙女!”小翠急了。“你赶快走开,不然,我不起来了。”
疯子哥哥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话,摇着手中的花,逗着几只白色的蝴蝶,小跑着进了密林里。小翠朝岸边游了过去,刚上岸,疯子哥哥又小跑着出来了。当她慌慌张张弯腰去拿衣裳时,却被跑上前来的他拦腰抱住了。她疯狂挣扎了一阵,还是被他按倒在了地上……
真疼啊,那一刻,她感到一朵还裹在花苞中的花蕊被强行打开了……一阵眩晕,她仿佛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了电闪雷鸣……一个花苞还未盛开就这样被暴风雨摧残了……
当他从她身上爬起来时,还是神神叨叨的,嘴巴还不停地哆嗦着。她坐起来,又是拳头又是巴掌朝他打去,直到打跑了他……看到大腿上有血迹,小翠抽泣着又到水潭里边洗了洗。
穿好衣裳后,她连背篓都没要,提着那包花椒就离开了。一路上,她感到自己像丢了魂似的。尽管读初中时,在得知不是他的亲妹妹后,曾经想过嫁给他,可她现在又觉得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给毁了——她不知道她以后要嫁的那个男人会不会在意她被玷污过的身子……这或许就是她以后都难以摆脱的噩梦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从今以后,无论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想管了。疯子跟禽兽一样,是不知道羞耻的!有了这样的感触,小翠又不觉得他有多可怜了。……自己还想着嫁个有钱人,再想办法治好他的病呢?可他却把自己给毁了!这又何尝不是毁了他自己啊?
回到家里,母亲见她没背猪草回来,就问她背篓到哪去了。
“不小心落到悬崖下边去了。”小翠说,“妈,家里也安顿好了,一会儿我就进城了。趁摘的花椒新鲜,我给大姨妈带去。”
“你不多耍两天了?过两天就端午节了。”
“不了。”小翠说,“这些花椒正好给大姨妈拿去包棕子。”
三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翠因为害怕怀上了孩子而备受折磨。她常常盯着一个地方出神,哪怕那就是一个墙上的电灯开关,她也能盯着看个半天。
大姨妈看到她常常愁眉苦脸的,还以为她是因为家里的房子垮了在忧心呢,就常常安慰她。说什么困难都是暂时的,说什么每年喂两头猪,要不了几年就可以重新建一座房子了。
“人生都是这样的,三贫三富不到老,”大姨妈说。“遇到了困难,只要挺过去了,又是新生。”
大姨妈不经意间的话语让小翠豁然开朗。她想,自己遭遇到的事,不就像大姨妈说的那样吗?只要命还在,活下去,就会迎来转机的。
她每天都在回忆上个月来例假的日子,终于在来例假那几天盼来了例假。尽管来例假那天痛得她呕吐了几次,可她却感到了欣慰。只要未结过果,她觉得自己仍然是一朵持续盛开的花……
在中秋节那天上午,小翠的父母提着一篮子鸡蛋和一些时令蔬菜来到了大姨妈家。
那天,大姨妈家里还来了其他亲戚,小翠和她的姨姐在厨房里准备饭菜。父母进厨房来和她打过招呼后,又回到了门外的客厅。小翠在水池边清洗疏菜,听到他父亲说,她那个疯子哥哥的病又好了。可究竟是怎么好的,他也说不清楚。
“……他一直住在山那边的岩洞里……每天三顿饭都不晓得回来吃。十……十天前,他各人回来了。还晓得背个背篓出去打猪草……”父亲说。“水……水缸里没有水……他也晓得到井里挑……挑水回来了。”
听到父亲啰啰嗦嗦讲到这里,小翠把头从门口伸了出去,看到他正襟危坐着。赤红色的脖子和脸庞,让她想到了鸡公的冠子。
她心潮起伏,又想到了那天在水潭边发生的那件事,脸颊和耳根子就发起烫来。难道疯子哥哥是想女人得了失心疯吗?是不是和她发生了那事后,病就好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受到的伤害也是值得的……
可他清醒过来后,还能想起那件事吗?如果还记得,那岂不是羞死人啦?今后又如何面对他呢?
经过一年多的城市生活,她已经不再愿意回到乡下去生活了,更不想像曾经想的那样嫁给他了……
这时,她又听到她的父亲说话了。
“前……几天,村子里……有人说他遇到过一个和尚,教他天天念‘阿弥陀佛’……他在那个岩洞里念着念着……病就好了。”父亲说,“那……那个和尚,我……担粪时在田埂上还碰到过……”
“你们那边有寺庙啊?”有人问。
“林封那边有座……东林寺,但……离我们那里有点远,有一个多小时路程。”
“那这个和尚怎么到了那里呢?”那个人又问。
“前……前段时间,还有人拉来了一些猴子,放……进了森林里。”父亲说,“赶……赶场天我在场上听……听说要在我们那个地方搞旅游……”
“莫不是在你们那个地方又要建一座庙子,吸引游客来旅游吧?”
“这个……我……真不知道。”父亲说。
见父母他们在客厅说得闹热,清洗完疏菜后,小翠也来到客厅坐了坐。
“爸,你们还是想办法给哥找个媳妇吧,”她说。“我听说他是想媳妇疯了的……”
话还未说完,客厅里就七嘴八舌起来,有感到可笑的,有点头说是的……小翠感到不好意思,又回到了厨房。
门外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她说:“谁愿意嫁给一个疯过的人啊?他又不是猫狗,随随便便就可以配一对……”
是啊,虽说人疯了跟畜生没什么区别,可搭的是人皮子,谁又愿意跟一个搭着人皮子的禽兽结婚呢?小翠突然感到疯子哥哥还会疯的,除非有一个女人愿意牺牲自己嫁给他……
转眼间,又到了国庆节。那天下午,小翠和大姨妈弄小孩到儿童乐园去玩过后,刚好走到了沙井市场。听到有人喊她,她回头看到三哥身后跟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姑娘,一瘸一拐的朝她走来了。小翠看了看大姨妈,把孩子递给了她。
“大姨妈,她叫王菊花,”三哥走拢后,介绍那个姑娘说。“和我在一个皮鞋厂上班。”
“好啊,”大姨妈笑眯眯的。“好!”
“大姨妈,那你先回去。”小翠说,“我陪他们在街上逛逛。”
“那你们晚上回家来吃饭吗?”
小翠看了看三哥。
三哥说:“不了,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看到大姨妈离开后,小翠就领着三哥他们往寿星广场走去。
在寿星广场电影院的右前方,有一座几米高的长寿老人塑像,塑像周边是一个小花园,树荫下的小径边,安装有座椅,是一个聊天休闲的去处。
来到那里,三哥掏钱在游贩那里买了两包用报纸包成粽子样的瓜子和两袋盐水花生。看到王菊花比三哥高那么多,三哥一条腿还是瘸的,如果她和他是在耍朋友话,小翠觉得也是一桩奇事了。
“三哥,你们俩是在耍朋友吗?”小翠问。
“嗯,耍了二个月了。”
“那你们这次是回家来耍几天啊?”小翠说着,看了看王菊花,怎么看都看不出她是一个傻子。“你们准备回家耍几天呢?”
“我们不回去上班了。”三哥说,“我们是临时决定跑回来的。”
“我看你们身上连个包包都没带,犯事啦?”
“菊花她哥哥姐姐都不同意我和她耍朋友……”
“他们都跟你们在一个厂里上班啊?”
“是的。”
“那你们私奔啦?”小翠又看了看王菊花,只看到她脸颊绯红,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小翠只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你们的爱情真让人感动。”
看到三哥躺下时,把头枕在了王菊花的大腿上,她眼中那副怜爱的神态,更是让小翠受到了触动。喜欢自己的那个初中同学廖毛不也是比自己矮吗?当他的脸在自己的怀里蹭蹭时,自己心中不是也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感觉吗?那其实是一个男人唤醒了一个女人的母性,并不是真正的爱情。眼前的王菊花是不是也跟那时的自己一样呢?尽管小翠还不敢确定,不过,她敢断定,王菊花已经破一种感情困住了,而三哥就是唤醒她身上那种感情的人。
王菊花抚摸着三哥的头,还不时摸摸他的下巴,仿佛旁若无人似的。小翠轻轻咳了咳,这时三哥说话了。
“小翠,你在大姨妈家习惯吧?带小孩总比护理病人强,”他说。“二姐在重庆护理一个瘫子,工资虽然比你高几倍,但那个人流屎流尿的,辛苦多了。”
“二姐一个月多少钱啊?”
“跟吃跟住一个月三百。”
“这么多啊?”
“可人辛苦啊!”
“那我今后也去护理病人,”小翠说。“不知道活好不好找?”
“好找得很,”三哥说。“可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干。”
“我愿意。”
“你去吃那个苦干什么?等带大了娃娃……”
“我想到重庆去。”小翠说,“长寿县城太小了。”
“看不出来,你心还大呢?”三哥说着翻身起来了。“我们要回家了。”
“三哥,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
“家里的房子已经垮了。”
“那爸妈他们住哪?”
“保管室。”
“那好啊!”三哥搂着王菊花的肩膀说。“保管室比我们家里宽。对了,这一年多,我也挣了几千块钱。这次回来,就是想把家里的房子重新建过。”
“真的啊?”
小翠高兴得把双手搭在了三哥的肩上,王菊花也笑了笑。
四
在家里决定建房子时,小翠的母亲进城来向大姨妈借了一千块钱。也因为小翠带的孩子能走路了,大姨妈还让小翠回家去帮忙,等家里的房子建好后,再回来带孩子。在回家的路上,小翠听到母亲说哥哥又疯了。
“在你三哥带着王菊花回家来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坐在饭桌上吃红苕稀饭,他吃着吃着就说,如来佛祖把他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了。”母亲说着,她那张干瘪的薄嘴唇还咧开笑了笑,撑开了两个嘴角上的皱纹。那时她俩已经来到了长寿化工厂后面的烟坡,正朝着坡下的龙溪河走去。小翠朝前望着,过了山坡下那段乱石遍布的河流,再爬上一道山坡,再在坡上走个十里就是她们家山下那一段龙溪河了。“那个王菊花听到他这样说,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好笑,还咯咯的笑了一阵。第二天晚上,你那疯子哥哥就没回家来了,又住到后山林里那个岩洞里去了。你爸和你三哥,到了那里,看到他和一群猴子住在一起。”
“上次中秋节进城来,爸说有人在林里放养了一些猴子,我还不信呢,看样子是真的了,”小翠说。“我们那里真要搞旅游区了?猴子真是政府放养的吗?”
“我后来赶场,听场上的人摆龙门阵说,是峨眉山上的和尚拉来放养的,说是那峨眉山上的猴子太多了,就捉了些,拉到这边来了。”
听了妈的话,小翠将信将疑,不过,她也权当是真的信了……
从观山坡爬上稻草坝,小翠看到保管室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炊烟后,才感到肚子饿了。那时,从黛色的云层缝隙中射出一道阳光来,把不远处绵延不绝的后山染成了金黄色,而近在眼前的土墙瓦房和房子后面那几棵烟雾缭绕的树,就像一幅立体画一样。尽管从小到大在这里长大,久别重逢的感觉,还是在小翠心中泛起了涟漪。保管室旁边,原来还残留着的断墙残垣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在原来的地基上已经用条石新砌了地基基础。但条石砌成的猪圈屋留了下来,旁边石坝边的苦棟子树和橙子树还在,橙子树上已经挂了不少橙子。看到橙子皮绿中泛黄,小翠就知道可以摘下来吃了。
走进屋里,小翠看到王菊花坐在灶台前拾柴烧火,三哥站在灶台边正在炒回锅肉。三哥说爸挑粪出去了,还没回来。小翠看到桌子上水盆里泡着的青菜还没有淘起来,就拿个竹筛子去清洗菜去了。
弄好饭菜,小翠她爸也挑着两个空桶晃晃悠悠回来了。看到他把粪桶搁在猪圈屋粪坑口那里,正站在稻场坝上瞭望的小翠进屋给他舀了半盆水出来,让他洗手。
在饭桌上,父亲和三哥商量起建房的事来。商量的结果是:水泥、河沙和砖头瓦片由三哥负责联系购买,叫车拉到观山坡下面那条断头公路那里,然后由他父子俩担回来。家里三顿饭由妈和王菊花负责,小翠则负责打猪草和喂猪。等所有的建筑材料备齐后,再找泥水匠来砌房子,房子要在一个月之内建好,在春节前搬进去住。
带着好奇,吃罢午饭,小翠就想到后山去看猴子了。王菊花也想去看看,也背了个背篓,跟着她一块去打猪草。在去后山的田埂上,小翠碰到了家住在岩湾的那个老光棍王文涛。王文涛迎面走来,嘻嘻哈哈的左挡又晃,故意挡住了小翠去路。小翠往左走,他堵在了左边,小翠往右走,他又晃到了右边。田埂就那么宽,跟在小翠后面的王菊花侧身越过小翠的身子,用肩膀把王文涛撞到了水田里。
看到王文涛骂骂咧咧,狼狈不堪仰面朝天躺在水田里挣扎的样子,小翠厉声骂道:“王文涛!下次你再耍流氓,我就告诉我那个疯子哥哥!让他拿刀砍死你。”
王文涛似乎被她的话吓住了,眼巴巴仰望着她。小翠拉了拉王菊花,扭头走了。
“这个人是这附近一害,”小翠对王菊花说。“有一次,在包谷林里,他把高毛的大嫂按倒在了地上,幸好被路过的人看到了,上前用棍子把他打开了,还被派出所抓去关了半个月……”
“一看就是个流氓,我看到他在故意挡你的路,才气不过撞他到田里的。”
“嗯,姐,还是你胆子大。”
来到森林里,小翠并不着急割猪草,而是东张西望寻找着,看树上有没有猴子。
“有天晚上,你三哥过来看你哥,我没敢来。”王菊花说,“你莫说,你那个疯子哥哥跟一般的疯子还真不一样,他像个唱戏的。”
“我们家,就他文化最高了,高中毕业。”小翠说,“他要是没得病,不知道多有本事呢。”
“小翠,我听说你不是爸妈亲生的吧?”
“你听谁说的?”
“高毛啊,前段时间,你三哥叫他过来帮忙弄地基……”
“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啦!”
“是的,我是大姨妈捡到的,然后弄到这里来长大的。我上学时的学杂费都是大姨妈拿的,小时候吃奶粉的钱都是大姨妈掏的……”
“那你今后不回这个家啦?”
“这里始终是我的家啊,”小翠说。“就是今后嫁人了,这里始终是我的娘家。”
“那你不去找的亲爹娘了?”
“到那里去找啊?他们那样绝情,在我不懂事的时候就把我抛弃了,我还找他们干什么?”
森林里有一股腐败的气息,竹林下面尽是一些腐败的叶子,树荫空隙能照到光亮的地方,长有野草。而那些猪草,往往长在没有林荫的宽阔地带。在森林里,这样的地方也比较多,那是伐木过后留下来的空地。
走在一条林荫小道上,穿过一片竹林掩映的斜坡时,小翠终于看到了几只猴子蹲在一棵倾斜长着的青冈树上,她的疯子哥哥斜躺在树下面一块石灰岩上,一只小猴子正在用手翻他的头发,好像在捉什么虫子似的。
“牛郎,七仙女下凡来了!”小翠说着,看着王菊花笑了笑。“牛郎。”
那时,只见疯子哥哥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还用手掌遮在了眼睛上面。
“哪来的妖精?竞敢到我花果山来?”疯子哥哥说着,朝身后招了招手。“孩儿们,都下来迎敌!”
小翠看到树上的猴子都窜了下来,急忙用手护住了胸口:“大胆悟空,俺是观音菩萨!你不陪你师父到西天取经,还呆在花果山干什么?”
那些猴子并没有窜到面前来,小翠回头看到王菊花用背篓罩住了自己的上半身,笑了笑。
“悟空,我下凡来,看你是不是又偷懒了?你还呆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快离开?”
只见那疯子哥哥,这时用手搔了搔脑壳,然后拾起了石头上的一根竹竿,朝一边挥了挥手。
“孩儿们!陪老孙到西天取经去……”他说。
小翠看到疯子哥哥装模作样,蹦蹦跳跳的率领着几只猴子离开了。
“你们两个真好耍,”这时,王菊花把背篓从头上取了下来。“像唱戏似的。”
“这哪是唱戏啊?”小翠说。“他一个疯子,一会把自己当成了孙悟空,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了猪八戒,如果不顺着他的话说,就没法和他对话了。”
“原来是这样啊?蛮有趣的。”
可小翠并没有感到有趣,她想:也不知道疯子哥哥疯后有没有清醒的时候,当他清醒时,说不定还会对自己的处境有多悲哀呢。
在割猪草时,小翠问王菊花为什么会喜欢她的三哥?王菊花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
“你是想说我比他高吧?”王菊花说。“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是怜悯他,才和他在一起呢?”
“我才不想当他的妈呢,”王菊花说。“有一天下班的路上,有个男同事对我说了一些下流话,你三哥就在旁边说他,后来俩个人还打了起来……”
“我三哥肯定吃亏了吧?”小翠想到三哥那么矮,一只脚还是瘸的。“你说呀?我三哥是不是被打得很惨?”
“他打起架来不怕死!”王菊花把面前的猪草割完,抬起身来。“那个人……人高马大的,居然被他打得皮青脸肿,撒腿跑了。”
“嘻嘻,我三哥这么厉害呀?”
“从那以后,厂里就有人误会我和他在耍朋友了……”
“于是,你们就在一起啦?”
“不是的……”
“那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有一个月发了工资,几个工友约起上街烫火锅,结果我喝啤酒喝多了,连走路都站不稳,是你三哥背着我回到厂里宿舍的……从那以后,我们才……”
“嘻嘻,姐,你是在他背上动了芳心吧?”
“他虽然矮小,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可我爬在他背上却感到他负重前行时,一种不服输的劲头。几次想下来,他都没放我下来,爬在他背上我都感动得哭了……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人身上虽然有残疾,人还矮小,可他有一颗不轻易服输坚强的心,是值得我去爱的。”
“就这样你们开始耍朋友了?”
“不是的……”
“难道你们之间还发生过其他故事?”
“我们之间的故事可多了,你现在还是个黄花闺女,等你以后嫁人了,我再给你讲。”
听到王菊花这样说,小翠又想到了就在那附近的水潭边,她疯子哥哥对她做的那件事来。在她的人生中,那就是浓墨重彩的一页,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翻出来的。
“一个女人,当一个男人和她做那事时,如果不能让她感到欢喜,她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
“菊花姐,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小翠揣着明白装糊涂。
“嘿嘿,以后嫁人啦,就知道了。”
小翠又凝神想了想,那天疯子哥哥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快乐,带来的就是一些恐惧罢了。这说明,小时候曾经幻想嫁给他有多么的幼稚啊?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他们之间已经是没有血源关系的亲人了。而那天疯子哥哥会有那样的行为,只能证明他身在妄想之中,真把他自己当成是牛郎了,而她就是从天上来到人间在一潭水里洗澡的七仙女……
当天晚上,小翠才明白了王菊花对她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由于保管室里没有隔墙,几间屋子都是层板隔开的,所以,无论那间屋子有声音,都会传到其他房间里去。
深更半夜,从三哥房间里传过来的喘息声和呻吟声把小翠从梦中惊醒了。当时,她就觉得他们做那事,动静还那么大,就像光天化日之下,不顾羞耻的畜生一样。
小翠想,也不知道三哥他们回来那天晚上,是不是也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疯子哥哥说不定就是受到这样的刺激,才又疯了的……
五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除了那些水泥预制板是请人抬上坡来的,三哥和父亲起早摸黑硬是把一包包水泥、砖头和河沙从坡下的公路上挑到了稻场坝上来。想来想去,三哥还是觉得把砌筑房子的事,全包出去划算,就从村里叫来一个泥水匠,和他说好了价钱,就全包给他了。
有一天上午,小翠在龙溪河边打猪草,看到有一辆带篷布的货车拉了几个木箱子停在了断头公路那里。不大一会,就有人从上面把木箱抬下下车来。小翠走近一看,看到里边装着活蹦乱跳的猴子,也没多问,就离开了。后来,她在田埂上割猪草时,看到一个和尚在前面带路,后面的人抬着木箱子跟着他朝观山坡爬上去了。从小到大从未见过和尚的小翠,不禁感到了好奇。那个和尚穿了一件已经泛白的蓝布袈裟,估计已经有几天没剃头了,又生出了花白的头发。和尚长得胖嘟嘟的,这在小翠看来是难以想象的,她只知道和尚是不吃肉的,可这个和尚长得这么胖,她就想不出什么是原因了。
要到中午时,小翠已经打满了一背篓猪草,当她爬上观山坡,坐在那棵黄葛树下歇歇时,听到身后的路上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就回头看了看。
当她看到那个和尚师父后面跟着她的疯子哥哥,就起身站了起来。
“和尚,你要带我哥哥到那去啊?”
“阿弥陀佛,”和尚在胸前竖起了单掌,上下打量着她。“他是你哥哥?”
“是啊。”
“还是让我带他走吧。”和尚说,“你哥哥尘缘已尽。”
“俺老孙要陪师父到西天取经……”疯子哥哥挤眉弄眼,还真把自己当孙悟空了。“七仙女……观音菩萨!你又下凡来啦……”
“和尚,你等等,我得告诉我父母去。”小翠说。
“阿弥陀佛,”和尚说。“我们就在坡下等等,你快去吧。”
小翠往回走了几步,蹲下背上了背篓。爬上稻场坝时,她看到父亲和三哥站在正在砌筑的新房子下面,看师傅们砌墙。小翠小跑起来,身上的背篓也随着身子颠簸起来。
“爸,那个和尚要把哥哥弄去当和尚了!”还没走拢,小翠就大声叫道。“三哥……”
父亲和三哥听到她的叫声后,回头看看,又转过头去了。小翠跑到了他们的面前,气喘吁吁的。
“爸!三哥……那个和尚把哥弄走了!”
“小翠,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三哥说,“等他去吧。”
“爸!你呢?”
小翠看到爸爸的嘴巴哆嗦着,他想要说的话,又被舌头缠住了。见他半天没吐出一字来,小翠把背篓放在地上就跑了。
“小翠,你要干啥?”
在迎面而来轰隆隆的风声中,从身后传来了三哥的声音。小翠头都没回,只感到心中汹涌澎湃,泪水从眼中喷涌而出……跑到坡下,看到那个和尚和疯子哥哥还等在那里,小翠感到自己像一阵风似的来到了他们面前。
货车已经发动了,从货箱下面窜出一缕缕白烟。小翠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我带他回去伺候菩萨,总比他在这荒郊野外作畜生好,”和尚说。“阿弥陀佛。姑娘,你回去吧。”
小翠喘着粗气点着头,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和尚就推着疯子哥哥爬上了车箱。然后,他自己也爬了上去。
车屁股突然窜出一股浓烟,开走了。小翠看到疯子哥哥嘴巴哆嗦着,把头转了过去。和尚坐在挡扳里边,面对着她在胸前竖起了单掌。
“阿弥陀佛!”
小翠站在那里,直到那辆车子消失后,都还觉得那和尚的声音在耳朵里回荡着。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