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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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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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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

作者:张红

题记:当有一种使命感,促使你把一个作品写出来时,至少你已经成功了一半。

当夕阳落到龙溪河那边山坡上的丫口时,长荣都还坐在观山坡那棵黄葛树荫下。腊月的寒风吹痛了他的脸颊,他摸了摸,却感到在发烫,又把头埋在了膝盖上。

菊花的父亲和哥哥,上午找到家里来了,当时他俩刚起床,正坐在堂屋的桌上吃红苕稀饭。那父子俩撞进门来,连话都没说一句,就拉着她走了。

在稻场坝上,她不停地回头看啊,目光中透露出绝望和无奈。他一瘸一拐跟在他们后面,却又没有胆量去阻拦,毕竟,菊花是和他私奔到他家来的。

在观山坡,两手被分开抓着的王菊花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竟然听到玻璃碎了一地,直到昏天黑地……当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倒在了浅草丛中,旁边有一块被人坐得光滑的条石。头上空,不时有枯黄的落叶飘落下来,像要埋葬他似的。挣扎了几下,他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坐在石头上有大半天了,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也没想到要离开。对他来说,王菊花这一去,或许就是他俩的永别了。

昨晚上都还肌肤相亲,未曾想一早起来就永别了,这对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眼里始终含有泪水,感到眼花时就会流出来,流到嘴角挂不住,就会流到下巴……

极目远眺,长荣看到一个人影子从丫口往坡下来了。尽管看不清楚是谁,可在他心中却有了一种预感。他急忙起来,一瘸一拐,沿着盘旋往下的小路,朝龙溪河那座过河的小石桥走去。

到那座小石桥是一条条上面铺有石板的田埂路。由于已经到了冬腊月,两边的水田都荒着。田里的水,清澈得象一面镜子,倒映着天空。由于竹林和树荫遮挡,走在路上,是看不到小石桥的。长荣凭预感,妄想着从丫口下来那个人就是菊花,他俩还会在小石桥上相拥而泣……

走过几条田埂,又沿着竹林边的小路走了一会。来到小石桥,看到从对岸走过来的是一个素不相识路人,他心里凉了半截。这时,夕阳只剩下一半挂在了山脊线上。

小石桥下的河水并不湍急,倒映着散布在天上的彩霞。

长荣在一棵麻柳树下坐了下来。随着夕阳落到山脊线下,对岸的山坡笼罩在了阴影里,散布在天上的彩霞也灰暗下来。这时,河水流淌的声音,好像更加清晰了。

在寒冬腊月,这样的天气十分难得,可就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菊花却离他而去……想到这里,却又不敢去多想了,他怕自己也像哥哥杨长顺那样,成天东想西想的,结果把自己给弄疯了。

他父母常常告诫他,叫他遇到事千万别胡思乱想,也是因为祖上每一代人都会出一两个疯子的缘故。

长荣捡起一块石头,投进了河里。随着“咚”的一声响,从树荫里飞出两只雀来。两只雀在河上空盘旋一圈后,飞到了对岸那棵树冠巨大的黄葛树上。这时,长荣又看到丫口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如果这个人不是菊花,他就准备回家去了,毕竟他也饿了一天了。

那个人走到小石桥中间时,才看清了她那身红衣裳。他迎着那个人走了上前去。

还未走拢,他问道:“你怎么逃回来的?”

见菊花没有搭理,等她走近后,他才转过身来走在了前面。

“走路小心点,”他说。

走过小石桥,菊花才告诉他,在赶车前,她借口上厕所,才从厕所里边的窗户逃出来的。

“那他们还会找来的,”长荣说。“今晚上,不能在家住了。”

“我就是怕又找上门来了,才在大姨妈家去躲到下午才回来的。”王菊花说,“他们下午没找上门来吗?”

“没有啊,我在观山坡上坐了一天了。”

走在田埂上时,水田里映着的弯月穿过一缕缕丝云,看上去,那些丝云通透得像绸缎一般。爬观山坡时,虫子鸣叫的声音多了起来。半坡上那棵黄葛树,黑漆漆一片,以明亮的天空为背景,轮廓分明。喘着粗气,长荣听到了她也气喘吁吁的,便停下来。

“说不定,晚上还会找上门来的,”他说。

“那我们晚上住哪?”

“还是回家再说吧。”

从黄葛树荫影中走出来,又来到了月光下。爬上稻场坝,长荣看到原生产队那座保管室房顶上的瓦片映着月光,变成了一片银色,建在旁边自家的那座二层楼黑砖瓦房的堂屋门口敞开着,橘黄色的灯光透到了门外。更远处,高过房顶的那道光秃秃的山脊映着月光,熠熠生辉。

“我一天都没吃饭了……”话未说完,就感到菊花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中午饭,你是在大姨妈吃的吧?你没给她们讲今天发生的事?”

“我只给小翠讲了。她不让我告诉大姨妈。”

“小翠是怕大姨妈操心。”

发生那件事情时,父母都到坡上去干活去了。当长荣和菊花踏进堂屋时,他们还以为他俩进县城耍去了。饭还热乎乎的,父母也刚刚才吃完饭。饭桌上还剩有莴笋炝炒的半盘菜,另一个碗里装有两块霉豆腐和一些榨菜。

长荣让他父亲到观山坡去,只要看到有陌生人来就赶快回来报信。

“你们是不是在城里犯事了?”母亲站在桌子旁边问。“说啊?”

“上午菊花她爸和哥找上门来了。把她弄到了县城后,她又逃回来的……”

“杨长寿,你赶快去!”母亲对站在堂屋门口,正在踌躇的的父亲说。“如果看到人来了,回来时跑快点!”

“今晚上,我和菊花干脆住到岩洞里去。”吃饭时,长荣抬头说。“他们总不会找到那里去的。”

“这寒冬腊月的,那里怎么住人啊?”菊花问。

“你们还是到村里,住你二伯家吧。”母亲说,“他几个娃娃都出门打工去了,家里的床都是空着的。”

“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长荣说。“往年,疯子哥哥都住在那岩洞里。那个地方冬暖夏凉。我们只是在那里躲两个晚上。”

“好了好了!快吃罢,吃了赶快收拾东西。”菊花说,“我还真怕我爸又找上门来了,这黑灯瞎火的,到时候往哪躲嘛?”

在昏暗的橘黄色灯光下,长荣和菊花在桌子上各坐了一方。母亲走到堂屋门口把身子靠到了门框上,朝观山坡那边眺望着。半山坡那棵黄葛树,高过稻场坝,那巨大的树冠在月光下漆黑一片。

吃罢饭,长荣找来一个大背篓,装了一床棉絮,两床被子,两个枕头。

“都这么晚了,他们不来了吧?”菊花提着背篓,放到了长荣背上。“那个岩洞里不是住着猴子吗?怎么去住啊?”

“自从疯子哥哥离开后,猴子都走了,森林那么大,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长荣说着,递了把手电筒给她。“一人拿一把,照路。”

从堂屋后门出去,猪圈屋背后那条小路可以走到田埂上去。走过几条田埂,再爬一段斜坡就是后山的山坳。从那里下坡,就走进森林里了。

二十分钟后,他俩来到悬崖下边的岩洞里。这个岩洞深达十米,离洞口两米处向右转弯,里面就是一个天然形成、呈椭圆形的洞窟。在电筒的光晖中,长荣看到疯子哥哥留下来的、那床铺在稻草上的席子还在,就把拿来的那床棉絮铺在了上面,再在上面铺了一床毯子。

“没想到这么暖和,”菊花拿着手电筒给长荣照亮。“不知道有风时,吹不吹得进来?”

“洞口那儿有个弯,有风也吹不到这里来。”长荣说,“明天,我回去拿几张剩下的层板过来,干脆把洞口封了。”

“还可以做个门,上把锁。以后这个洞房就是我们家里了。”

“又不在这里长住……”

“你傻啊,我们之前不是商量过吗?来这林子里养鸡呀!”菊花说。“这里正好是休息的好地方。”

“不是说好开春后喂吗?”长荣说。“等天气暖和了,仔鸡才好养。年前,我要到龙溪河网些鱼去卖。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买鱼吃的。”

“那船在哪里呢?我怎么没看到?”

“在河边,是艘铁皮船,都买了两年了。”这时,长荣已经铺好了床,一屁股坐了下去。“那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起早。”

菊花把电简递给他后,脱了外衣和鞋子,钻进了被窝里。当她想着老爸和哥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到了重庆时,长荣爬到她身上来了。

“我还以为今天我们就永别了呢……”长荣说。

菊花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没让他把话说完。

第二天早晨听到声音醒来,菊花看到床的旁边放了几瓶矿泉水,一个唐瓷盅里插了支牙刷和牙膏,还有一个保温桶。她就喜欢长荣这一点,总是把她需要的一切安排得妥妥的。听那声音,长荣好像和另外一个人在洞口搭着什么。起床后,她打开保温桶看了看,看到里边装着红苕稀饭,还有一个剥好的盐鸭蛋。她到外边漱口时,看到长荣和他父亲已经在洞口搭好几根木柱子了,地上还摆着三张层板。

昨晚上,睡下后又和长荣折腾了一阵,一觉居然睡到了现在,连梦都没做一个,菊花就觉得这个岩洞是个好地方了。平时,换个床铺睡觉总是难以入眠,即使能入眠也是噩梦连连的。

漱完口,她对长荣说:“要弄就弄扎实些,我看这是个好地方,以后养山林鸡,我们就住在这里了。”

父亲扶着一根柱子,让长荣在柱子下边塞一块木屑进去把柱子撑牢固。“晚上,还是让我过来吧。我瞌睡少,我来替你们看强盗。”

“到时候再说吧,”长荣说。“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

吃罢早餐,菊花看到洞口下面已经摆好了几块石头作石阶,出入岩洞不像昨晚那样需要攀爬了。俗话说:矮子心多。她倒是很喜欢长荣这样周到细心的“矮子”,他要不是对她疼爱有加,还有日常那些细心周到的照顾,说不定他们就走不到一块来啦。人比她矮,还是个瘸子,这在外人看来伤人自尊、外在的形容,她都不在乎,她只乎他死心塌地爱她疼她。只要心好,比一个四肢健完高大威猛的男人都强。心若不好,光搭着一副好看的人皮子,那样的男人,在她眼中都是浮云。

来到青冈树林里,菊花转了几圈,察看着漫坡上这片有好几亩地的林子。她觉得在养鸡时,是可以用竹栅栏围起来的,还可以搭一个鸡篷子,到了晚上和落雨天,那些鸡就有了一个落脚处。

这天也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有阳光从落光叶子的青冈树梢上直射到了地上,遍地的落叶。头上空不时传来画眉婉转的鸣笛,想到地上枯枝败叶中或许就藏着正在冬眠的蛇,菊花捂住自己丰满的胸脯,小心翼翼尽量去踩长有杂草地方。杂草已经枯萎,踏在上面脆响。

只要有上进心,说不定呆在农村也能过上好日子的。国庆节和长荣来到他家里时,原本想在家呆上几天,就到重庆另找一个厂家去打工的。可家里的房子塌了,总觉得借住在保管室里不是个事儿,还是觉得先有一个自己的窝好。可房子建好后,长荣又向她提出来这几年不想出外打工了,想在家过几年安生日子,等她怀了孩子生下来后再出去打工。在厂里上班时,她的身份证都是放在大姐那里,几次向大姐要,都没给她。按大姐的原话说,就怕她跟长荣跑了。

“就是跟他跑了,你们也结不了婚,办不了结婚证,最后,你还得乖乖的跟我回来!”

大姐当时就是这样给她说的,可她听了大姐的话还真来气了,当晚和长荣商量后,第一天一早,俩个人就私奔来到了长寿。

跟长荣生活在一起,在那些世俗人的眼里,或许会说她一时头脑发热,瞎了眼睛。可在她看来却不是这样的,她觉得跟长荣在一起感到舒心啊!尽管她的第一次并不是拜他所赐,而是村里一个老男人趁天黑把她拉到苞谷林里给糟蹋了的,可他却是她真心所爱的第一男人。在她怀里,他有时候就像个孩子拱来拱去的,逗得她开开心心的;除了这些,他还体贴周到,知道嘘寒问暖,对她疼爱有加……

回到洞口,长荣他爸正在斜坡上挖了一条带阶梯的小路,长荣蹲在洞口钉门板。

“也不知这附近有没有水沟?”她问。

长荣往左下坡指了指说:“坡下有个小河沟,就是路不太好走。抽空,我去挖条路出来。”

“那水从那里流过来的啊?”

“山上有瀑布,从那边流过来的。”

“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晓得,小翠带我到那边去找过疯子哥哥……她好像对他还特别上心呢……”

菊花说着眺望那边的山坡。那坡上长的都是松树,树荫层层叠叠的,很丰盛的样子。

“她当然上心了。”长荣说,“从小到大哥最疼爱她了。”

菊花意味深长笑了笑,她想到了一句话,可话到嘴边,她又没说出来。长荣又转身回洞里去了,不大一会,他叫她过去帮忙扶层板,他要封洞了……

当天,长荣妈一直都在家,直到天黑也没见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中午饭,是长荣的父亲回家去提过来的。

到了晚上,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菊花说,她的父亲是个急性子,如果昨晚上住在县城,第二天就该找上门了;或许,她爸见她中途跑了,也就死心了,不再管她了。

于是,当天晚上,一家人又聚在家里吃饭了,长荣和菊花晚上也住在了家里。

第二天早上,菊花在吃饭时,看到长荣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来一张渔网,拿到屋外检查去了。那会,父母已经到地里去看庄稼的长势去了。地里还种着一些疏菜,有包包白、莴笋、小葱等一些乡下常见的疏菜。

整个腊月都是农闲时节,农忙要到过完春节,大年十五以后。那时,尽管还在正月里,靠种地过日子的人们,就会闲不住开始犁田和平整田地,为春播作好准备了。而一些在寒冬腊月都闲不住的村里人,也有在年前把水田给犁了的,但平整田地还是要等到过年以后。

检查完渔网,长荣进屋问菊花愿不愿意跟他一块去龙溪河打渔。从小生活在长江边,家住在重庆巴南李家沱的王菊花,虽见惯了村里人到长江去打渔,但她自己并没有去尝试过。因为她的父母一直都是以种地为主,从不去长江上打渔的,说那种职业危险。

“长荣,你会游泳吗?”菊花说。“打渔危险,不会游泳就别去了。”

“没事的,我会游。”说着,长荣走进厨房提了一个塑料桶出来。“年年腊月,我们家都要到河里去打渔。在年前,还会有许多村里人到家里来买鱼呢。这附近,就我们家在龙溪河里去打渔。”

“那别的人家,怎么不去啊?”

“他们没有船。也像你这样怕下河。”

“那你为什么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会游泳,掉进水里也没事。”长荣说,“龙溪河水,又不像长江水流得那样湍急。”

“我还是那个话,不危险我们才去,危险我们就不去。”

“不危险。”

“那好吧,等我把锅碗洗了,就陪你去。”

长荣带着菊花从稻场坝他们家那块水田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倾斜而下。过了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山涧小溪,再沿着小溪往下走,二十分钟后,他们才来到了龙溪岸边一片香樟树林里。

一艘漆成朱红色的铁皮船,被一根麻绳系在了插在地上的螺纹钢上。

“我爸才买了一桶防绣漆刷过的,”长荣解开绳子,就往河边推船。“每年都要刷一道漆,不然容易生锈。”

把船推到河边后,长荣才把从家里带出来的两块划板系在了橹担上。

“你上来吧。”

“我怕!”菊花说着,把水桶递给了长荣。水桶里装着渔网。菊花借着他的手劲踏上船去,坐在了船尾的甲板上。

长荣握着事先插在水边的竹竿,用力往后一撑,船头迅速朝河中央驶去。

河水并不湍急,映着天光,在表面泛起一道道细小的条纹。河道约五十米宽的样子,两岸的竹林、树荫都掩映到了河里。

摇着划板,长荣的背影一起一伏,在菊花眼里,他的身影又高大了不少。划到河中央,有阳光从厚重的云层缝隙照射下来,水面上出现了大片的荧光。这时,长荣放下了手中的滑板,把一条绳子系在了腰上,抱着渔网向空中一拋。渔网在空中一跃,然后迅速打开,扑到了水里。稍事片刻,长荣就开始收网了,刚开始很轻松的样子,可到后来,他用力拉着。

“有了!”随着他一声大叫,几条鱼被他拉到船上来了。

在船底板上,刚出水的鱼,雀跃蹦跳着。菊花想去捡,却被长荣用手摁住了。

“你坐好了,等我来,”他说。

鱼儿挣扎一会后就纹丝不动了,到了水桶里又活了。菊花满心欢喜,说道:“今晚上,我想吃鱼!”

“好呢!晚上给你煮一大锅麻辣鱼,”长荣说。“管你吃个够!”

阳光被云遮住了,整个江面又变成了一片水银色。长荣又下网了,这一次没有上一次的运气好,只拉了一条鱼起来……

到中午时,水桶装满了鱼,长荣把船划回岸边。还没靠岸,菊花就看到长荣他爸已经等在那里了。

“网到了一大桶!”她说。

“那感情好!”

菊花笑了,她觉得这跟感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午饭后,菊花觉得特疲倦,就没有跟长荣到龙溪河去打鱼。昨晚在床上又被长荣折腾得够呛,加上一早起来爬坡上坎的,又走了不少路,她总感到昏昏欲睡。她并不知道其他男人是不是都像长荣这样,至从和她同居以来,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和她折腾一次。尽管她意识到长期这样会对双方的身体有影响,可长荣那方面需求强烈,她也没有办法。

菊花是在一阵嘈杂声中被吵醒的,她打开楼上的窗户往楼下看了看。下面人头攒动,村里来了好多人。他们买鱼来了。有人在问:“卖多少钱一斤啊?”

“赶场天,但渡场上塘里的鱼都卖一块五一斤。我这是河里的鱼,肯定比塘里的鱼好吃,还是卖一块五!”长荣说。“大家都乡里乡亲的,决不短斤少两。”

约半小时后,大伙都买了鱼各自走了。菊花看到两个木桶里一条鱼都没剩下。那会,太阳在落山时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菊花看到观山坡那棵黄葛树冠被一片桔红色的光簇拥着,好像正在进行洗礼一样。而一束束透过树荫缝隙照射到坝子上的那些光斑,更是透满了血色。

来到楼下,看到长荣正在桌上的盆里破鱼,她说道:“我还以为全卖完了,一条都不剩了呢?”

“他们还想全买了呢,”长荣说。“你想吃,说什么我也要留下两条来的。”

“那明天还去吗?”

“去啊!过年还要靠这个卖点钱的。”

这时,菊花看到长荣妈背着一背篓猪草回来了,就上前帮着把背篓卸了下来。

她又跟着长荣走进了灶房,看着他在灶台的菜板上把鱼片成鱼片。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这个家庭虽然穷了点,但大家相处容洽,乐趣也蛮多的。

像弄点什么好吃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在橘黄色的灯光里,聊着天,大快朵颐一番,那种感觉是很温馨的。

片好鱼后,长荣倒了些白洒在上面,还舀了几勺盐巴,把姜片、小葱放进去后,然后用来回拌了几遍。

“等十分钟后再烧火,”他说。“这是码味。”

“你这是在哪学的?”

“大姨妈家里学的,我姨爹最会弄鱼了。”

“那我去过两次,怎么没吃到?”

长荣笑了笑,说:“吃我弄的是一样的。”

菊花爬在了他背上,说道:“真的一样吗?别吹牛,等一会我尝了就知道了。”

这时,长荣他母亲在堂屋宰好猪草,进厨房来了。

“怎么还不弄菜啊?电饭煲里边饭都煮好了,”她说。

“去烧火吧,”长荣端着盆子到水槽去了。“码好味后,再淘洗一遍,鱼腥味就少了。”

菊花把干柴放进灶膛里点上火后,又站了起来,看长荣怎么弄鱼。

菜油烧辣后,他把辣椒、花椒、姜蒜和香料一块倒进了锅里翻炒,又放入豆瓣进去翻炒变色后,才舀水进锅。在水烧沸后,再把拌有豆粉浆的鱼块鱼片投进了锅里。待到汤水沸腾时,起锅。最后,他在盆子里撒了一些蒜米和葱花,又在锅里倒了一些油,又抓了些辣椒和花椒进去,用瓢舀出来淋在了盆子里。那时,只听到油水交融时发出来的“吱吱”声,一笼水气从盆子里升腾起来,满屋子都弥漫着香味……

第二天长荣父子俩又到龙溪河里打了一天渔,菊花在田间地头打了一天的猪草。第三天,但渡场赶场,菊花提着称杆称砣,跟在长荣身后,走的是观山坡下那条断头公路,逆行来到几里外的但渡场卖鱼。

尽管已经来到长荣家这么久了,因为忙着建房,长荣这还是第一次带着她来赶场。但渡场沿着一条古驿道修建,自从七十年代初把公路修到场上来后,又经过几次公路改造,街道由最先的石板路全都改成了水泥公路。街道两边大多数还是明清时期建的木结构瓦房,街道一侧,朝向龙溪河方向的学校,确是砖混结构,是在七十年代末修建的。遇到赶场天,无论是黄草山上下来卖山货的山民,还是附近龙溪河两岸的村民,来卖东西的,都在公路两边的屋檐下摆摊,吆喝做买卖。

当菊花他们来到场上时,公路两边已经摆满了地摊,街上人头攒动,看上去水泄不通的样子。他们只好在场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卸下了两个木桶,然后吆喝着,卖起鱼来。来问价的人,有认不出这是河里鱼的,听他说卖二块钱一斤后,就嫌贵了。

“你们看!你们看!这些鱼的翅膀全是黄泥巴色,塘里边的鱼,翅膀全是青乎乎的。”长荣解释说,“我这鱼要贵五毛钱,不是随随便便喊的价……”

尽管他嘴皮子都说破了,大家还是嫌他卖贵了。在那里站了半个小时,也没卖出一条鱼去,菊花也急了,就和长荣商量说就按塘里鱼价卖,早点卖完算了,免得磨蹭时间。

“河里边的鱼,按塘里鱼价卖了!”长荣又这样吆喝着。

听到他这样吆喝,陆续还真有人围拢过来买鱼了。长荣负责在鱼腮上穿草绳,菊花负责称称,不大一会功夫,就卖了十多条鱼出去。

还剩下几条鱼时,长荣说他尿急,就离开到附近学校上厕所去了。在他离开后不久,一个歪戴着军帽,身着一件蓝布上衣和军裤的男人,衔着一根牙签,摇头晃脑来到了菊花面前。

“菊花啊菊花,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看到来人皮包骨头,还流里流气的样子,菊花突然想起他是谁了。两个月前,就是这个名叫王文涛的人,在田埂上挡小翠的路,被她用肩膀撞到田里去的。

“王文涛,你想干啥?”

“干啥?”王文涛用手指头指着她的胸脯说。“你卖鱼吗?我出钱买总可以吧?嘻嘻,你卖吗?多少钱都行……”

“流氓!”

菊花说着,一巴掌朝他扇去,却让他用手捉住了。她另一只手打去,也被他捉住了。

“你看你找了个什么男人?人矮不说,还是个瘸子。你想男人,还不如找这样的男人……我绝对能满足你的需求……”

“呸!你叫什么男人?我看你就是个畜生……呸!”

菊花说着就朝他脸上吐口水。这时,在王文涛的身后,她看到长荣从人群中冲了上来。在菊花脚揣他肚子的同时,长荣的拳头,也砸到了王之涛的后脑勺上。王文涛死死拽着她的手,倒在了地上。菊花挣扎着,总算抽出一只手来,而那时,长荣脚上的皮鞋踢到了王文涛的脸上。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王文涛声嘶力竭大声叫着,这时他才松开了菊花的另一只手。

看到王文涛满脸是血,菊花上前抱住了长荣,只见他咬牙切齿,铁青着脸。

王文涛在地上呻吟着,菊花紧紧抱着长荣,一大群人已经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不大一会,有人带着派出所的民警来了。在前面带路那个中年男人戴着个红袖笼,上面写得有字,菊花也没看清楚写着什么。

“让开!让开!”他推开人群,大声嚷嚷着。

人们让开了一条道,那个人和警察进来后,又被人群围住了。

“怎么回事?”警察厉声问道。

“他调戏我!”

这时,戴红袖笼那个中年男人,蹲下身子,把王文涛从地上拉了起来。

“王文涛!又是你龟儿子!”他大声骂道。“十处打锣,九处都有你!我看不关你十天半个月!你还得吃屎!”

王文涛捏着两个鼻孔,两个脸颊乌黑,都肿了起来。

“狗日的!该遭!光天化日之下,都敢调戏民女!”

这时,民警又开口说话了。

“走,三个人都跟我到派出所一趟!”

这时,围得像铁桶似的人群,主动让开了一个口子。来到学校旁边派出所里,在警察的盘问下,王文涛矢口否认他调戏过菊花,还把上次被她撞进水田里那件事讲了出来。

“我只是找她买鱼,她就扇我耳光……”他说。

“放你妈的屁!警察叔叔,是这样的……”说着,菊花指了指自己的胸脯。“他指着我这里问卖不卖,多少钱,他都买……你个龟儿子,你说你该不该挨打?”

听到她这样说,长荣又向王文涛扑去,结果被警察抱住了。

“好了!好了!你们俩个走,各人卖鱼去!”警察推开长荣后说。“王文涛!留下来!你说,就你这熊样?已经臭名昭著了,我到底信你呢?还是信她……”

菊花朝长荣使了使眼色,先一步跨出了大门,长荣铁青着脸担着两个木桶跟了出来。他们又回到了原地,又吆喝着卖起鱼来……

在春节前一个星期,在县城大姨妈家里带孩子的小翠回家来了。上次她离开家时,新房的房顶刚盖上瓦,屋里的墙上才开始抹灰。这次回来,看到一家人都搬到新房子里,还在楼上给她留了一间屋子,菊花以为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可小翠对这些并不上心,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她回来的当天晚上,一家人在堂屋吃晚饭时,她才把她的心事说了出来。她说,在这个家里,她总觉得少了个人似的。

大家听了她的话,都沉默起来。她又说都要过年了,她想到林封乡东林寺去看看,看疯子哥哥是不是在哪?看他的疯病是不是已经好了。

“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他的疯病真的好了,我也就放心了。”她说。“如果还是疯疯疯癫癫的,人家是不是不要他了,把他弄出去丢了?所有这些,只有去一趟才晓得。我们是他的亲人,总不能当他不存在似的,把他当个畜生送人后就不闻不问了……”

看到长荣和他的父母还是不言语,菊花说话了。

“这样吧,改天我陪小翠去东林寺一趟,”她说。“是该去看看,毕竟……他是小翠长荣的哥哥。了解情况,大家才放得下心来。”

“菊花姐,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就去,坐车去。”

“到哪去坐车啊?”菊花问。

“一早起来,在但渡场口坐车进城,再从城里坐车到林封场。”小翠说,“大姨妈去过东林寺。我已经向她打听过了,东林寺就在林封场附近的一座小山顶上,从林封到庙里走路就半个小时。”

第二天,天刚亮菊花就被小翠叫了起来。当她下楼来时,看到小翠正拿着碗在舀电饭煲里的粥,几个盐鸭蛋搁在了桌上的一个盆子里。她拿着水杯到厨房水缸里舀水,看到长荣妈在烧火给猪煮食,来到堂屋后门外面坝子上的水槽漱口时,她看到靠在猪圈屋用砖砌的鸡窝和鸭窝的门都被打开了。七八只鸡在坝子外边的地里咯咯叫着,家里养的那五只鸭子,已经走到水田里去了。

洗漱完毕,走进堂屋,长荣他爸挑着一担井水回来了。小翠已经吃完饭坐在饭桌上,在等她。当她开始吃饭时,长荣也下楼来了,他说他送她们到但渡场上后,再回来到龙溪河去打渔。

“三哥,我们不用你送,”小翠说。

“不送?万一碰到那个王文涛又来调戏你们怎么办?”

“他还没被抓啊?我还以为这样的人坐牢去了……”

“狗日的,一天到晚就晓得偷鸡摸狗的,大罪不犯,小错不断,派出所拿他也没办法。”

“这种人迟早都没有好下场的!”

菊花喝着稀饭,也不搭话,只是听她两兄妹说。不大一会,长荣他爸又担着空桶,晃晃悠悠从堂屋门口走了出去。长荣走进灶房,提了一桶猪食出来,从后门出去后不久,猪圈屋那两头猪不再哼哼叫了,从那里传来吧唧吧唧的声音。

在去但渡场的路上长荣一直喋喋不休,告诉菊花和小翠说,无论在车上还是路上遇到流氓了,自己走开就是了,不要去纠缠,不然最后吃亏的总是女人。

“你做过流氓吗?”菊花逗他。“是不是小的时候耍流氓的时候多了,才晓得这么多的?”

“嘻嘻,姐,我三哥一直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你看他那张脸,轮廓分明,像他这样的帅哥是不需要去耍流氓的。”小翠说。

“你别看他在白天一本正经的……嘻嘻……”

长荣捂住嘴巴咳了咳,清了清嗓子。

“你看你看?小翠,他这是装的……嘻嘻,看上去一本正经,老实巴交的……其实不然……嘻嘻……”

菊花的话,拔动了长荣的心弦,他觉得在妹妹面前,菊花拿这个跟他开玩笑,似乎有点过了。可想到菊花并不是存心在羞辱他,而是拿这样的事,显示他俩的亲密无间,他也坦然了。以自身的条件,能找到像菊花这样的媳妇,是很不容易的,他得像珍爱生命那样珍惜她。

“如果疯子哥哥的病已经给治好了,还是让他在庙里吧。”他突然说,“寺庙里清静,像他这样受不得刺激的人,还是留在那里好……”

“长荣,我发现你们这一家人,都循规蹈矩的,心肠都好。”菊花说,“特别是你爸妈,从不埋怨,只是怀着朴素的情感活着,什么都听天由命……我觉得挺好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不吵不闹的……”

“三哥,我总觉得哥是想女人疯了的,”小翠说。

“你说的是高老庄那个王荷花吧?”长荣说。“哥在读高中的时候,就不该和她耍朋友。那个人我看到过,人比哥长得高,就跟你一样高,人也长得漂亮。哥真的配不上人家,是哥的心气太高了……”

“既然咱哥配不上他,那她为什么和他耍朋友?”

“还不是那时都不懂事……”

“爱就是一种承诺,跟懂不懂事没关系!”

“小翠,你别和你三哥说了。”菊花说,“他不爱想事,没得那些花花肠子。”

来到但渡场口,已经有一辆客车等在那里了,等着座位上坐满了人就走。上车看到菊花和小翠在客车上坐好后,长荣才从客车上下来。离开时,他都回头看了好几次。

从但渡到县城,又从县城坐车来到林封乡场,花去了整整一上午时间。在场上打听到去东林寺那条山路后,菊花和小翠在一家馆子里各吃了一碗豆花饭。吃完饭出来时,看到外边下起雨来,就到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两把上面印着花的油纸伞。菊花要了一把印有牡丹花的伞,小翠则挑选了一把印有荷花的伞。

到东林寺那条山路,就从乡场中间的一个场口出去。岀了场口就是一条青石板路,沿着一个个高低不同的小山丘,盘旋迂回,曲折往上。道路两边种着许多沙田柚。由于已经过了沙田柚的采收季节,还挂在树上的柚子个头都很小,都是没人要的。俩个人撑着油纸伞在林间徐徐慢行,细如发丝的雨滴滴在印有大朵荷花和牡丹花的两把伞上,又汇聚在一起,像滚珠似的从伞上滑落下来。

还好,就是落雨天,道路也不泥泞,都是因为路上铺有青石板的缘故。爬过几个小山丘,她们来到一处悬崖峭壁下面,看到悬崖上竖有一座白色的宝塔。绕过那处悬崖,道路沿山坡扶摇直上,又绕道到那座山另一面去了。

刻有“东林寺”的拱形门,在石头中打凿而成,石门洞右边悬崖的石缝中长出一棵黄葛树掩映在门洞的上空,正好能为前来的游客遮风挡雨。门洞里侧就是石阶,石阶上面是一块坝子,坝子对面就是大雄宝殿。太雄宝殿左前方塑有一尊高达十多米的四面佛汉白玉塑像。

刚走到坝子上,小翠就四下张望着,希望能看到上一次在龙溪河岸边她见过的那个和尚。

走进大雄宝殿,看到空无一人,小翠就合掌跪倒在了菩萨面前。莲花垫前面的桌子上有三根插在一块白罗卜上的线香,还冒着青烟,一盏桐油灯还燃着。礼拜完毕,小翠回头看到菊花还撑着伞,站在大门外边的屋檐下,就问她:“姐,你怎么不来拜菩萨啊?”

“我只拜父母,不拜菩萨,”菊花说。

听到菊花这样说,小翠这才觉得她和自己不是一路的人。不过,信仰什么,是不可强加于人的。

小翠又来到了屋外,菊花跟着她来到了大雄宝殿的后面。那里是一个小花园,还在大雄宝殿的屋檐下的沟槽上修了三座小小的石拱桥。小花园栽有两棵桂花树,四周的连廊边断断续布置有几个栽有兰花、石柳、月季和翠竹的花台。

正对面的观音殿的屋檐下,写有“观音殿”几个金色大字。小翠走进屋去,还是没有看到一个人,又跪在垫子上拜了又拜。

当她出来时,菊花就问她:“我们这么磨磨蹭蹭的,今天怕是回不了家了?”

“没事,只要能赶回县城就行了。”小翠说,“今天晚上,我们可以住在大姨妈家里。”

“那也得快点,我还是怕晚了,坐不到车。”

“好吧,我们到处转转,找个人问问。”

于是,她俩直接走连廊,来到宝塔那里。宝塔建在悬崖边上,从最后一座殿堂前往那里,都是没有经过修整的原始的地貌。散落在坡上的有竹林、香樟树,沙田柚树和一些野花野草。整个林子里也是空无一人啊,她才来到了宝塔那里。

站在悬崖边上条石砌成的围挡里眺望,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林封场,和连绵不绝长满树的丘陵。不过,由于雨雾茫茫,不像大晴天时看得更远。

“这座庙是不是没有人哟?”菊花说。“我们白来一趟了。”

“肯定有人,”小翠说。“菩萨面前还点有香……”

这时,只听到打开门时才有的“咯吱”声,小翠转到白塔另一面,看到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上次她见过的那个和尚。

“阿弥陀佛!”和尚在胸前竖起了单掌。“姑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要过年了,我们过来看看哥哥……”

和尚朝她们挥了挥手,说道:“你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

看到和尚不再说话,一个人独自走了。小翠和菊花只好尾随在了他身后。雨仍在下着,由于头顶着树荫,小翠看到和尚的头上并没有雨水,倒是他身着的黄色袈裟上,被汇集在高空树叶上落下来的大颗雨滴打湿成一小片片的。于是,她把伞伸到了和尚师父的头顶上空。和尚师父对她的动作似乎有所察觉,略略停顿了一下,又迈开了脚步。

来到屋檐下,小翠又哀求道:“师父,我求求您了,他是我们的亲人,要过年了,我们只是来看看他……”

和尚师父停止了步伐,朝左边一指,说道:“他就在那个门里,你们去吧。”

小翠朝他手指的地方看去,看到那是一座小殿,门口上方写有“药师殿”几个金色大字。

“谢谢师父,谢谢您了。”

走过一条林荫小道,来到药师殿前,小翠轻轻推开两扇漆着朱红色的大门。只见一个剃着光头,身着蓝布袈裟纤瘦的背影,端坐在一个圆形的莲花垫子上。从门口透进的光亮刚好把他罩在了里面。小翠回头看了看菊花,她只是会心一笑,翘起了两个嘴角,她这时才看出菊花的美来。

小翠静稍稍走进去,跪在另一个莲花垫上,仰望着药师佛顶礼膜拜。礼拜完毕,她斜着眼睛瞄了一眼,只见疯子哥哥眼睛微闭,神态安祥,好像进入了她从未深入过的什么境界里。

她又闭上眼睛,仍旧在胸前合作双掌,在心中默默一遍又一遍念起“阿弥陀佛”来。大约过了几分钟,她才从莲花垫子上起来,小心翼翼退了出去,又轻轻关上了大门。

看到菊花要张嘴说话,她把食指竖到了嘴上,然后拉着她离开了二十多米才开口说道:“疯子哥哥的病已经好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就瞄了他一眼,看到他神态安祥,嘴巴也不再哆嗦个不停了。”

“那我们就这样回去了?”菊花说。“也不去和刚才那个和尚打声招呼了?”

“人家是出家人。”说着,小翠又拉住菊花的手,一边朝外走一边说道:“出家人才不会在乎尘世间的这些繁文缛节呢。”

走出东林寺石门洞,朝山下走时,菊花说来这一趟太不值了,和那个疯子哥哥连话都没说一句。

“哈哈!值啊!值得很啊!”小翠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只要看到他病好了就行了。他也能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可他做了个和尚?”

“那也比做畜生强啊!”小翠说。

大年十五过后,小翠又回到大姨妈家带孩子去了。在大年十五之前,长荣家也把过年该走的三亲六戚也走完了。长荣想赶在春耕之前,把后山岩洞前那片林子用竹栅栏围起来,还要在离岩洞近的地方搭个大的鸡篷子。有了思路,一家人就开始行动起来。花了三天时间,他们用砍来的竹竿,加工成一米多长一节节的,然后交叉用斧头打进了地里,就这样把两亩多林地给围了起来。至于那个鸡篷子,长荣到场上废旧回收站里买回来几床旧的汽车篷布,在树干上用竹竿搭好骨架,然后铺上篷布,再用一些扎丝把几床篷布连结成一间屋子的样子就成了。

到了三月份,天气开始暖和时,长荣和他父亲背着两个大背篓,跑了好几趟,到远在渡舟那边的养鸡场里,买了三百多只小鸡仔回来。由于鸡仔还小,每天都要往食槽里放一些米糠。而喂鸡这样小活,就由菊花和长荣妈负责了,哪个有空哪个就来。

到了四月下旬,天气开始热了起来。有一天中午,午饭后,菊花洗完碗筷见长荣的父母都回寝室午睡去了,就一个人来到后山的鸡场里。那天,长荣进城去买家里一些日常用品去了。其实,像香皂、洗头用的香波啊,在但渡场上也买得到,但基本上都是一些假货,所以,需要买这些日用品时,他们家都会到县城大商场去买。

平时喂的米糠都由长荣挑过来的,存储在了岩洞里。岩洞口,后来长荣又来封堵过一次,连一只老鼠都钻不进去的。长荣还在岩洞里安了一间床,以方便平时休息。刚把岩洞中的米糠拖到食槽前,已经长到半大的鸡仔一群一群的就围了上来。除了几十只黑毛羽鸡,剩下的全是白毛羽鸡。当菊花把米糠倒进长达五米的食槽时,鸡仔们就蜂拥而上了,落在后远的,还有几只扇动着翅膀飞到了她的面前来。

菊花又走到鸡舍旁边去看了看,看到几个盆子里还剩得有水,就拿着腾空的编织袋回岩洞去了。从一个塑料桶里浇出一些水洗干净手后,她推了门一下,让门虚掩着,并没有上锁,她怕一会儿长荣妈会过来。

关上门,岩洞里就漆黑一片了,她凭感觉走到了里边的床头。洞里冬暖夏凉,大热天的睡在床上都还得盖被子。脱掉外衣后,她就站进被窝里睡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在被窝里脱她的裤子,她以为是进城买东西的长荣回来了,还是迷糊地睡着……当她感觉到电闪雷鸣,浑身颤栗,紧紧抱住对方的头时,才感到了异样……长荣蓄的是平头啊?这个人怎么是长发?那一刻,她就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气球,突然焉了下来。她感觉到对方并没有脱掉外衣……

“你到底是谁?”说着,她猛推了对方一把。没想到那人借着她的手劲一下子翻身下了床,紧接着传来他逃跑的脚步声。菊花也急了,下床就追了出去。

跑到门口时,那个人已经朝左边的坡下跑去了,还蹦蹦跳跳的,凭借着那个人的背影,她想到了那个流氓……正当她慌慌张张,转过身来时,看到了长荣他妈站在来岩洞的那条林荫小道上,正惊讶地盯着她。菊花这时才感觉到自己还没穿裤子,她急忙捂着下身,转身回到了洞里……

就像电视中看到的那样,菊花抽泣着把能收集到的证据都装到了一个塑料袋里,然后扑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过了好一会,也没见长荣他妈进岩洞来,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从床上翻身下来。她不知道长荣知道这件事情后,会不会嫌弃自己,不过,她已经作好最坏的打算了。她还记得刚开始耍朋友时,她对长荣说的那番话,她告诉他说自己已经不是处女了,如果他在乎这个,离开她还来得及。当时,长荣都没多想,就说他不再乎……

可以自己对他的了解,这次他肯定会在乎的,说不定他还会提着刀去杀了那个流氓……如果真的到那一步,就全完了!想到这里,菊花浑身打了个寒颤……

她突然想到应该尽一切努力去阻止发生这样的事情,万不得已就是说服长荣和自己到派出所报案也好。尽管这样做,会让所有的村里人都知道这事,从此以后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那也比长荣去杀人好。她真不想一个好好的家庭就这样毁了,那也太不值了!想到这里,她似乎有了主意。

回到家时,看到屋里空无一人,菊花就把收集到的证据,藏到了一个隐蔽木箱子下面。然后下楼倒了半盆热水,掺上冷水后,端到厕所去清洗了一下身子。

在堂屋坐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长荣妈回来,她又忐忑不安起来。她想象不出她会去干些啥,她就为这个着急上火呢……

为了透口气,她来到了稻场坝,正来回徘徊时,看到从观山坡那边跑出个人来。那个人看到她后,大声喊道:“你妈跳河了!你妈跳河了……”

菊花朝他跑了过去。风声鹤唳,耳边轰隆隆的响着,她又听到了心脏“呯呯”的响声……

“人救起来了吗?”见到那个人后,她就问道。

来人还喘着粗气,往上仰着的,那张脸的额头上流着汗水,他弯着腰,双手撑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哎!哎……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太……远了,看到的人……看到的人跑过去,拖上来时,已经不行了……被冲了几百米远……”

菊花突然感到眼睛花了……她摸了摸额头,很快又镇静下来。

“麻烦你去找找长荣他爸,他在坡上……我先到河边去看看。”

“好好!他们在小石桥下面……离小石桥几百米远。”

“好的,麻烦你了!”说着,菊花朝观山坡走去。她慢慢走着,她在想应该怎样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切。

尽管感觉到悲伤已经笼罩在了身上,可她仍然想弄清楚长荣妈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她看到了什么是可以确定的,可那件事的发生让她预见到什么呢?是什么原因让她去跳河的啊?……或许,她已预见到这件事情让长荣知道后,会发生些什么了吧?一想到长荣怒气冲冲,提把杀猪刀冲到了那个流氓家里去,菊花就浑身打啰嗦……那他就得坐牢或者被枪毙了。所以,她是怕自己的儿子知道这事的后果了吧?

……还有一种可能,她是不是发现我知道了她看见了这个事实,怕我感到羞耻离开长荣啊?所以,她才去死……只要她死了,这件事情就可以瞒下去了,我就不用离开长荣了……菊花又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乱了。

……可她去死,在期望些什么呢?菊花突然感到真正的答案就在这个问题上,只要找到了答案,就会找到她去死的真正原因。菊花觉得答案就在长荣身上,只要长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家仍旧能像以前那样生活……想到这里,菊花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也因为想到了这一层,她才感到了长荣母亲的伟大!她是为了让儿子能过上安稳的生活才去死的啊!菊花就这样坚信不疑……

下了观山坡,就是田埂路。一路上,热气腾腾的,阳光让人眼花缭乱。田埂两边的稻田里,蜻蜓飞来飞去,不时传来长脚秧鸡的叫声。尽管感到疲惫不堪,可心里急切,菊花加快了步伐。

到了小石桥,她选择了走靠近竹林那条小路。天上的太阳已经偏西,小路正好被竹林和树萌掩映在了阴影里。

来到一棵河边的麻柳树下,菊花看到长荣妈仰面躺在了草地上,有三个人坐在了几米远的田坎上。

“已经没气了。”一个穿着白色和尚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浑身湿漉漉的。长荣妈浑身也是湿漉漉的。“是我跳进河里拉她起来的。”那个人说。

“那谢谢你啦!”

菊花说着抽泣起来。在长荣妈活着的时候,她都没去想过她为什么这么瘦:一张腊肉皮般的脸皱纹密布,长有短睫毛的双眼紧闭着,乌黑的薄嘴唇张开着,露出了两排白牙……

菊花浑身啰嗦起来,一个活得好好的人就这样没了……她就是那个流氓害死的,如果不是他对自己做了猪狗不如的事,被她看到了……她就不会这样去死了……想着想着,菊花咬牙切齿,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师傅,帮帮忙吧?”菊花说。“把她拉起来,放在我背上,我背她回去……”

“我从未见过背过死人,还是找门板来抬吧。”

“我们家没有,哪去找啊?”菊花说。“我还是背她回去吧。”

“可你也背不了啊?”那个人说。“除非用绳子把她绑在你背上。可你……可你不怕啊?”

“不怕!她是我妈……”

“你是她儿媳妇吧?”

“是的。”

“哎,多有孝心啊!可惜她享不到那个福了!”

这时,又有个人走了过来,他说:“我裤子上有根鸡肠带……”

“去去去!哪有背死人的……”

“师傅,我真的不怕!”说着,菊花蹲下了身子。“麻烦你们把她放到我背上来吧。”

只见那个穿白色和尚衫的人,摇了摇头,在她身后蹲下身来,然后把长荣妈拉起来放到了她背上,扶着她站了起来。

“快点把鸡肠带拿来!”

一会儿功夫,在那两个人的帮助下,长荣妈的腋窝搁在了她的肩上,一双手从肩上伸到了她脸蛋的两侧,两只手在她眼前晃动着。她们的腰被一根鸡肠带拴在了一起,菊花的一双手紧紧抱在长荣妈的大腿上。

刚背在身上,菊花并没有感到有多重,可走了约一里路时,她觉得好像背了一座山似的,而且越来越重了……不过,她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咬牙切齿坚持着。要到观山坡时,她迎来了长荣他爸和那个前来通风报信的人……

三天后,长荣妈火化后被埋在观山坡那片竹林中的一小块空地里。她的坟头正好对着龙溪河对岸那个山坡的丫口,那里有一条到县城的小路。

按照阴阳先生的说法,男对山头,女对丫口,只有这样才有利于后人。对于菊花来说,她认为这些都是迷信,她都是不信的——就像她见到菩萨从不去跪拜一样,这世上既没有鬼也同样没有神。关于女人的贞洁,她也和常人的想法不一样。她的第一次是被一个老男人拉到苞谷林里给那个的,但她并没有到派出所去报案把那个人给抓起来。后来到皮鞋厂打工,遇到了长荣,还没耍几天,她就把身子给了他。在她看来,两个喜欢的人在一起,做那样的事天经地义,只不过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罢了,就跟人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由于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给她灌输过什么贞操观念,她也只有凭自己听到的看到的、自己经历的,来作出判断了。所以,那个流氓对她做了那件事,她并不是十分痛恨,毕竟,在她把他误当成长荣时,她也在过程当中感到了欢悦。她痛恨的是发生那事后带来的后果——不然,长荣的母亲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她还是承认人不是畜生,是不可以跟随便什么人都野合的,两个人在一起,一定是互相喜欢对方。这样的想法,或许就是她的关于贞操方面的道德观念了。

至于长荣妈的自杀,除了菊花,几乎所有人得出的结论都惊人的一致,这其中包括长荣的大姨妈、小翠、二姐、二姐夫,还有长荣父子俩。他们都认为家族遗传下来的疯病在她身上发作了,估计遇到什么小事就想不通了,于是就跳河自杀了。

听到三亲六戚在丧事期间都这样议论着,菊花原来揣测会发生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只要她不说出事情的原由,就没有人知道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个,不正是长荣他妈希望的吗?

为了让她得偿所愿,菊花已经决定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了。

有一天晚上,一家三口各坐一方,围坐在桌上吃晚饭时,菊花突然提出来说,等两三个月后,那些鸡仔全长大了,就都拿去卖了,然后就进重庆城打工去。

“……这段时间,我好好想了想,呆在农村就没啥奔头。”她说,“一年到头喂两头猪,养一群鸡,还有那一两千斤谷子能值几个钱啊?我和你在厂里打几个月的工,就差不多有这么多钱了,还不用常常挑啊担的,不用这么辛苦!长荣,你说是不是的?”

“那咱爸怎么办?就他一个人在家里。”

“这个简单啊,等我们上几个月班,挣到钱后,在外边租两间房,把爸接出去不就行了?”

“可我们原计划是在家里呆上几年,把孩子生了再出去的。”长荣说,“这话还不是你说的……”

“还不是怪你不中用?我到你家来都大半年了……”

听了菊花的话,长荣沉默了。他也没弄明白,自己三天两头在地里播种,怎么就没生出一根苗出来呢?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长荣说。“不过,我们要说好了,等我们在城里租了房子,就得把我爸接出去。现在……我就剩下一个老的了。”

“他是你的爸,也是我的爸,你怎么说这话呢?”菊花好像生气了。

“好……好了,我知道你们都孝敬……”不爱说话的父亲出面打圆场了。“菊……菊花说得好。这……个家,就让你当了。”

菊花这才笑了起来,还给长荣他爸碗里夹了两块肥肉过去……

可在当月菊花的例假没有来,拖了十几天仍不见来,她就让长荣陪着到了县医院一趟。检查的结果呈阳性,妇科医生说她怀孕了。尽管菊花心里忐忑,害怕这个孩子怀的不是长荣的,可那段时间长荣几乎天天晚上和她做那事,她也拿不准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了。她想,只有把孩子生下来后才晓得是谁的了。毕竟,谁播下的种子,长出来后总是有几分相像的。可一想到有可能是那个流氓的,她就受不了,毕竟是他害死了长荣的妈妈,难道还要养个仇人的孩子在家不成?这对长荣来讲,是绝对不公平的。于是,在走出医生办公室后,她和长荣商量着说,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还说来得不是时候。

听了她的话,长荣显得十分激动的样子。

“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

“可我怕是你妈投的胎!才给她……办了丧事……”菊花也把脸歪到了一边。“我怕不吉利!”

“有什么不吉利的?我妈投胎来了,不正好吗?”长荣这次真觉得她不可理喻了。“正好我在这辈子就能报她的恩……”

“那到时候生下来,你就不要怪我哈!”菊花说着,跺脚走了。长荣一瘸一拐紧紧跟在了她身后,他想不出她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当她生下孩子时,自己为什么会怪她。

也许,刚怀孕的女人脾气都是这样的,发起脾气来,还让人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到这一层,长荣就不去深想了。他一直牢记着父母从小到大教他的话,怕想多了,祖辈遗传下来的疯病就会在自己的身上发作。于是,他笑了笑,对刚才菊花对他说的一席话释怀了。

“中午,就到大姨妈家去吃饭,顺便去看看小翠……”

菊花回过头来笑了笑,又让他稀里糊涂起来。他想:看来还真是这样的,怀孕的女人会怪头怪脑的。

其实,那会菊花又是这样想的:按怀上孩子的机率来看,她宁愿相信这个孩子是长荣的,她不相信那流氓就和做过一次,就能让她怀上了。同样的土地,她不相信那个人播的种子就那么好……如果生下的孩子,真不是她和长荣的,那就是他们的命了,她不迷信,但她相信命运……

从医院出来,他们来到了长寿路,然后从养路段县民政局旁边那条巷子走到了沙井路。沙井市场那幢几层楼的商业城里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吆喝声此起彼伏,地摊都摆在沙井路上来了。地摊上有卖中草药的、小五金的、修补鞋子的,还有算八字的,更多的是一些疏菜和水果贩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来到了林庄花园后门一幢白砂砖建的楼房下面。

大姨妈和小翠都在家里,她们在客厅逗小孩子踢皮球。平时很少看到的大姨妈的幺女婿也来了,他坐在桌子上把半个白罗卜雕刻成了一朵花。

“他在学厨艺,”大姨妈说。“他们厂垮了,学个手艺,准备去开馆子。”

长荣过去递了支烟给他,他推了推没要。找个凳子坐下后,长荣说这次进城来是带菊花到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她已经怀上孩子啦。”

“好啊!”大姨妈笑得眯眯甜。“那以后吃东西就得注意了。糖要少吃,不然生下来的娃娃脑壳大。另外,平时要多吃鱼,多喝鲫鱼汤,这样生下来的孩子才聪明。你们那里水果多,要常吃水果补充维生素……”

“大姨妈,你懂得真多啊?”小翠说着把坐在身边菊花的手握在了手里。“从此以后,我就改称你嫂子啦!恭喜恭喜。”

“你恭喜我什么啊?”菊花脸上洋溢着幸福。“你带孩子都带出经验了,今后可要帮我带带啊。”

“好啊!”小翠说着,把小孩踢到她脚前的皮球,轻轻地给她踢了回去……

至从菊花怀上孩子后,家里的大小事情除了烧火煮饭,其他的事情,长荣都不让她摸了。因为住在森林旁边,一年四季都不缺水果,长荣常在后山的森林里给她摘一些水果回来;为了让她每天有鱼吃、有鲫鱼汤喝,他三天两头就到龙溪河去网鱼,遇到运气好时,网得多了,就喂在一个大缸里。如果那天网的鱼实在是太多了,长荣就提到附近村里去卖,价钱比过年便宜至少五毛钱,所以,每次都卖完了的。

在怀孕期间,为了让菊花解闷,长荣也常带着菊花去但渡赶场。在人流多的地方,他就就牵着她的手,生怕她摔跤了。

在赶场时,菊花也在场上碰到过那个王文涛好几次,可他都不拿正眼瞧过她,就好像他们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一般。菊花就想,他是怕和她对眼时会露出什么马脚吧?或者,他以为他做了那事后,从岩洞里跑出来时跑得快,她连他的背影都没有看到……不然,他怎么还能在赶场天在场上闲逛呢?早就被抓进牢房关起来了……菊花就是这样想他的。

而且,那几次的偶然相遇,当菊花扭过头去看他的背影时,就凭他背影的轮廓和姿态,凭印象就能确信,那个人就是他……或许,他并不是贪念她的美色,菊花除了自己的身段比较苗条以外,她从未觉得自己的脸蛋长得有多漂亮——从小到大脸就没白净过,一直都黄中带黑,而且她对脸上那对颊骨最没信心了,长得跟她的父亲是一样的,在脸上太突出了。不过,她对自己的身段还是蛮有信心的,除了有一个浑圆的屁股,还有一双修长的大腿,腰杆也还算得上苗条,她一直以为迷住长荣的就是她的身段了……

那王文涛一定是在报复她了……第一次,在田埂上调戏小翠,是她用肩膀撞他到水田里的;第二次他来找她寻衅滋事,也是因为第一次的事,这次他被长荣踢了个皮青脸肿……想到了这一层,菊花在心中更加记恨这个人了。

……整个怀孕期间,菊花就没害过喜,那怕一次恶心呕吐都没有过。长荣他爸就说她怀的是个妹妹。菊花就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长荣他妈怀上那个疯子哥哥时就常常恶心呕吐,可怀上他二姐时就没有害过喜,而且民间也是这样传说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就知道性别,如果能通过某种征兆能判断出孩子长得像谁就更好了,可她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常常在心中暗暗祈祷,肚子里怀上的是她和长荣的,只要是他们俩个的种,无论男女她都会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可如果是那个流氓的种,她就觉得这个孩子就是通向地狱的路,会让人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为了留下足够的钱到县医院去生孩子,在翌年一月预产期前,长荣家喂的那两头肥猪都过给了来村里收猪的杀猪匠,而不是像往年那样留一头猪杀了过年。

在临近预产期的一天上午,正坐在灶前煮猪食的菊花感到了一阵巨烈的疼痛,额头都渗出了冷汗。她强忍着,一步一步来到了堂屋外边的稻场坝。长荣一早到但渡赶场卖鱼去了,而他的父亲,她起床晚了,并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疼痛中,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菊花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落莫和无奈,她只好大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喊了几声,凝神静听了一会,除了呼啸而至的寒风吹得屋后那棵苦棟树叶沙沙的响声以外,什么回应都没有。那个时候,她连死的心都有了,她从未想过她的人生中居然如此无奈的时候——在她最需要亲人在身边的时候,居然一个人都没在她的身边。这个时候,她又想到她的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好来……他们要是知道她到了临产期,是绝对不会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里的……可她却为了一个瘸子,离开了生她养她的亲人们!想到这里,她居然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她突然感到肚子不痛了,她好好想了想,决定立刻到村里去,让人帮忙去但渡场把长荣叫回来。

当她蹒跚着走过一条田埂时,却看到长荣的父亲扛着一把锄头,从一个土丘下面走了上来。

“快送我到医院去!我要生了!”她喊道。

长荣他爸小跑着来到了她面前,说道:“你等一会,我把锄头拿回去就来。”

他这才又小跑着离开了。菊花又向前蹒跚走着,她知道,就是长荣爸赶上来时,也得她自己走到但渡场去……

后来,菊花都还常常回忆起她走到但渡场上去坐客车那段路的艰辛……当肚子不痛时,她就尽快走快点,当肚子痛时,她就不敢走了,遇到路边有树,她就靠在树上歇歇。

尽管长荣他爸跟在她身后,他的存在,也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罢了。可走过一两条田埂又得疼痛一阵,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皮肤上一样,那一个个烙印在她的人生中是永远都抹不掉的……

好不容易走到了但渡场口,她问了问旁边赶车的人才知道进城的客车,才刚刚开走不一会,而下一班客车的到来,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刚到场口,长荣他爸就把她独自留在那里,钻进人流,去寻长荣去了。

长荣跑到她身边来时,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尽管看上去十分焦急的样子,甚至还在为没有客车一直在唠叨甚至骂起人来,菊花也没像以前那样感到温馨了。因为,在她最无奈的时候他并不在她身边,他本该想到她要遭遇的那一切的,而且还应该想到办法避免……可他没有!虽然他是她现在最亲近的人。也因为想到了这一层,从那以后,长荣在她心中,好像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重要了,她决定在她生下孩子满月后,就回到父母家去看望他们……她体会到,父母对她的爱才是最无私的。

那时,她也感到她生下来的孩子到底像谁,到底是谁的种都不重要了。她对肚子的孩子好像也不上心了,就因为这个孩子,她痛得都想去死了……可是,当肚子不痛时,她又不这样想了。

但渡场建在一个土丘上,街道里侧房子的后面是漫坡,一直往后缓缓而上就是黄草山脉了。两个场口,一个场合朝东一条公路沿山麓盘旋而上,到达黄草山上的楠木院,再从那里翻山越岭到长江南岸的涪陵城;朝西这边的场口,一条公路沿左侧的坡脚倾斜而下,过龙溪河后,再往右翻过漫坡丘陵通向长寿县城。

等了约一个小时,从楠木院那边开来的客车才来到了场口,客车上已经没有坐位了,一个农妇看到菊花后,就给她让出一个位置来。这时,菊花又感到肚子疼痛起来,里边的孩子拳打脚踢,放在肚皮上的手都能感觉随时鼓起来的鼓包。

客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簸箕着,每耸一次,里边的孩子都会活动一会儿。菊花强忍着,除了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她都感到前胸后背都打湿了。

看到她痛苦的样子,紧挨着她站在座椅旁边的长荣却显得无能为力。一对眉毛紧锁着,揪心让他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凶狠。不过,他还是想到了要做到最好,只要看到菊花额头上的汗水出来了,他就会掏出手帕替她擦了。

生个孩子就像到地狱走了一遭,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县医院。因为要排队挂号,缴钱、办入院手续,又耽误了一段时间,当菊花住进病房,医生来检查看到她裤裆湿漉漉的就说“羊水”都破了,得赶紧送到产房去。而那时,菊花已经被疼痛折磨得疲惫不堪,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进了产房,躺在产床上,医生却要她使尽浑身力气把孩子生下来……后来,菊花都还在常常回忆生下孩子后,那一瞬间感到的轻松——就像屙出了一个蛋似的。

当护士抱着孩子递给长荣时,他又递给了躺在床上的菊花,还说孩子长得像她。菊花抱着孩子看了看,见她嘟着嘴巴往自己身上凑,就打开胸脯,把奶头放进了她的嘴里。孩子吮吸着,菊花却流出泪来。

“刚才有馆子的人来,我已经订了半斤抄手,一会儿就送来。”长荣说,“等会,我到报亭去给大姨妈打个电话。”

这时,隔床来照顾儿媳妇那个老太婆,走了过来。

“有奶吗?有奶吗?”她问。

菊花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抽了出来,用手挤了挤奶子,一滴奶水滴进了孩子的嘴里。

“有,”她说。

“阿弥陀佛,运气好,运气好。”老太婆又回到了她幺儿媳妇那里。“都两天了,怎么还不出奶啊,人家刚生下来就有了。”

靠门那床边坐着的一个中年妇女说,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有的有,有的人是不产奶的,就只有让孩子吃奶粉了。

“都是母的,哪点不一样?”老太婆说,“只要是头奶牛,就会产出奶来。”

那个中年妇女咯咯笑了起来,长荣也笑了笑,然后,挨着菊花的脚在床边坐了下来。

“是你说的话,是你妈投胎来了。”菊花对他说,“不然,我就不想喂她……”

“这句话分明是你说的嘛!”长荣以为菊花这是和他开玩笑,不过,这句话也确实是菊花说的,他都还记得呢。“你自己生的孩子,你不喂她,谁喂呢?”

听了他的话,菊花好像生气了,就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抽了出来,把她放到一边去了。

这时候,那个老太婆说话了。

“年轻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说,“女人生个娃娃出来容易吗?那是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啊?她说话难听点,怎么啦?你还就得听着,好不好听,你都得听着……懂吗?”

长荣连声说道:“是的,是的!”

他急忙过去,抱起孩子放到了菊花的怀里,说道:“刚才我以为你在和我开玩笑……”

“刚才,你说孩子长得像谁?”菊花问。

“像你呀?”

“那你看出来像你了吗?”

“现在还……还看不出来……”长荣说。“等她长大点,就像了。”

“如果长大了也不像呢?”

“嘿嘿,没事的,只要长得像你就行了……”

说着,长荣看到菊花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尽管他觉得菊花怪怪的,可他又以为那是她刚生了孩子的缘故。就像刚才那个老太婆说的那样,她才从阴曹地府出来,不怪就不正常了。

下午,小翠提了几大包东西和大姨妈到医院来了。大姨妈对菊花说,她外孙小时候换洗的屎尿布和小时穿过的衣服,她都在当时清洗干净晾干后一直留着,现在正好可以让她的孩子用了。

“你也不要嫌弃,前几天我又让小翠清洗了一遍,很干净的。”大姨妈说,“也不知道你们在家里另外准备没有?”

菊花看了看长荣,看到他的脸涮的一下红了。

“那谢谢大姨妈了,我……我们啥都没准备……”他还搔了搔后脑勺。“怎么没想到呢?”

“我就想到了你们想不到这些!”大姨妈说。“哎,要是你妈还在……”

看到大家都沉默了,大姨妈就没把话说完。她高高兴兴走到菊花身边,把躺在被窝里的孩子抱了出来,这时,小翠递给一床小毛巾被给她。用毛巾裹好孩子后,大姨妈的脸挨着孩子爱了爱,然后看着孩子说:“你们看,你们看,她笑了。”

“大姨妈就是个活菩萨,看到你,她当然会笑了!”小翠说。

长荣也笑了起来,可他看到菊花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一个月后,菊花并没有如愿按原来想的那样回重庆巴南一趟,回家去看看她的父母。孩子太小了,随时随地肚子饿了,就又哭又闹要吃的。如果带上孩子一块回家,她又怕自己一个人顾不过来,而她又不敢带上长荣一块回娘家去,她怕父母见到他一瘸一拐的,会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于是她就把计划往后推了,准备等到孩子断奶后,在她一岁的时候,自己独自一个人回家一趟。

半年过后,有一天,她背着孩子去赶场,又意外在田埂上碰到了王文涛。这次他没装出不认识她的样子来,而是挡在了她的面前瞧了瞧她背兜里的孩子。

“我怎么越看越像我的种,”他说。

“王文涛,你在说什么?你龟狗日的!”

王文涛露出阴险的神态,朝她嘿嘿笑了笑,然后侧身让开了。随后,又传来了他那吹着口哨洋洋得意的声音。菊花扭头过去看了看,看到他像扭秧歌似的,摇着他那可恶的背影,就感到了恶心。菊花站在那里想了想,就往回走了。

在一个岔路口,王文涛走向另外一条土路,无意中回头又看到了菊花时,还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不过,扭过头去时,他又吹起了口哨。

回到家里,看到长荣他爸正在灶房宰猪草,菊花就把胸前系布背兜的带子改了,然后让他把孩子接了下来。

“爸,我一会儿到场上办点事,背起娃娃不方便,你带一下。”菊花说,“办完事,我就回来。”

“那你把娃拴在我背上嘛。”长荣爸说,“宰完猪草,我就抱她。”

把孩子系好在他背上后,菊花来到楼上卧室里,在一个木箱下面拿出一个塑料袋来。然后找了个布囗袋装了。

来到但渡场,她径直走进了派出所。听说她要报案,一个民警把她领到了楼上一间办公室里,让另外一个民警做的笔录。

做完笔录,交接完证据后,菊花就问那个民警什么时候抓人。

“我们还要把你交上来的证据,交到县公安局去做签定,到时候,还要把你说的那个人抓来审问……”民警说。“你怎么当时不报案啊?”

“那个时候,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只觉得是他,但拿不准!”菊花说。“今天在路上,他亲口承认了,还说我背上的孩子长得像他。也不怕你笑话,这个孩子也确实是在出事那个月怀上的。”

“你说他强奸你是为了打击报复?”

“是啊,刚才我不是把情况都给你讲了吗?你看我这张脸嘴,难道他还会见色起意不成?”

“好了,你所讲的我都一一记录在案了。”说着,民警站了起来。“你先回去吧,我们一定会伸张正义的。”

“那感情好!感情好!”

其实,这跟感情好不好没关系,这句话就是这个地方人们的口头禅,菊花见大家都这样说,她也随俗了。

刚走到门口,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

“那你们什么时候抓他啊?”

“调查清楚了就抓!”

可他们什么时候能调查清楚呢?菊花心中滴咕着,可又不好又问他。走出派出所大门,菊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感到一座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被挪开了。她这样做,也算是替长荣的母亲报了仇。虽然,她不是王文涛直接杀死的,可她的死就是因他而起。

至于长荣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以后会怎么对待她,那就只有随他啦……菊花是这样想的,反正错不在她,如果长荣真的想不通,不想和她过日子了,她就回到父母身边去,无论今后还遇不遇得到合适的人过日子,她都要为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这也是她生下孩子以来,她体会到的作为父母,特别是作个母亲的那份辛酸,才产生的想法。

几天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子上吃晚饭时,长荣对菊花和父亲说,王文涛被县公安局来的人抓了。

“那个狗日的,当时偷偷摸摸的,刚从别的村子偷了几只鸡进屋,就被埋伏在谷草堆后面的民警冲出来给抓了。听说,他这次犯大事了……”

“什么原因被抓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肯定是犯了大事。”

菊花本想把什么都说出来的,见长荣这样说,她就不想多话了。不过,终究有一天,他会知道真象的,那个时候,或许,就是她离开这个家庭的时候。

一个月后,在去赶但渡场的路上,在路过她们村那个湾子时,就有几个人站在一户人家的地坝里,阴阳怪气的看着她,还指指点点的。菊花也顾不上羞耻了,就上前问道:“你们指指点点干嘛?”

“菊花,听说是你告的王文涛吧?”一个妇人说。“他真对你干了那事啦?在岩洞……”

“听说你生的那个娃娃就是他的……是这样吗?”

菊花听到她们这样说,心里就有数了。她也不言语,转身就离开了。

“听说长荣她妈就是看到了这事,才去跳河死的……”

还没走远,身后又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这时,菊花转过头去看着那几个妇人笑了笑,倾刻间,在她们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来到但渡场口,她决定不去买东西了。她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等来客车后,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至于长荣,她想回到父母身边后,就写封信给他寄来,也算是和他作了个断。

一个星期后,长荣接到村长的通知,到但渡场上的邮电所领了一封信,当场就撕开了信封,坐在大门口外边的木条靠椅上读了起来。信中这样写道:

长荣: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没和你和你的父亲道别,就选择离开了。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离开的原因了,这里就不多说了。

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就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回想起你我从相识到相知、相爱,每迈出一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想到那些发生在你我之间的事,我就想哭。

至于那个孩子,我想,你也知道到底是谁的了。现在,那个龟儿子已经被抓了,但他的父母还在,他还有兄弟姐妹。如果你不想养仇人的孩子,你就给那家人送去吧!

这个时候,我比谁都理解你的心情,也感到心酸。媳妇跑了,孩子还不是自己亲生的,还替自己的仇人养了那么久……就看到她身上还流着我身上血的份上,还是请你手下留情,好好善待她吧!她又没有错,错就错在那个流氓坏人身上。

这次回家,我父母宽宏大量,还是选择原谅了我。他们就是不准我和你,再有任何的来往了,不然就要和我断绝关系,就当没生下我这个人来。长荣,养儿才知父母恩,自从我生下那个孩子后,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不想再辜负他们了。你这个人心好,迟早还会遇到喜欢你的女人的,千万别以为自己是个瘸子,还有我的离开而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还是你大姨妈那句话说得好啊!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所以,只要好好活着,就一定有路可走。

另,你也不要来找我了,等几天我就要随我的一个表姐南下广东打工去了。

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吧!

不说再见。

曾经心疼过你的女人!

               菊花

看完那封信,长荣才起身站了起来。

在回到家之前,在一条田埂上,他撕碎了那封信。纸屑被他拋到了空中,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就像被他撕碎了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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