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几天,每当游菜花站在堂屋门框里,看到土黄狗站在水泥坝边那窝斑竹林的枝叶下,眺望着进村那条被过往行人踩得光溜溜的土路,就会想起自己的前夫廖柏树那张颧骨高耸,腮帮凹陷,下巴光滑得没有一根胡须的脸庞。他因为拿着大女婿送给他打斑鸠、麻雀的汽枪威吓守水库的王二,被乡派出所抓走了。当时,他在村后面的水库边,躲在堡坎上的草笼笼里钓鱼,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住在对岸一间屋子里面,守水库的王二发现了。他最终经受不住王二的破口大骂,就像他少年时代看的那部电影《地道战》中的游击队员一样,出其不意从草丛中站了出来,举起随身携带的那把汽枪,瞄准王二便开了一枪。那时,只见那颗铅弹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直线,带着他的怒火,飞到几十米开外,便气绥地掉进了水库中央,被一条游到那里正吐着水泡的鲤鱼吃进了嘴里。事后,王二带着派出所的警察来到她家里抓她前夫时,她听到王二说,他当时还以为是电影《铁道游击队》里边的游击队员,走出了银幕。因为他前夫的头上那时缠了一条白毛巾,但还是没有瞒过他的火眼金睛,把她前夫认了出来,尽管他当时被吓得放了一个响屁,还撒了一泡尿在裤裆里。
“这事,我们可以作证。”一个警察给她前夫戴上手拷后说。“他跑到派出所来报案时裤裆都是湿的,还有尿臭味。”
一向在自己面前雄赳赳气昂昂的前夫,在两个警察面前就像一个缩头乌龟,彻底没了脾气。看到他那个样子,游菜花觉得一直憋在心中的恶气,就像一只被吹得要胀破的气球,被放了气一般,感到轻松又畅快。就在昨天,她因为说了一句他觉得不中听的话,就被他一脚踹到了水田里。他还顺手拿了余秀英家搁在墙上的晾衣干,把她的头往水里按,弄得她糊了一脸的稀泥巴。而他这样对待她的原因,就是为了他那个不长毛的地方。在她18岁和他耍朋友的时候,如果不是自己瞎了眼,没听从爸妈的劝告,她也不会像这段时间这样难堪了。当时她爸对她说,不长毛的下身叫“青龙”,只有下身不长毛的女人,“白虎”才能和他相处融洽,不然,就是和他结婚了,迟早也要被克死。可她当时以为他爸说的都是迷信,就不顾父母的坚决反对,还是在满二十岁那年毅然决然选择嫁给了他,还在婚后给他生了三个女娃娃。就因为她一连三胎都生不出一个带把子的男娃,廖伯树在找过一个八字先生算过命后,就开始在折磨她的同时,暗暗地寻找是“白虎”的女人了。因为八字先生对他说,只有和是“白虎”的女人配对结婚,才能生出一个带把子的娃娃出来。而且,那个八字先生还教给了他一个寻找白虎女人的捷径,那就是去找那些死过丈夫的寡妇。那时,只要是附近十里八乡,哪个村里有年轻男人死了,他就会想方设法去打听那个死人的媳妇下身长没长毛。时间长了,十里八乡都传遍了,说他是个变态狂。有一次,他在一个村子,直接问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下身是否长了毛时,还被人家当场打了一顿,被扭送到了派出所。他也因为自己的流氓行为被关了半个月——因为在接受审讯时,他把自己之前在周围十里八乡打听白虎女人的事,一次不差地供述了出来。尽管有了那一次教训,但他还是死不悔改,因为在他这一代,已经是八辈单传。他说不能在他这一代断了后——因为他的祖先是三国时期蜀国当过车骑将军的大将,名字叫廖化。
“他还铺助过皇帝呢!”他曾经那样对她说,还把封在墙里边的一本家谱拿出来翻给她看。“所以,这婚你不想离也得离。因为在我身上背着沉重的负担。”
尽管他读过初中的大女,认为他传宗接代的想法是封建社会封建思想的残余,还把历史书上那段当年无数仁人志士起来革命,推翻封建王朝的历史讲给他听了,他仍然死不醒悟,死不悔改,继续做着他的千秋大梦。
“而且,现代科学证明,当经过N代过后,祖宗十八代的基因就被稀失殆尽了,所以,你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没有任何意义。不然,把你算在里边的八代单传怎么没有一个人在朝廷为官呢?还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地道道的农民?而且,到了我们这一代就是个明证,要是那个廖化老祖宗的基因还流传到了你这里,在生姐姐时,就该生个儿出来。”读过高中的二女对他说道,她本来在城里打工,在街上碰到了一个村里人说她爸又在欺负她妈时专程回家对他说道。“而且,我们的老祖宗虽然官至车骑大将军,却是一个平庸之材,`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句话,就是针对他说的。爸爸,你不但不以有这样的祖宗为耻,反而以他官至车骑大将军这个虚名为荣,还想在我们这一代延续他的香火,还有什么意义?”
尽管他觉得二姑娘的一番话不无道理,可那个八字先生对他说的那番话,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让他难以自拨了。于是,他后退了一步,答应在游菜花和他离婚后,同意她仍然可以住在家里,还不用分锅吃饭。等到他找到白虎后,就和她以兄妹相称。
那天,他之所以一脚把游菜花踹进水田里,就是因为他当着余秀英的面叫她妹子时,被她奚落说:“叫我妹子?那我的三个闺女,是狗日出来的?”
一年前,他开始欺负她时,她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还被他煽了一耳光。为了报复他,她第二天就到邻村抱了一条小狗回来养,借着骂狗的时候,骂他狗日的——这样做,既解了她心头的恨,也不会惹到他来打她。有时候,她还为自己这样巧妙的安排暗自得意呢。可是,这条狗到了今年春天发情的时候,却因为在村里找不到一条母狗,就常常夜不归宿了。而他也是在她和他离婚的这个春天里,常常夜不归宿的。那个时候,她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找到白虎了。
第一次夜不归宿那天晚上,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对她说,他找到一个行走江湖的赤脚医生打听到一个偏方,说吃了野狗的苦胆就能生出一个儿来。当时,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游菜花听了他的话以后,自以为又占到了先机,于是挖苦他说:“你逼着老娘把婚离了,现在又想借老娘的身体做试验,那些行走江湖的赤脚医生大都是骗子,而且我已经四十岁了,还能生出个娃来?”
“生不生得出来,试试不就清楚了?”
于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什么东西都没拿,在打开堂屋那扇木门时,就紧紧握住两个拳头走了出去。直到第二天早晨天亮了个缝缝,在浓雾茫茫的时候赤手空拳走了回来。
那个时候,游菜花在灶房屋刚刚煮好了红苕稀饭,幺姑娘端着白瓷碗在喝稀饭,准备吃了去上学堂。
“这十里八乡我都走遍了,就是没遇到一条野狗。”他说着,就从橱柜取个土碗出来,到锅里去舀稀饭。一个土碗里盛着干咸菜,就搁在灶台上,在他用筷子去夹咸菜时,游菜花把那个碗端开了。因为她看到他在这种浓雾茫茫的荒郊野外跑了一个晚上,居然不是一头雾水,而且连衣服都是干燥的。
“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偷人去了?”
“你管得着吗?婚都离了。”
“可我们还没有分锅食。”
“不都一样吗?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后我们以兄妹相称。”
“狗日的!”
廖柏树正要发作打她,这时,昨晚夜不归宿那条土黄狗,浑身湿漉漉的从堂屋门口走进屋来,他误以为她是在骂它,这才把举起来的拳头放了下来。幺姑娘已经见惯了父母的吵闹,吃罢饭就背起书包蹦蹦跳跳上学去了,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家里那条土黄狗紧跟着她,也走出屋去,它要把她送到学校去后才会回来,因为游菜花曾经三番五次交待过它。
为了阻止前夫不顾她的自尊,第二天晚上又借口出去打野狗夜不归宿,游菜花本想把家里养的那条狗打死,冒着生命危险把它的苦胆吃了,再忍辱负重和他试试看能不能生出个儿来,可她一想到他妈,也就是她的公婆为了传宗接代一连生了八个都是女娃,在第九次生娃才生下她前夫那种艰辛,就感到了畏惧,并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而且,把那条狗杀了,在她受到前丈欺负,在她想骂人时,就没有了托词,也没有了挡箭牌。第二天晚上,当她的前夫又借口出去打野狗时,她只好眼泪汪汪看着他昂首挺胸,吹着欢快的口哨走出了堂屋。看到她在前夫离去的背影时伤心欲绝,这时,幺姑娘自告奋勇告诉她说,她愿意去跟踪她爸,看他究竟干啥去了。十分钟后,幺姑娘就圆满地完成任务。
“我看到爸走进宋婆婆家去了。”幺姑娘回来时,喘着粗气,不停地抚摸着胸口,自以为干了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还需要不停地抚摸来平伏担惊受怕的心脏。“他是推开后门进去的,那扇门还咯吱响了一声,他在推开门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吓死我了……我躲在竹林的影子里,狗走在我前面在月光下,他看到狗了。”
“幺儿,别怕别怕,你去睡吧。”
幺姑娘离开后,游菜花坐到柴灶前烧了半锅水。当那半锅水烧开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和幺姑娘已经洗过脸脚了,烧沸的那半锅水似乎是为了等她的前夫回家时,好洗脸洗脚。前夫对她说过,现在瘫痪在床七十多岁的宋大娘在他小的时候常常叫他到她家里去吃饭,特别是她家开荤吃肉的时候。那时,前夫家姊妹多,家里穷,一年四季想吃顿肉是很难的。因此,前丈常常念她待他的那份好。宋大娘无儿无女,前年又死了丈夫,现在又瘫痪在床上,一天三顿饭都是她家在管了。平常都是前夫在照顾她,给她端饭去,只有在需要换洗衣服时,才喊她去。她也有两三天没去了。莫不是,她这两天病严重了,需要一个人在晚上陪护?可游菜花左想右想都没想通。在她看来,这样光明正大的事情,前夫完全没有必要借口出去打野狗来遮遮掩掩的,他完全可以开诚不公告诉她,她也不会加以阻止的。尽管心中疑惑不解,她还是往好的方面想,想着他是去看宋大娘去了,再晚也会回家来。于是,在烧干了那半锅水后,她又舀了几瓢水进去……就这样反反复复,烧干了六次水,也没见前夫回来,这个时候她才醋意大发。等到柴灶的火熄灭后,她拿着手电筒走出门去。
从宋大娘家没上门闩、那间石头砌筑的猪圈屋后门进去时,月亮正好照在她家的瓦房上。后门旁边那窝芭蕉树上的一扇扇叶子掩映在瓦房顶上,从村子外边稻田里传来蟋蟀和青蛙嘈杂的叫声。屋内幽暗,游菜花打开了电筒。来到堂屋,看到宋大娘住的那间寝室亮着灯,她才关掉了电筒,并有意咳了两声。刚踏进寝室门口,她就看到前夫抱着宋大娘坐在一个粪桶旁边的独凳上,等她往粪桶里撒尿。
“流尿后,湿裤子把身上的肉都泡烂了,你来了也好,快去烧点热水来给她擦擦身子。”
眼前的一切,让游菜花感到了羞愧,她急忙到宋大娘家灶房烧水去了。
忙着给宋大娘擦洗完身子后,游菜花以为前夫就会跟自己回家去,可他却对她说:“上半夜在路上是打不到狗的,得等到下半夜它昏昏欲睡之际才打得到……”
“你骗老娘傻吗?你就这样赤手空拳去打什么狗?你想干啥不妨明说!”
“老子给你说过赤手空拳去吗?一会我就在这扛把锄头去。”
“我看你就是异想天开……”游菜花为了说服他跟着自己回家,而且前夫有二十多天都没碰过自己的身子了。“这黑灯瞎火的,人家喂的狗都在各人家里照屋,守强盗,哪有在路上流浪的。”
“那咱家那条狗怎么夜不归宿?……我看你们女人家都是头发长,见识短……这都开春了……”
见拗不过他,游菜花赌气,只好一个人回家了。当天晚上下半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她倒是希望前夫在天亮之前能打条狗回来,就是冒着生命危险,狗的苦胆再苦,她也敢把它吃了,然后和他同床共枕,毕竟他已经很久没碰过她了,她不想守着一个男人守活寡。可天亮之前,前夫回来时,还是空手而归,看到他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还精神抖擞的样子,还没有上床来睡觉的意思,只好从床上爬了起来。幺姑娘还要上学呢,她得起床给她热稀饭,然后再给宋大娘端碗稀饭过去,一勺勺喂她。
刚刚嫁到这个村子来时,她听人讲过,说这个宋大娘是从山东嫁到这边来的,还说她是水浒传中那个宋江的谪系后人,不过她虽然初中毕业,却并没有看过《水浒传》那本书,也不知道宋江到底结没结过婚,有没有后人。直到有一天,村里边有个人再次强调宋大娘就是宋江的后人,她才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趁进城给嫁给一个工人的大姑娘家送蔬菜去,才向她打听到《水浒传》中那个宋江和那个阎婆惜并没有一男半女,甚至都没有和她同床共枕过,这才知道了她听到的都是传说,是不足信的。
“不过,她倒是义气,对廖柏树那么好,这点倒有点像那个及时雨……”游菜花在听完大姑娘介绍完宋江的一些义举后,这样想到。
“但书上没写宋江到底有没有外遇,”大姑娘接着说道:“如果他有外遇的话,那宋大娘就有可能是他的后人……小时候,我也听说她是山东那边嫁过来的,也听说她是宋江的后人,就感到好奇。后来,读初中时就到学校图书室找到那本《水浒传》来看,才知道那是个传说……妈,你可以当面问宋大娘啊。”
“我以前问过她,吱吱唔唔的,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现在脑袋瓜子更糊涂了,问也是白问。”
“妈,那你干嘛在乎这个?”
“如果她真是宋江的后人,她对你爸小时那么好才解释得通啊……还有,现在她老了,我和你爸这样照顾她,脸上也有光啊,毕竟她是名人的后代。”
“妈,我看你也是糊涂了,尽自己的良心就好了,图那些虚妄的东西有什么用?”
“还说是虚的,你爸不也这样吗,为了他祖宗十八代当过车骑将军的那个廖化传宗接代,他不是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吗?这段时间,他想打条野狗,把狗苦胆给我吃,想让我给他再生个儿。”
“那他打到没有?”
“我倒是想他早点打到哦。他天天晚上都夜不归宿,都有十几天了,一条狗都没打到……”
“他是骗你的吧,他是不是在外边有人了?”
“到目前为止,我倒是没看出来。”游菜花说,“上半夜,我看到他在宋大娘家里照顾她,下半夜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那你不下半夜去?”
“我去过呀,下半夜就不知上那去了。不过,天亮前他就回来了,还精神抖擞的……”
“他没上床睡觉吗?”
“没有。”
“那他肯定有问题,哪有天天晚上熬夜,白天还不睡觉的……他是人,又不是神。”
从大姑娘家回到家里,游菜花想来想去,也觉得前夫肯定有问题,可她想不出办法来抓住他的把柄。不过,有时候,她也在想:就是抓到把柄又能把他怎么样呢?他们都已经离婚了。自从离婚以后,他就很少碰过她的身子了,就是让她守活寡,她也是拿他没有办法的。
二
几个月后,就在游菜花守活寡心神不定,准备离家出走进城打工的时候,廖柏树却再也不夜不归宿了,又和她过起夫妻生活来。
有一天晚上,还在她把洗脚水端到他面前去时,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去年我逼你跟我离婚,都是为了你好。”
“……”
“我那样做,也是为了保住你的命啊!去年那个八字先生对我说,我会克死你。离了婚,我们就不是夫妻,就不会克你了……我那么长一段时间夜不归宿,就是想从形式到内容结束以前我们那段婚姻,今后,我只能把你当成自己的情妇。”
听到他这样说,游菜花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想到了近一年来所受到的各种委屈,就把那盆热水泼在了他的身上,就在他气急败坏要煽她耳光之际,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想当……想当年,我父母亲听说你鸡巴上没长毛,就不同意我嫁给你!怕你克死我……我还是不顾一切选择嫁给了你!现在,等到我人老珠黄了,你还用这样的谎言来遮掩你逼我离婚的真象……呜呜,你这不是又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吗?还假心假意说为了保我一条命,还把我当成情妇……你以为你是谁呀?还不是个打光脚杆的农民,还真把自己当车骑将军了!”
“你爱信不信!”
那时正值中秋,就是到了傍晚,天气都还感到闷热。廖柏树摸着湿漉漉的胸口到村子土堡后面的水库把澡洗了才又回来。
在各家各户开始割谷的时候,看到廖柏树并不着急,每天都去帮余秀英家割谷,游菜花才如梦初醒。余秀英家就住在她家后面的一个堡坎上,还没满三十岁,就在她七八年前嫁过来后,她的老公、公公和小叔子的媳妇都先后发生意外和生病死了。结婚后,她生有一个小孩,是个姑娘,已经四岁多了。但在她的老公死后,她并没有急着嫁人,据她说,她现住的两层楼红砖瓦房那么好,就不想再嫁到别处了,想招一个倒插门的男人。这两年,游菜花倒是看到过不少陌生男人在她家里进进出出,以为那是人家在耍朋友,也就没过多的留意。可几个月前,她突然发现她挺着个大肚皮已经怀上孩子了,但她那时觉得那是人家的私事,而且她和某个男人领了结婚证也是有可能的。而且,村里也从未传过事关她的风言风语。尽管廖柏树在帮余秀英家割完谷回来,说她花钱请他割的谷子,还从裤包掏出三百块钱来递给了游菜花,也没能解除游菜花心中的怀疑——在夏天一个炎热的下午,她看到她腋窝里光生生的,没有一根毫毛,她怀疑余秀英就是一个下身没长毛的白虎,她的老公就是被她克死的。尽管有这样的怀疑,她却不能确定廖柏树和她就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关系。自从余秀英嫁到这个村来后,她就没看到她下过田种过地,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的,而且人还那么年轻,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怎么会看上一个四十多岁又黑又瘦的廖柏树呢。所以,游菜花也就没去深究廖柏树和她的关系,而且这么多年来,除了红白喜事以外,她就没有亲眼看见廖柏树进过余秀英家的门。她倒是常常看到余秀英的小叔子在她家里进出,而且他也死了媳妇,她怀里那个孩子说不定就是她小叔子的。
就在村里割完谷后没几天,余秀英的小叔子就死了。正在附近挖土的村里人看到他在水库边的堡坎上挖红苕,挖着挖着往身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在七八米高的水库下面去了,村里人跑过去时,看到水库边上的孤石上还有一滩血。当人们把他从水里捞上来时,他已经没了气。当天晚上,余秀英挺着个大肚子嚎啕大哭,说他搞大了她的肚子不管了,连结婚证都没来得及去办。
“让我怎么办啊?肚子都这么大了,生下来也不是,不生也不是……”
余秀英坐在堂屋里,左手捂着大肚皮,右手挥舞着,游菜花站在她身后贴着她的背,双手扶住她的双肩,生怕她过于激动,从凳子上摔倒了。
“生下来吧!生下来吧!”有个围观的人说。“你的肚子这么大,肚里的孩子都长成人形了。”
“你头的个生了姑娘,这个说不定这就是个儿呢……”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嫁给了这样的一家人,老的小的都死绝了……”
“秀英……你别打胡乱说哟!”游菜花摇了摇她的肩膀。“你不是有个女吗,还有你肚子孩子……”
听了她的话,余秀英突然不哭了,站了起来。游菜花看到她的眼睛里并没有流出泪水,让她感觉她刚才就是在演戏似的,而且说不演就不演了,还不管围观的人觉得演得像不像。
“余秀英,你还敢这样说,怕是以后都没有人敢娶你了!”有人说。
余秀英朝那人看了看,挺着个大肚皮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廖柏树就是在办完余秀英小叔子丧事后的第二天去钓鱼,才出那事的。可游菜花一直没想明白,他去钓鱼为什么要拿着大女婿放在她家里那把汽枪去呢?难道他是怕被守水库的王二发现了,用来吓唬他的?
自从前夫被抓到派出所后,游菜花就去过一次,那还是村委会的人来通知她给他带些换洗衣服才去的,但没有见到他本人。她问派出所的警察会关多久,警察告诉他少则二三个月,多侧半年。
“他的行为扱其恶劣,而且没有持枪证,这把枪到底是哪里来的也没说。”警察说,“你知道这把枪是哪来的吗?”
为了怕牵连到自己的女婿,游菜花连忙说她也不知道。
“……是不是他在路边捡到的哟?”
“你都不知道,还来问我。”
见那警察不高兴了,她转身走了。
有一天早晨,幺姑娘吃完早饭上学去了,她正在灶房洗碗。余秀英一手摸着大肚子,痛得哎哟哎哟站在她堂屋门口找她来了。
“哎哟……姐姐,我要生了,你帮帮我吧……”
“哎呀,你这个人,你怎么还没到医院去呀,”游菜花上前扶着她,她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余秀英这个时候的恐惧,她感同身受。“那你进屋坐会,我去叫人来弄你到医院去。”
“来不及了,羊水都破了!”
“那我扶你回家吧。”
话还没说完,余秀英又惊乍乍叫了起来,游菜花只好扶她进了自家的床上,然后,跑到村里去喊熊阿婆,村里人就她替人接过生。
当熊阿婆用剪刀剪开余秀英的裤子时,映入眼帘的那一幕让她惊呆了。熊阿婆让她去灶房烧半锅开水时,她都还没回过神来。余秀英就是廖柏树八方寻找的白虎啊,也不知道他知道不。可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一个半老头子,像余秀英这么年轻的少妇是绝对不会喜欢他的……刚刚烧好开水,就从里屋传来了几声婴儿啼哭声,游菜花因为想知道生了个啥,急急忙忙跑了过去。
“生了个带把的!”熊阿婆说。“菜花,快把开水端来呀,加点盐巴在里边。”
游菜花很快端来一盆水,然后看着那个躺在一边脸上还带着新鲜血丝,长得像余秀英,双脚蹬着的孩子欢喜得不得了——就因为他长得像余秀英,还是个带把的孩子。看到她,他居然笑了,她就想伸手去抱他。
“姐,他看到你都笑了,他喜欢你呢……”余秀英歪着脑袋看着她儿子说。这个时候,熊阿婆在给她擦身子。
“裤子给你剪烂了,让菜花上你家拿几身衣服来吧。这几天最好别走动,你家里又没个能理事的人了,你也只有在菜花家住几天了。”熊阿婆说。
“是啊,就住在这里吧,就你现在这个状况……”菜花说。“谁家没个难处啊。”
“姐,那谢谢你了。”余秀英说着侧过脸去,转过头来时,脸上带着两条泪痕。“我屋里的门都没锁,衣服都在衣柜里。”
在余秀英住在游菜花家那一个月里,游菜花就像照顾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样,照顾余秀英。为了让她有足够的奶水喂孩子,还三天两头炖老母鸡给她吃。游菜花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余秀英深受感动,为了表达她对游菜花的感激,有一天她还主动提出来愿做游菜花的干妹妹。游菜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答应后没两天就后悔了,因为她发现做余秀英的干姐姐,尽是她吃亏,像余秀英这样好吃懒做养尊处优的人是不会懂得付出的。不过,她既然已经答应了,也只好忍气吞声接受了现实,还是一如既往待余秀英如亲人。就是在余秀英回自己的家去住后,她也常常过去探望她,直到有一天傍晚她从余秀英家里出来时,看到王二提着两条草鱼朝余秀英家走来,才若有所悟。从那以后就很少去余秀英家了,她那样做也是怕干扰了余秀英的私生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廖柏树毕竟是王二到派出所告发被抓的,她恨他,而余秀英居然和他还有来往。可在她的内心里,王二提着鱼去看余秀英,却让她对一个让她感到纠结的疑问释怀了——那就是余秀英生下来那个长得像余秀英的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至少多了一种可能性。在此之前,她一直纠结怀疑那个孩子的生父是余秀英的小叔子和她的前夫廖柏树(尽管她认为这种可能性最小,但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不然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夜不归宿还没有打到一条野狗回来这件事情就无法解释了),现在至少增加了一种可能性。说不定王二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呢,这样一来,她前夫是那孩子父亲的可能性又少了一些,她是为这个感到释放呢。
三
在余秀英生下那个孩子两个月后的某一天上午,游菜花正在灶房屋宰猪草,忽然听到有人在村里惊乍乍喊,说是水库又淹死人了。游菜花感到惊慌失措,丢下手中的菜刀跑到水库去时,看到水库的对岸,在王二平时住的那间屋子两边站了不少人。有个人正拿着一根长竹竿在掏浮在水面上一条白生生肿胀得像猪一样的东西。
“那不是猪,是个人。”站在游菜花旁边的村里人,迅速纠正了她还没说来藏在心中的那个不恰当的比喻。
“我看还是像头猪!”她说。
“那我到对岸去好好看看,”那个村人说着,就朝那边跑去。几分钟后,他把手掌放在嘴巴上,朝这边吼道:“不是猪!是王二!”
他的声音响彻云霄,像一道闪电,不一会儿,乌云密布的天上就下起雨来。游菜花转身就走,却看到余秀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一棵树萌下打着哆嗦。
“秀英,你这是怎么啦?”她问。
余秀英脸色苍白,在胸前伸开巴掌晃了晃。游菜花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就回家继续宰她的猪草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灿烂,在水库对岸那个村里给王二办丧事的悲哀的唢呐声中,余秀英怀抱着那个刚满两个月的婴儿来到了游菜花的家,还提了几包奶粉过来。
“姐,今天天气好,我想进城买点东西。”余秀英深情地亲亲孩子的额头,把孩子递给了游菜花。“麻烦姐姐照看一下,我下午就回来。”
游菜花接过孩子,很爽快地答应了。但余秀英离开时,三步一回头,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却让她感到了疑惑。她的疑惑到了傍晚才有了答案。看到天都要黑了,她就抱着孩子到余秀英家看她回来了没有,结果在她家屋前的地坝上碰到一个村里人说他上午看到余秀英牵着她那个姑娘的手,还提了个皮箱,就问她到哪里去。
“……她说她要去广东,到那边去投奔她的哥哥。”村里人又看着游菜花怀里的孩子说,“她还说把这个孩子送给你家养了。”
“什么?”
意想不到的变故,让游菜花感到了不知所措,不过,善变的她并没有再多言语,抱着孩子耸了耸肩,就回家去了。还不用自己怀孕,家里就多了一个带把的孩子,游菜花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一个星期过去了,也没见余秀英回来,她才确定了那个村里人说的是真话。
三个月后,被关了三个月的廖柏树被放出来了。回家时,看到游菜花怀里抱着个孩子,连问都不问是谁家的,就抱过去亲了又亲,好像在他离开的这三个月里,家里面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似的。游菜花仔细瞧了瞧孩子的耳朵鼻子眼睛,似乎长得跟廖柏树一模一样,于是心里有了底气。
“我要和你复婚!”她说。
“随你!如果你不怕我克死你的话……”廖柏林抱着孩子把腰扭来扭去,孩子在他怀抱就像一条前后晃荡的船。
游菜花犹豫好一阵。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向他提过复婚的事。但他们还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直到2020年春天廖柏树在操心他的儿子是否能续上车骑将军廖化的香火时,她都还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