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红
一
列车驶过重庆长江朝天门大桥时,速度明显放慢下来。桥梁一边上下横梁之间的N字型工字钢,就像一扇扇异型窗户,给列车上的行人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身着一身银灰色西装,系着一根蔚蓝色领带,站在玻璃门前的陈星掏出手机,对着门外拍起照来。那时,太阳刚好升到南山山脊线上,桥下宽阔的长江像一条淌着水银的河。长江南岸弹子石片区那一幢幢高楼罩着自己的影子,而更远的南坪,掩没在南山的阴影里。江北嘴大剧院后面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上折射出成片的光芒;在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的朝天门码头上空,来福士广场那几幢高楼,像正在迎风招展的风帆,带着一艘巨轮在航行。
当列车驶入一个幽深的隧道,陈星才收起了手机。
他乘坐的是新开通不久的轨道交通环线轻轨列车。昨天下午,他从远郊长寿区坐客车来到了重庆主城。今天一早,他就在黄泥塝坐轻轨6号线列车到五里店,在那里换乘轨道交通环线列车,准备坐到南岸涂山站下车,然后步行到市第五人民医院后面的新院巷。小时候,他就随外公外婆住在那里,直到初中毕业,才回到了父母身边,在长寿中学读的高中。而今,他已大学毕业,在父母的建议下,准备参加今年下半年的公务员考试。昨晚上,他辗转难眠,想到了儿时生活过的地方,和一个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姑娘。打听到她的下落,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自从回到长寿后,他妈几乎天天晚上在他面前唠叨,问他为什么不在大学里耍个女朋友。还常常举她们单位那几个大龄男女青年说:“一个个的,都以为自己条件好,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现在都三十多岁了。到了这个年龄,再想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就更难了。我们单位那几个老姑娘,都不准备结婚了……还养成了一些怪癖,喜欢上了养猫。每天来上班都带着猫粮,把单位附近那些野猫都逗来了,我天天上班,都听得到那些猫在叫唤,烦死人了!……陈星,你都快满二十五了!我二十五岁都生你了,看到你还没耍女朋友,我和你爸爸不着急吗!你得赶快给我们找个儿媳妇回来……”
尽管母亲的话他不以为然,却让他想到了一个适合做自己女朋友的人来。在儿时,他俩在长江边的河沙滩玩耍时,还假扮过夫妻一块拜过天地呢。而且,读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放学后,也常常一起在他外公的书房里或她家里做作业。陈星还记得,只要她爸在长江里钓到了大鱼,她就会跑到他外公家来叫他去吃鱼。她父亲弄的麻辣鱼和酸菜鱼都特别好吃,那种味道,就像烧红的烙铁,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灵魂深处。
涂山站设在地底深处,下车后,乘扶梯,几经周折才来到了地上的出口。出口就在多年前建成的东海长洲小区广场。陈星还记得他离开时,涂山路边这个在建的小区还被一圈铁皮围档围着,里边耸立着几个涂着朱红色的悬臂塔吊。在早晨,当太阳从重叠山峦背后升起来的时候,从石溪路那边爬上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好看的风景画。现在小区建成了,几幢高楼已经遮住了山峦。
从人行横道过去,再往前走几十米,陈星来到了石溪路路口。石溪路在漫坡上盘旋往下,到了半坡有个岔路口,往左走就是新院巷,往右走到底就是南滨路。
来到巷口,看着古老的巷子,感觉就像转换了时空,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巷口两边长着两棵梧桐树,那凌空伸展开来的枝桠上,新长出的嫩叶随风摇曵着。透过树荫落在地上的光斑和树荫的影子,也随风荡漾着。拐角处,建在堡坎上的两间瓦房顶上堆了不少腐叶,裸露出来的瓦片上覆盖着一层绿茵茵的苔藓。石灰墙壁斑驳,裸露出来的青砖看上去也风化了。铁窗绣迹斑斑,紧闭着的小木门刷上的那层天蓝色油漆已经褪色,显得陈旧荒凉。陈星还记得那两间屋子是贺鹏家的,和他是初中同学。
巷子朝右转弯,通到一个三岔路口。
道路左边的石头堡坎已经风化了,坡上浓萌密蔽,和道路右侧小溪旁边一颗古老的黄葛村荫交相辉映。听着潺潺的流水声,陈星站在黄葛树下陷入了沉思。小时候,他只爱和她一起玩,小伙伴们都叫他“假女”。有一次,他的指头被溪水中的螃蟹夹住了,甩都甩不掉,他也因此被吓哭了。当附近玩耍的小伙伴们嘻嘻哈哈取笑他时,还是她替他解的围。她双手叉在腰上,像个大人那样训斥他们。后来,夹在手指上的螃蟹还是她掰开的。她还把他的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呼哧呼哧抿了好一会儿,说是替手指消毒……
走到岔路口时,迎面走来了两个人。中年男人戴着蓝布帽,另一个中年妇女背着一个背篓。陈星仔细辨认一下,确定并不认识。这两个人或许就是住在南山上的山民,只是路过这里罢了。看到他们跟自己一样东张西望的,看样子也是很久没有到这个地方来了吧。从岔路口几步石阶下去,往左走过一段平路再往坡下走,可以到南滨路上的慈雲寺,往右那条巷子可以到重庆第九十二中学校旧址。
在右边那条巷子里,陈星还记得她家院墙外长着一棵高挑的香樟树,树干高过围墙一米的地方,树瘤上方的一根枝桠,遮住了半个院子。在炎热的夏天,他和她曾经在那枝树荫的遮阴处做作业。她的父亲也常常躺在树荫下的竹制躺椅里纳凉睡午觉。在他俩读初中时,她的父亲下岗了,就在她家对面砌了一间平房做门店,卖起了日常用的副食品。他还记得放学后常常到那里买冰棍吃,比他还小的孩子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叫他“冰棍叔叔”的。陈星的外公外婆住在巷子尽头,一幢四层楼的学校宿舍楼里。在他开始读小学的时候,他的外公外婆已经从重庆第九十二中退休,他们是在他读大学一年级那年去逝的。在他们去世的前几年,就在他读高二的时候,外公外婆被他的父母接到了长寿,和他们住在一起。他儿时曾经住的那幢楼,在外公外婆搬到长寿后不久就拆除了。
站在三岔路口,陈星看到她爸以前做生意那个门店的厨窗木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二行字,感到好奇,就径直走了过去。
橘红的阳光,从门店背后的高空照进了巷子里,屋顶上的石棉瓦上堆了不少落叶,上面还摇曳着几株枯萎的野草。那间房子背后有个土丘,上面长满了灌木丛。
走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冰棒叔叔”,我回来看你了。SQ 2019、7、19
陈星感到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石头,直接掷到他的心窝,让他热泪盈眶。正当他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时,一阵开门的咯吱声,又把他唤回到了现实世界。他转过头去,看到两扇木门打开了。一个披着一头秀发的姑娘,身着宽松的白色毛衣,紫色紧腿裤,站在门框里。他凝视着她,终于在她闪烁光芒的眸子里找到了当年她的影子,他的嘴唇哆嗦起来。
“你是不是陈星啊?”姑娘迟疑了一会,用询问的目光打量着他。
“刘妍!”
像俩个久违的恋人,他们各跑了几步,面对面站在一起。
“你怎么……”俩人几乎同时说道,当听到对方说着同样的话后,又都感到了吃惊。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还没等对方说完,陈星也说道:“我昨晚也做了一个梦……”
“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你头上扎了两个马尾辫……还梦到你的嘴巴长成了水蜜桃……”
刘妍嘟嘟两张饱满的嘴唇,然后微微张开,透过那条咧缝,他看到了她嘴里那两排洁白的牙齿,她呼出的气息都是芳香的。
“我梦到你被蟹脚夹住了指头……”刘妍伸出一个指头,“都被夹出血来了……就预感到你会来。”
“你们家不是搬走了吗?”
“是啊,搬到江北那边去了……”刘妍收起了她的指头,打量着他。“多年不见,我好像比你高了点儿。”
陈星看到她穿着高跟鞋,说道:“如果你穿的不是高跟鞋,我们应该一样高吧。”
“那你有多高?”
“一米七五。”
“那你要高点,我只有一米七。”刘妍嫣然一笑,“嘻嘻,刚刚见面就弄得像相亲似的……进屋坐吧。”
这时,陈星的心绷得紧紧的,他感到呼吸不畅了。
走进院子,刘妍从里屋搬了一张小折叠桌出来,放在太阳坝上。陈星进屋拿有靠背的矮木椅时,刘妍进厨房烧开水去了。
“我都有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刘妍在厨房说。“今天回来看到到处都是灰尘,做了一个小时的清洁。”
刘妍家的房子,就像一个小四合院,正对院子大门的客厅四米见方,厨房厕所就在客厅的后面,客厅两边的厢房,都是卧室。从小在她家里耍惯了的,陈星几乎熟悉她家每一个角落。见刘妍没说话了,他提着两把椅子上走到了院子里。
不一会,刘妍拿着两个茶碗走了出来。那是两个青花瓷茶碗,还带有盖子。
“如果你心中还有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刘妍嘻嘻一笑,像和他开玩笑似的。“你来,怎么不带上女朋友一块来?”
“还没有呢。”
“都帅成这样了,读大学时就没有女生追你?”
“我又没有告诉你,我读过大学,你怎么就知道我读过大学了?”
“还用你告诉我吗?读初中的时候,成绩都那么好……对了,你读的那所学校啊?”
“中山大学。”
“哇——这么好的学校啊。”
“那你呢?都长成大姑娘了,追你的人也不少吧?”
“我就在重庆读的大学……不和你说了,我进去看开水沸了没有。”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陈星怎么也想象不出,以前那个长得胖嘟嘟的小姑娘,变成了这样一个身材苗条,还如此俊俏的姑娘。这时,掩映在院子上空那根香樟树的枝桠上飞来两只画眉,它们翘着尾巴,把头扭来扭去啁啾着。陈星学着鸟儿的叫声,把口哨吹得婉转动听。那对鸟儿翘翘尾巴,又飞走了。
刘妍提着水壶出来时,陈星正蹲在厢房附近用手翻看一堆鹅卵石。在读初中的时候,在假期,他常常和刘妍到河沙滩去捡一些好看的石头回来。
“你心里还装着那些石头啊!小时候捡回来,一直都堆在那里……过来喝茶吧。”
陈星蹲着身子转过头去。
刘妍正躬身往茶碗里盛水,她那苗条的腰身和浑圆的翘臀,让他感到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成熟的女人了。他拍拍手掌站了起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长得这么漂亮,就没有人追求过你吗?你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
“嘻嘻……追求我的男人多的去了。”
“那你真有男朋友了?”
“哈哈,你对我们天长地久的友谊就这么没信心?”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呢,还在懵懂之中,虽然……”
“虽然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嘻嘻,难道你对这样的感情都没信心,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只是想弄清楚。”
“弄清楚了干什么?”
“如果你真的没有男朋友,我想……”
“你想干嘛?”
“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彼此都了解……你还记得吗?儿时,我们还在河沙滩拜过天地呢。”
“那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前几年都到哪去了?”
“高考过后我回来找过你,但你们家已经搬走了。”看到刘妍坐下后,他也在桌边坐了下来。“我常常做梦都梦到你……”
“小时候,我不是个大胖子吗,就那么逗人喜欢?”
刘星盯着她的鹅蛋型脸庞,想从中寻找她过去的形迹。她的脸形依然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削瘦了,才变成了现在妩媚动人的样子。
“可我们那个时候的友谊是纯真的,所以念念不忘……今天看到你,又增添了一种新的感觉。”
“什么感觉?”
“性感迷人……我想娶了你。”
“哈哈哈……几年不见,连话都会说了。”
“我是真心的。”
刘妍咯咯笑着用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刘星把手伸到桌上那边,摸了摸她披在背上的黑发。尽管阳光灿烂,可她的头发在手中却是冰凉的。
“小时候就爱耍人家的头发,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这样……”刘妍并没有转过头来。“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在我们家做作业,你捋着我背上的头发,还被我妈骂过。可你还是死不悔改,常常捋人家的头发。”
“因为那时候我感到我们之间没有隔阂。”
“那现在呢?”
“也没有……不然我就不会来摸你的头发了。”
这时,刘妍转过身来,他捋着头发那只手还伸着呢。她双手握住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前。
“我生怕你再也不会回来找我了……”
看到她的睫毛上闪烁着泪珠,陈星心中一颤。他没想到她会这样。他只是觉醒得太晚了,现在才想到来找她。
“从大二那年开始,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回到这里来住,直到开学前两天我才回到学校去……”说着,刘妍用手背擦了擦双眼,但泪水还是流到了脸颊上。“我想,平时你在读书,只有放假了才有空回来……没想到你这么狠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才来找我。你还记得吗,你离开时对我说过什么话?我送你到红旗河沟坐到长寿的客车……你还记得你当时对我说过什么吗?”
陈星眼巴巴看着她,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他好像还有印象,可自己对她说过什么却想不起来了。于是,他摇了摇头,把头低了下去,因为刘妍盯着他眼睛那询问的目光让他感到了无地自容。
“在那之前,你从未拥抱过我,在上车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这事你总还记得吧?”
还真有那么回事,陈星想起来了。那天太阳很大,她额头上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脸蛋红彤彤的,水汪汪的眼睛象星星那般闪烁着,流露出不忍心他离开的神情,于是他心头一热,就把她抱进了怀里。当时,他背着书包,里边还放着她送给他的巧克力……想到这里,陈星哭了……可他还是想不起来他当时对她说过什么。
“在你的怀抱,你在我耳边稍稍说,让我等着你,等我们长大后你就娶我做你的媳妇……”
听到她这样说,陈星仿佛又记得他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了。陈星抹了抹眼睛,就觉得自己辜负了她。
“我不是来了吗,只是晚了点。”
刘妍把食指放到了鼻孔下边,好像在阻止有鼻涕流岀来。陈星递了一张散发着香味的纸巾给她。
“别哭了,”他说。“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的双眼湿漉漉的,在阳光下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这时,陈星身后的香樟树上又飞来一只画眉,它那婉转鸣笛的声音,就像一首动听的歌。
“刘妍,你爸妈呢?他们现在在干啥,还在做生意吗?”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别提他们……”
“我也挺想他们的,小时候在你们家可没少吃饭。”
这时,刘妍站了起来,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时间过得真快,都快十点半了。”
“你还有其他事吗?”
“我想到慈雲寺去。”
“去干什么?”
陈星也站了起来。刘妍把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去还愿呀,傻瓜!”
陈星搂住了她的腰杆,手指头在她的背脊窝上下滑动着,贴在自己身上的刘妍浑身带着一种芳香气息,特别是她那一头秀发的香味更是让他感到了陶醉。
“我们走吧。”她说。
可他仍不松手。
“都长成大人了,还这么黏人……”
这时,路过院子大门的一个中年妇女,朝他们看了看,刘妍推开了他。
“有没有出息呀,还像小的时候那样黏人。”
“是你唤醒了我的深情。”
“别文绉绉的。”
“那桌椅搬进屋吗?”
“不了,还要回来呢。”
二
从院子出去,往右那条建在边坡上的巷子,通向山坡下的南滨路。刚出门,刘妍就搀着他的手臂。她这样亲近自己让陈星感到了一种莫明的感动。
堡坎石缝中长出来的黄葛树盘根错节,裸露在外的根须像长着眼睛似的,见缝就钻。巷子右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的一幢幢敷有白石灰的瓦房,由于日晒雨淋,外墙上也污秽不堪了。尽管房子建在高低不同的地势上,却也错落有致。那条巷子大多掩映在高挑的树荫下,屋顶上堆着一层陈年的腐败树叶,上面长着一些杂草。以前临街那些做生意的门店,除了一家还开着在卖日常用的副食品,其他的门店都紧闭着店门。看到那些铝合金卷帘门上落满了灰尘,陈星就知道那些店门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在一处巷子转弯的独户前,一个老大爷正在水池里洗衣裳,刘妍看到他后停止了步伐。
“伯伯,在洗衣服啊。”
听到噼噼啪啪麻将的声音,陈星低头朝他旁边的门框看进去。有四个人坐在桌边搓麻将。
“噫,你不是陈星吗?”
陈星朝他笑了笑,觉得很面熟,却想不起他是谁了。
“陈星,你外公外婆还好吗?”
听到他说这话,陈星才想起他来。
“高伯伯……我外公外婆已经走了几年了。”
“唉,你们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啊……你外公可是我的恩师啊。”
“高伯伯,我爸妈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能添啥麻烦啊……唉,算了算了,人都已经走了。你们都这么客气……刘妍她妈走的时候,也没通知我们这些老街坊。”
高伯伯说着又转过身去洗他的衣裳去了。可他的话却让陈星大吃一惊。
“刘妍……你妈她?”
“走吧,现在我还不想和你说这些。”
刘妍的脸色倏地变了,陈星突然感到她这几年一定经历过不少波折,只是还来不及告诉他罢了。他相信她会在合适的机会告诉自己的。
从巷子出来,就是一段下坡路。边坡悬崖的下面,平地上有两幢扁平的楼房拔地而起,像一道屏风挡住了视野。陈星还记得小时候没有这两幢房子,站在山坡上就可以瞭望不远处的长江和嘉陵江。看着从边坡底部长上来的几棵香樟树,他才感觉到了坡道有多么的高。不过,边坡一侧有用螺纹钢焊接的拦杆,走在路上也不感到惧怕了。在他的记忆中,儿时他最怕走这段路了,那时地上不像现在这样铺有水泥板和石阶,而是被行人踩得光秃秃的黄沙路,遇到落雨天,路就打滑,而且边坡一侧还没有栏杆。
“你还记吗?”陈星对一直搂着自己胳膊的刘妍说,“读小学的时候放学回来,只要是落雨天,我俩就手牵着手,小心翼翼走过这段路……有一次,一个同学还到班主任那里把我们告了,说我们在耍朋友……”
“记得呀,后来我还在课堂上站起来作了一番解释,说这段路太溜了,我们怕摔跤才这样做的,后来还得到了老师的表扬,表扬我们互帮互助,还号召同学们向我们学习呢。”
“那个告我们的男同学也喜欢你……他是在吃我的醋呢。”
“我都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甚至做梦都梦到过那张脸……”
“那能说明什么吗?”
“说明你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梦到他,也和我有关系?”
“是啊,因为我儿时就感觉到了他在吃我的醋……”
“原来是这样啊!”
刘妍把他搂得更紧了,下台阶时,还提醒他小心点。
“你去年九月份就毕业了,怎么现在才想到来找我?”她问。
“毕业后,我就在珠海找到了工作……年前,我爸妈让我把工作辞了,回来参加今年下半年的公务员考试。”
“嗯。”
走过那个边坡,是下坡的石阶。站在一个铺着水泥板的平台上,陈星看到玄坛庙老街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铺装花岗石地面的现代化广场。广场左侧有数幢新建的仿民国时期风格的青砖瓦房,刘妍说那里现在叫慈雲寺老街。老街旁边的狮子山上,从高到低依山就势建于民国期间的亭台楼阁,就是慈雲寺了。广场对面,南滨路外边就是川流不息的长江。渝中半岛在长江的对岸,半岛上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明媚的阳光中熠熠生辉,看上去一派繁荣景象。长江上游,一座漆成红色的斜拉铁索桥横跨南北,刘妍说那座桥叫“东水门长江大桥”,桥的上面走汽车,桥中间通轻轨列车,和嘉陵江上那座名叫千厮门大桥是姐妹桥,在前几年同时建成的。
“……这两座桥长得一个模样,”刘妍说。“有人叫它们姐妹桥,有人叫双胞胎……这两座桥贯通了南岸、渝中和江北三个城区。”
“我看还可以叫夫妻桥。”陈星说,“你看这两座桥下的长江和嘉陵江,不远千里来到了朝天门码头相聚,一直到几千公里以外的大海,就再也没有分开,有多么的不容易啊。”
“嗯嗯。”
刘妍若有所思地眺望着东水门长江大桥,陈星却注意到了那座桥后面的多层次背景——南滨路沿着长江弯延盘旋,高楼大厦背后绵长巍峨的群山,被耀眼的阳光渲染成了蓝灰色,失去了立体感。眼前的城市风光就像一幅精彩纷呈的水彩画,他和刘妍正携手走进去。
到了山下的广场,走过慈雲寺老街,他们来到了慈雲寺正大门的广场上。刘妍指着寺庙旁边翻修一新,从坡脚层叠建到坡上的几座红砖瓦房说,抗日战争期间,北京故官那些文物南迁到重庆时,就储存在那几幢房子里,这两年政府出资翻修过后,要在里边用图片和多媒体影像展览那段历史。
“……不过,现在里面正在布置,还没有对外开放。”
儿时,陈星就听外公给他讲过那段历史,他只是朝那边看了看。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原来刻在慈雲寺门前堡坎中间那块白色大理石上的字,“歇下尘劳”不见了。那句话对他来说非同寻常,每当他在遇到挫折和一些烦心事时,就是用那句话来提醒自己的。
“去年还在,”刘妍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就没了。以前,我们站的地方哪有这么大一个坝子呀,是停车的地方,现在车库在广场的下面。”
陈星还记得慈雲寺里边,在上山道路边的峭壁上,还写着许多带禅意的警句,像“好便是了”、“应无所住”、“心常平”等,只要常常想起,就可以起到醍醐灌顶的作用。走进寺庙,刘妍好像并不在意道路悬崖上写着的这些警句,她双手捧着一对红烛和三支线香,爬山来到了燃灯古佛殿前的坝子上。
三圣殿门前摆着两个香炉,当她点燃那对红烛和三支线香后,合掌便拜。陈星站在她身边凝神静心,也合掌拜了又拜。
拜完菩萨,刘妍捐了三十块钱,又点燃了七盏盛着香油的“七星灯”,然后合掌拜了又拜,嘴唇还嗫嚅着。
事后,他问她说了些什么。
“还愿啊,对菩萨表达感谢。”
“那以前许的愿是什么?”
“傻瓜,这还用问吗?”刘妍一脸的娇羞,腮帮也泛起了红潮。“今天终于梦想成真了。”
陈星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去搂她的腰杆,却被她用手轻轻拿开了。
“这是在庙里,要庄重严肃。”她说。
他假装清了清嗓子,显得庄重肃穆起来。她却嘻嘻一笑,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不是说要严肃吗?”
刘妍把手收了回去,假装对他嗤之以鼻,哼哼两声。
在下山的时候,他们意外碰到了住在新院巷的朱二嫂。都七八年过去了,陈星觉得她还是像嫁给朱二哥那个时候的样子,一点都不显老。朱二哥是个残疾人,她是从乡下嫁到城里来的。
“哟,我说嘛,你们迟早都会在一起的。”朱二嫂盈盈笑着,脸上油腻。“在你们小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们有夫妻相……后来陈星离开了,好多年都没回来,朱二偶尔想起我说过的那句话,还说我在打胡乱说。你看你看,你们不是又聚在一起了吗!你们看……这块石头上写的啥?”
朱二嫂让开了身子,从她身后露出两块镶在一起的青石来。只见一块竖起来的石头上,有时任方丈正澄大师写的“三生石”三个大字,和他的题款。在另一块横着的大石头上这样写道:“今来过往三生石,凝视人间你我他。世事兴衰凭变幻,善因善果总无差。”
“俩个人要结为夫妻,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世修来的缘分呢,你们好好珍惜吧。”朱二嫂说着,转身又要往上走。
“二嫂,你这是去干嘛?”刘妍问。
“我在这庙里做义工,我上去叫他们下来吃斋饭了。”
刘妍看了看手表,盯着她的背影问道:“我们可以去吃斋饭吗?”
朱二嫂并没有回过头来。“可以呀,你们随便捐点钱就行了,斋厅就在下面,你们去吧。”
刘妍转过头来,陈星问她:“你想吃斋饭?”
“有好多年没吃过了,要不我们再去尝尝?”
“好吧。”
斋厅就在大雄宝殿堡坎对面的地下室里。他俩下去时,只有七八个和尚师父和尼姑师父在排队领自己那份斋饭。排队到了厨窗那里,陈星看到了一个功德箱,捐了一百块钱,才去领了一个盛有豆食、豆腐、青菜的不绣钢菜盘。等到刘妍也领了一个菜盘后,他们才找了一张条桌坐了下来。趁刘妍去舀米饭时,陈星扭过头去。那些和尚、尼姑师父们合掌念叨着什么。他们的嘴唇嗫嚅着,几乎未发出任何声音。在完成饭前仪式后,他们才开始吃起饭来。整个斋厅里几乎鸦雀无声,他们连吃饭都显得那么的平静安祥。在陈星看来,他和刘妍就身在一片静土中,如果吃饭时不小心让勺子碰到了饭碗发出的声音,就是对那种神圣且静谧气氛的一种亵渎。在他们吃饭时,朱二嫂和众多义工也陆续来到了斋厅,除了不时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以外,陈星居然听到了自己呼吸的声音。这在他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有生以来,他总觉得从没像那时那样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是会发出声音的。
小心翼翼吃罢饭,走出寺外,陈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才感觉缓过气来。
“怎么啦?你人不舒服吗?”刘妍问。
“你没有感觉到刚才那种氛围吗?安静得都让人感到呼吸不畅了。”
“是有点……不过,这也说明你的内心并不安祥。”
“可我内心里没有良心上过不去的事呀。”
“可我内心好像有良心上过不去的事呢……”刘妍也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每拍一下,被抚平的胸脯就会蹦哒一次。看到这一切,陈星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了。刘妍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细微的心理变化,假意四下张望着。
“今天的天气这么好,我们到河边去坐坐、晒晒太阳吧……前几天阴雨绵绵的,我都感觉身体在发霉了。”
这个时候,陈星似乎意识到她在暗示什么,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他们从有红绿灯的人行道穿过公路,再顺着堡坎上面的梯坎到了长江的岸边。
每年的三四月份都是长江的枯水期,长江的岸边已经有一大片沙滩和礁石裸露出来了。
长江水显得晶莹剔透,江面上大片的涟漪,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尽管不时有带有腥味的江风吹来,但阳光晒在身上的温暖足以抵御风吹在身上的微凉。朝天门码头就在对面,来福士广场上那几幢带弧度的高楼的侧面,从那个地方看过去,更像一艘大船上竖起来的风帆。
在一块大礁石上坐下来后,陈星问起刘妍她妈的事来。
“你妈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她怎么……”
“我可以不讲吗?”刘妍把膝盖收到了胸前,把下巴搁在了上面。“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刘妍,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只是想……”
“我妈是上吊自杀的,在楼下的树上。”
“为什么?”
刘妍的话,就像晴天霹雳,把陈星惊呆了。
“她是不想活了啊……我读高二那年,眼看着住在新院巷的老街坊邻居都搬走了,你也知道我的父母是下岗工人,我们家那个门店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我妈就去找我幺姨商量,我幺姨就把洋河三路旁边那个两居室的小区房让我们家搬过去住,还出主意让我爸妈在洋河体育场租个门面卖花草树木。我们家就搬了过去后,生意也越做越好。我爸爱打麻将,到了那边做生意,开始两年还很少打牌,可后来手里有了积余,手皮子又痒了,就常常在下午和做花木生意那些老板打起牌来。赢了钱不说,只要输了钱,我妈就会和他又哭又闹的。到后来,我爸的牌瘾子越来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就跑到茶馆去打牌了,常常打到下半夜才回来。如果我妈和他吵,他就会打我妈,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们哪里是夫妻呀,简直就是一对冤家!在我读大二那年,我爸因为赌博,常常把我妈留给我的生活费都输了。后来,他背了一身的赌债,那些债主要帐都要到门店来了……我妈提出和他离婚,他没同意……我妈就在一天晚上上吊自杀了。”
“那你爸现在在哪?”
“听说在江北那边当清洁工……天天扫大街。自从我妈走后,我就断绝了和他的关系……他也不好意思再住在我幺姨那座房子里,也没回到新院巷来住,估计他是怕丢人吧。”
“那你读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解决的?”
“学费都是我幺姨替我缴的,以后,我会慢慢还她的……生活费也是我幺姨给的,后来我就没要了。我就在学校附近的餐馆打临工,另外,有个同学组织了一个模特队,她只要接到业务,我们就出去站台当模特,挣点生活费还是没有问题的。”
“没想到这几年你过得这么惨,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可以帮助你了……”
眺望着长江对岸的陈星,下意识把手放在了她的背上,才感到她浑身在颤抖。他抱住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来投入了他的怀抱。他抚摸着她的背心,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安慰她,这个时候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当他感到刘妍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才轻轻推开她,并用自己的拇指去抹掉她眼脸下边的泪痕。微微发红的眼睛看上去有些迷茫,睫毛还浸着泪水。看到她眼巴巴看着自己,陈星感到了一阵酸楚。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他说。
刘妍又投入了他的怀抱。这时,他也流下了两行热泪……
他俩是在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时分身的,那个时候,陈星感到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了。
“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我们到河边去捡石头吧,说不定还能捡到好看的画面石呢。”
陈星早就注意到了,离江水近的礁石周边,有不少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有大船路过的时候,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漫过那里撞击在礁石上,发出像人在大声喘息时的声音。
小时候,到河边玩耍,捡好看的鹅卵石,并拿回家,是他俩共同的爱好。来到水边,陈星想脱鞋子到水里去,却被刘妍制止了。
“现在是春天,江水还冷着呢!”她拽着他的胳膊肘。“我们到其他地方看看。”
陈星觉得这天对他和刘妍来说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他想捡一块好看的石头拿回家,以纪念他们的重逢。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她也变得兴趣盎然了。散布在水边的礁石有很多孤石,孤石之间的水下虽然有许多鹅卵石,可被江水淹着,并不好捡。时常路过的大船掀起来的波澜,也是个问题,那个时候,层层叠叠的波浪会一浪高过一浪,在岸边的礁石上掀起浪花,还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让人畏惧。尽管如此,他俩仍执着地沿着水边走,因为捡到那样一块石头,似乎意义非凡。其实,他俩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一块什么样的石头,只是觉得内心有那个需要。
从上游的石板坡长江大桥到下游的朝天门长江大桥,在他们视力能及的长江沿岸,因退水而裸露出来的礁石和沙滩呈线状绵延不断。他俩朝上游走去,因为在东水门长江大桥南桥头下方有一片鹅卵石沙滩,远远望去,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玩耍。有捡石头的,有晒太阳的,有放风筝的,还有人在那里搭起了几顶帐篷,有个帐篷旁边升起了袅袅炊烟。
“有人在那里烧烤呢!”刘妍往那里一指。
一路上,看到有不少的人在水边撑着钓鱼杆在钓鱼,陈星就联想到小时候在刘妍家吃鱼时的情景。
“不知道你爸还钓鱼不,真怀念小时候在你家吃鱼那番情景呀。”陈星在一个钓鱼人后面站住了,那个人坐在一块礁石上,一根钓鱼杆斜伸到了空中,漂着鱼线浮标的水面泛着涟漪,亮晶晶的。
“自从他爱上赌博后,我们家再也没吃过长江鱼了。”
刘妍说着朝河边走去,那个钓鱼人坐着的那块礁石旁边有几块淹在水中鹅卵石。陈星站着未动,等她回来。刘妍蹲下身去搬开了一块红色的鹅卵石,然后从水取出一块石头,仔细端详着。
“陈星,你过来!”
他快步走了过去。那是一块椭圆形泛黄的鹅卵石。上面有两片树叶状的图案,一片叶子呈黛色,另一片叶子是猪肝色。
“这也太奇怪了,这两片叶子怎么颜色不同呢?”
陈星歪着脑袋看了看,突然激动起来。他把石头拿了过来。
“你看,横着看,这就是两只乌龟呀!”他说。“就是它了,这就是见证我们爱情的`三生石’!”
“`三生石’?”刘妍嘻嘻一笑。“竖看就像两片叶子,横看就像两个乌龟。”
“这长江就好比生生世世永不停息的历史长河,这河里边的鹅卵石,经过千锤百炼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看这块石头,还不止经过了三生三世呢。”
“小小一块石头,经你这么一说,意义就不一样了……”
刘妍把石头拿过去看了看,把石头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三
他们回到新院巷刘妍的家里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在回去的路上,刘妍接了一个电话,有同学通知她第二天九点钟到悦来会展中心去当模特,时间是三天。
“那里正在搞一个车展,”接完电话,刘妍对他说。“站一天五百块钱。”
回到家里,刘妍说她第二天要穿的服装放在幺姨家里,她得到幺姨家去一趟。
“我们不是说好再也不分开了吗。”陈星对她说。“你回幺姨家把换洗衣裳收拾好,就住我家里吧。”
刘妍犹豫了一会说:“这样做,是不是急了点。你父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吗?如果不同意怎么办?”
“我自己的事我作主,他们不会干涉的。”
“可我们家这个状况,你的父母都是当官的,他们会嫌弃的……”
“不会的,你别想多了……”在院子里,陈星看到她收拾好茶碗,就把折叠桌折了起来。“我们家里有三个卧室,你可以单独住一间。”
“我又不是怕你把我怎么了……”刘妍这样说着,把头歪到了一边。陈星看到她白晢的脖子都红了。她端着两个茶碗走进屋去。他呆呆地盯着她婀娜的身姿,咽下了口水。
他们在涂山坐轻轨列车到五里店下车,然后在站内换乘轻轨6号线在轨道黄泥塝站下的车。刘妍的幺姨就住在洋河中路附近一个小区里,离陈星他们家那个小区仅仅二三十分钟的路程。刘妍坐电梯上楼到她幺姨家去收拾东西时,陈星就在底楼的门厅里等她。半小时后,刘妍拉着两个箱包从电梯走了出来,她的幺姨跟在她身后。
“陈星,这就是我幺姨。”
幺姨跟刘妍她妈长得一模一样。陈星叫了一声幺姨,就朝她躬身致意。
“我姐姐在生的时候给我讲过你。她说你和妍妍从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我们妍妍读大学这几年就是在等你才没耍朋友。现在你们决定住在一起,我也不拦你们,只不过要早点把工作找好,免得今后为生活发愁。”
“幺姨,下半年我就去考公务员。”
“那你们一块去考吧,”幺姨说。“你学习成绩好,就多帮帮她。”
“嗯,只要她愿意考公务员,我就和她一块学习。”
“公务员工作稳定。”幺姨说。
“是的。幺姨,那我们走了。”
“嗯。妍妍,有空你们就常来。”
陈星从刘妍手中接过箱包,走出门厅时,扭过头去,看到刘妍她幺姨站在电梯门前在擦试脸上的泪水。
回到家里,陈星把刘妍的箱包提到了他卧室对面的客房里。他负责铺床时,刘妍把她的衣裳取出来挂在衣柜里。他们下午捡到的那块鹅卵石,被陈星放到了书房的书架上,他对刘妍说,等有空了,就拿到花市去让人做个底座。到了傍晚,拾掇好刘妍那些东西后,陈星要了外卖。他要了两份西餐,有牛排、土豆泥、玉米棒、沙拉和番茄汁。他家住在三十楼,站在阳台上还可以看到观音桥和嘉陵江对岸那些高楼大厦。当要的外卖送来后,陈星把那些菜肴摆在阳台上的茶几上。他还开了一瓶葡萄酒,给刘妍和自己各倒了大半杯。就餐时,他们一边品着酒、吃着菜,一边眺望着城市上空的万家灯火。而这样的情景,恰恰是陈星想象过的。
“昨天,我就没想到会像今天这样,”刘妍端着高脚酒杯和陈星的酒杯碰了碰说。“这岂不是太浪漫了?”
“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家呀。”
“在今天以前,只是你的家,我是误打误撞进来的。”
“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
“嘻嘻,我们是三生三世修来的……”
“那我们的前世是什么呢?”
“就是那对乌龟吧。”
刘妍就这么信口一说,却让陈星的内心受到了触动。
“来,为我们这两只乌龟干杯!”
随着两只玻璃杯碰撞的声音,俩个人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晚饭后,陈星让刘妍换上模特服装,在客厅里走模特步让他看看。刘妍撒着娇,噘着嘴说不愿意。陈星好说歹说,她才勉强同意了。在她进屋去换衣服时,陈星打开电视机,通过搜索找了几首爵士乐出来。当电视机开始播放时,刘妍穿着一件白背心,一条薄薄的黑色的紧腿裤出来了。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她身材的姣好远远超出陈星的想象——修长白皙的颈子,圆润光滑的双肩,如凝脂一般凹陷的背脊窝,苗条的腰杆和浑圆上翘的臀部,并在一起像两根竹笋那般的大腿。踩着音乐的节拍,刘妍一手叉腰,来回走起一字步来。每一次扭腰转身,每一次挺胸回眸,都让陈星感到了诱惑,他的心脏“呯呯”跳动起来。刘妍还没表演完,他就上前抱住了她的腰杆。
“以后不要去当模特了……”
“那你养我啊?”
“我们找个正经一些的工作……幺姨都说了,下半年我们一起考公务员吧。”
“我看,你的心眼也小……”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都感到了诱惑,其他人看到了,不也一样吗?”陈星说。“我可不想看到自己媳妇去诱惑别人……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害怕。”
“好吧,等我这次去了,就不去了。”
“不能推辞吗?”
“不可以。”刘妍用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子。“就这一次,这次干了就不干了。然后天天陪你看书。”
陈星松开了她。隔了一会,刘妍回卧室穿着一身睡衣走了出来。在沙发上坐下后,她问他什么时候带她去见他的父母。
“小时候,我的父母不是见过你吗?”
“现在和那个时候不同嘛,小时候我那么胖……”
“你放心,见不见都是一样的。”
“他们同意我们耍朋友,我才心安啊。”
“周末他们会上重庆来的。”
“好啊!”刘妍高兴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你说说看,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们会同意吗?”
“就凭我们这久经考验的感情,他们也会同意的。”
“万一他们不同意呢。”
“我就是死也要娶你做老婆。”
看到刘妍听了他这句话后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把她的头抱进了怀里。
晚上睡觉时,他俩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到半夜,陈星都辗转难眠,迷糊中他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进屋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刘妍站在了他的床边。
“我想和你睡在一起。”她说。
“那你上来吧。”
“那你不许碰我。”
“睡在一起,不碰到你行吗?”
“我说的是……”
“嗯,你上来吧。”
刘妍钻进了被窝,他们相拥而眠。
四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刘妍已经把早上吃的稀饭包子买回来了。昨天晚上,陈星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她一把。
“懒猪,起床吧。”刘妍坐在床边揪着他的耳朵。“一会儿,稀饭都要凉了。”
陈星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在洗漱间洗脸刷牙时,刘妍因为忙着去坐车,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就出门去了。吃罢早餐,等到9点,陈星背了个挎包来到街上。他在黄龙路一家银行取了三万块钱,然后到洋河花市去逛了一圈。然后沿着洋河中路走到洋河四路、三路、二路、洋河西路,一路上,只要看到穿着橘红色服装的清洁工,他就会打听刘妍她爸的下落。可他们都说不认识他。通过打听,他才知道每个清洁工只负责清扫自己管的地界,在平时,相互之间是没有交集的。
从洋河四路走到走到洋河一路,在洋河一路和北城天街的岔路口,他看到一个戴着草帽的清洁工坐在一棵桂花树荫下面的花台上抽烟,就走了过去。那个人歪着脑袋在抽烟,草帽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陈星并没有认出他是谁。直到站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来,陈星才认出他就是刘妍她爸。
“刘叔,是我呀,陈星。”看到刘叔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自我介绍说。“连我你都认不出了吗?”
刘叔那张被太阳晒得腊黄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站了起来。
“是陈星啊,现在长大了,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叔,我走了几条街了,没想到你在这里。”
“你去找过刘妍吗?她住在她幺姨那里。”
“我已经找到她了,”陈星说。
“好啊,好啊,就凭你离开时对她说的那句话,她已经等你七八年了。”
“叔,这些我都知道,今后我会对他好的。”
“那你大学在哪读的?”
“广东中山大学,毕业后,我都在那边上几个月班了,年前我爸妈让我辞职回来,在今年下半年考公务员。”
“回来好,回来好……”
“叔,刚才我到洋河花市转了一圈,看到那里还有空门面……”
“我们家的事,刘妍都告诉你了吧。”
“叔,我是这样想的,你可以重操旧业啊。以前卖那些花花草草,生意不是挺好的吗……叔,我这包里有三万块钱,你拿去租个门面重新把生意做起来吧。做生意,总比扫大街强。”
“你哪来这么多钱?这事你和刘妍商量过吗?”
“叔,这些钱都是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利用寒暑假勤工俭学,给学生作课外铺导挣来了……广东那边收费高,一个课时能挣二百呢。这事我已经和刘妍商量过了,你放心拿去用吧。”
说着,陈星把挎包带子系在了他的肩上。
“那刘妍原谅我了?”
“她早就原谅你了……毕竟,你是她的亲生父亲啊。”
看到刘叔神情恍惚,陷入了沉思,陈星对他说道:“叔,那我走了。改天,我和刘妍到洋河花市来看你。”
“陈星,你家在重庆有房子啊?”
“前几年买的,去年底才装修好,在黄泥塝。改天,我和刘妍请你到家里去坐坐。”
“好好好,那你去忙你的。”
陈星转身朝观音桥步行街走去,他想到书城去买几本书。
下午五点,刘妍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在回来的轻轨列车上了,问他晚上在家吃还是在外边吃饭。那时,陈星在厨房里作准备,等她回来后,做他拿手的麻辣鱼。这门手艺还是他跟着妈学的,在长寿的家里,他已经动手做过几次了,父母对他的手艺都赞不绝口,说他取得真经了。
听到刘妍进门后,他就在厨房动起手来。刘妍走进厨房时,他已经在炒鱼佐料了。
“你还会弄鱼呀?”
“因为一直惦记着在你们家吃的那些鱼呀,你爸做的鱼真好吃。”
“看不出你还是个好吃狗呢。”
“我还真想再次吃到你爸弄的鱼,他弄出来的味道太特别了……”
“陈星,你少在我面前提他!我妈都是他害死的……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刘妍离开了厨房,他转过头去看时,她的背影正好在门框里。她穿着白绸旗袍的背影,在客厅迎面而来的逆光中就像一幅绝世美人的背影画。她的心情他理解,如果换作是他,遇到那样的事,也会像她那样的。可刘叔毕竟是她的父亲啊,他觉得父女俩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在吃饭的时候,他本想劝劝她的,可她一直绷着个脸,他也不好再提什么了。于是,他就问她在会展中心站了一天了,感觉累不。刘妍看到他在关心自己,才会心一笑,夸奖他做的鱼好吃……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刘妍给他打电话来说,幺姨晚上请他俩到家里去吃饭,让他立刻到她幺姨家楼下等她,她正在回来的轻轨列车上。陈星来到刘妍幺姨家楼下等了约十分钟,她就回来了。她那天把自己打扮成了摩登女孩的样子,上身穿着一件齐腰白色长袖短衫,露出了弧线优美的细腰的和肚脐,下身穿着看上去褪了色的蓝色牛仔短裤,两条穿着肉色丝裤嫩竹笋一般的大腿性感又迷人。当刘妍从两边是花圃的小径迎面而来时,就觉得她好像并不是他记忆深处那个刘妍,而是一个从他的记忆中蜕变而来得到重生的人。而这样的刘妍既让人感到眩目,还充满了诱惑。可当刘妍来到他的面前,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他又觉得她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刘妍。她身上的味道至始终都没变啊。看到他,她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亲切微笑,从她的笑容里他能感觉到她是把自已当亲人看待的。
“等久了吧。”她亲热地搀上了他的胳膊,而陈星心中还回荡着她走过来时她高跟鞋踩在地上那清脆的声音。
幺姨家住在7楼,刘妍有房门钥匙,当他们走进屋去时,幺姨已经在厨房弄菜了。刘妍的姨爹还没有下班回家。陈星坐在客厅看电视,大约半小时后,刘妍和幺姨就端着菜出来了。
上桌吃饭时,幺姨说姨爹晚上在外边有个饭局,就不回来吃饭了。吃完饭,刚放下碗筷,幺姨到卧室拿出一个挎包来。陈星看到那个挎包就是他头天装着三万块钱送给刘妍她爸的那个,脸都红了。
“妍妍,这是你爸中午送过来的,里边有四万块钱,他让我还给你们。”幺姨把挎包搁在了刘妍旁边。“这个人说话怪怪的,还说看到你有了一个好的归属,他就放心了。”
“幺姨,到底怎么回事?”刘妍拿着挎包,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拿出四叠钱出来。“我都一两年没见过他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他中午要不来找我,我都不知道这个人还存不存在……”
刘妍和幺姨的对话,让陈星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决定不再藏着掖着了,于是,他把头天上午去找刘妍她爸的事情说了出来。
“……可我只给了他三万块钱,是让他开花店作本钱用的。”
“陈星,你哪来这么多钱?为什么背着我去找他?”
“刘妍,他不是你的爸吗?我不知道不说,当我知道了他日晒雨淋在扫大街,我怎忍心!我送给他的钱不是偷来抢来的,是我读大学四年利用节假日和寒暑假做校外铺导辛辛苦挣来的……刘妍,你爸现在把钱送回来了,还多出了一万块钱,还说了那样的话,我怕他会出什么事!我们赶快去找他吧。”
“他早就该死了!他不配活在这世上……”
“你怎么说这话呢?他可是你的亲爸啊!”
“你看到我妈吊死在树上那个惨状,就不会这样说了……呜呜呜……我的妈呀,要不是他……呜呜呜……”
刘妍的话让陈星觉得自己的哀求苍白无力,不过,他总觉得刘叔是刘妍的亲爸,无论他有多大的过错,他们都不应该在预感到他要出事的时候无动于衷。
于是,他挪开屁股下边的凳子,跪在了刘妍的面前。
“刘妍,我求求你了!我们去找找他吧,我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可是你的亲爸呀,眼看着他要出事了,你能不管吗?我不想你这一辈子活在仇恨中……而且恨的那个人还是你的亲爸!我求求你了!”
刘妍抱着他的头痛哭起来,这时,幺姨也过来拉他。
“刘妍,你们去找他吧。”幺姨带着哭腔说。“你爸心中还是有你的,这多出来的一万块钱都是他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就他那点工资,能存下这些钱也是不容易的……”
已经起来的陈星和刘妍面对面站着,她捂着鼻子嘴巴抽泣着,似乎还在犹豫。
“当父母的,无论自己的孩子犯了多大的错,他们都会选择包涵原谅的,”陈星说。“为什么自己的父母犯了错,当儿女的就不能包涵原谅了……”
“别说了!”
刘妍转身朝客厅大门走去,陈星追了上去。他们先到北城天街,走完了整条大街也没有看到刘妍她爸,于是他们找到居委会去,可居委会的人都下班了。后来他俩在北城天街临近几条大街来来回回找着,直到到了深夜十二点,也没看到一个清洁工的身影,更别说打听到刘妍她爸住在哪里了。他们只好回家了,决定第二天一早早点起床到北城天街找他。
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他们就起床了。来到北城天街时,天刚刚蒙蒙发亮。他们在北城天街一个岔路口碰到了一个清洁工,他告诉他俩说刘妍她爸昨天下午辞职了,居委会环卫科安排他来清扫这条大街。
“大爷,那你知道我爸平时住在哪吗?”刘妍问。
“不知道啊,我和他就是在开会时见过面,我们都没说过话。”
“大爷,那我们找谁可以打听到他住在哪里呢?”陈星问。
“不知道,我和他又不熟。”
带着失望的心情,陈星和刘妍离开了那里,然后漫无目的在临近几条大街上慢慢走着,希望能出现奇迹。
要到七点时,刘妍给她一个同学打电话请假,说遇到点急事,不能去会展中心了。吃罢早饭,等到了上班时间,他们又去了居委会环卫科打听,环卫科的人说只有刘妍她爸的手机号码,也不知道他平时到底住在哪里。可陈星拨打那个手机号码时,已经关机了。
“我们这里还有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你们先坐会。”
工作人员到文件柜取出一个文件夹,把刘妍她爸的身份证复印件取了出来。
“你们看,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南岸区涂山镇新院巷……”
“谢谢您了。”陈星说,“那我们走了。”
那个工作人员热情地送他俩走出了门。来到屋外,望着眼花缭乱的太阳,陈星却感到了一种悲哀。
“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自言自语说。
“我们去报警吧。”
“可这是大海里捞针,他们也想不到办法的。”
“那怎么办?”
“也许是我想多了,他不会有事的……”
找到中午,陈星和刘妍在观音桥步行街一家餐馆吃完午饭,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看到了一条新闻。新闻上说一个清洁工跳桥自杀了,还对前去救他的警察说,他要去阴曹地府找他的老婆。那条新闻标题下面还附了一张图片。那个人身着橘红色服装,一只手拽着桥栏杆,站在栏杆外边的桥檐上。
陈星认出那个人就是刘妍她爸时,一双手哆嗦起来。